这幢房子里的人,既然布下了天罗地网,来侮辱女人,当然他们都有相当的准备。二春是恨极了,并不曾顾到利害,拿起棍子,就向那个轻薄家伙奔了去。可是她还差得远呢,早有两三个人抢了上前,将她捉住。二春两手都让人抓住,摆动不得,只好用脚去踢人,第二脚还不曾踢出去,又让人把脚捉住,于是人就倒下来了。二春忿恨极了,乱撞乱跳,口里喊叫着你们把我杀了罢,你们把我杀了罢!两眼又哭了个睁不开。这时,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将自己包围住,但只觉得匆忙之中,让人推拥上了一层楼,更拥进了一间屋子,把自己就推在一张松软的沙发上。接着,听到房门咚的一下响,睁玎眼看时,眼前已没有了一个人,自己是被关在一间坚固的屋子里,两方玻璃窗户,都是铁骨架子,闭得极紧。这屋子细小得仅仅是摆了一套长短沙发,粉着阴绿色的墙,窗户里挂了紫绸幔子,虽然这屋里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这色调上,倒是有些险惨怕人。二春擦擦眼泪,凝神向屋子周围看了一看,这墙大概是钢骨水泥的屋架,很厚很厚,用手碰碰,仿佛是碰在石壁上。只是在墙角上,开了一扇窄小的门,刚刚是好让一个人过去,这是特别的现象。站起身来,走向窗户边对外看看,恰好是一幢相同的楼房对立着,彼此相隔丈来远。那边楼房,在窗户外更垂了一层竹帘子,什么也看不到。将手推移了窗户一下,犹同铁铸似的,休想震撼分毫。丢了这扇窗户,再去摇撼那扇窗户,其情形,也是一样。二春站着出了一会神,没有法可想,只得又倒在椅子上。她心里却是那样想:关起我来就关起我来罢,反正他们也没有哪个赐了他们的尚方宝剑先斩后奏,且看他们有什么法子对付我。她这样想着,心里是坦然了。房门与窗户,依然继续的紧闭着。她对四周看了一看,觉得一只蚂蚁钻过的缝隙都没有,要想把这屋子里的消息传达出去,这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她坐下来呆着一会,将全身的纽扣带子全紧了一次,然后淡笑了一笑,自言自语的道:“我还出这么一个风头,这倒是猜不到的事?”她这样说着,倒不料有反应,咤一声,那墙角上的小门却扯了开来,有个穿白色制服的男人,仿佛是大饭店里的茶房,从从容容的走了进来,远远的站定着,就鞠了个躬笑道:“唐小姐,请到这边房间来坐罢。”
二春突然站了起来,沉着脸道:“随便到哪里去,我都敢去。大概你们这里也没有养了老虎吃人!”说着,径自走到小门这边房子里来,很像旅馆里一间上等客房,除了立体式的桌椅床榻之外,在床后另有个洗澡间,雕花白漆的隔扇,糊着湖水色的珍珠罗,隔了内外。二春站在屋子中间,看了一看,然后在一张沙发上坐下。那矮几上放着有整听子的烟卷,这就顺手抽起了一根,便拿起桌上的火柴盒,擦了一根火柴,将烟点着吸了,索性抬起左腿来,架在右腿上,背靠了椅子,喷出一口烟来,很自然的坐着。但是刚吸一口烟,忽然想着:这里也许有什么玩意吧?于是立刻把烟卷丢了。那茶房斟了一玻璃杯子玫瑰茶,将一只赛银托盆托着,送到二春面前,笑道:“二小姐叫着闹着,口潞了吧?后面洗澡问里,香皂,雪花膏,香水,生发油,什么都有,唐小姐去洗把脸。”二春瞪了眼道:“你们到底把我当了什么?我并不是歌女,你们不要弄错了。”茶房又鞠了一个躬道:“唐小姐这话请你不要跟我说,我是伺候人的,一会子就有人进来陪你谈话。”说着,他连连向后退了两步,退到了门边,他不走开,也不再进来,就在门口拦住着。二春道:“你说有人来和我谈话,这人怎么不进来?再不进来,我就要出去找人了。”说着,向门边走了来。这里茶房倒不拦着,一步一步向后退了去。二春觉得是不必有所顾忌的,随了他直奔向房门口来,她这里还不曾出门那,门外却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不是那人走得慢些,几乎要撞一个满怀。二春只好退后了两步,斜靠椅子站住,向那人望着。那人穿了一身浅灰哔叽西装,头上梳着乌光的长发,颈脖子下垂着一条桃红色的领带,虽然是尖削的脸子,陷下去两只大眼眶子,然而这脸子还是新修刮着的,修刮得一根毫毛没有。在这分穿着上,也就可以看出这人是什么个性。二春板着一张面孔,并不睬他。那人倒不立刻就现出轻薄相,老远的站定了,就向二春深深的鞠了一个躬,二春微偏了头,只当没有看到他。他笑道:“二小姐请坐,你不要看我是在这屋子里出现的,但是我到这里来,决没有一点恶意,是有几句话和二小姐商量的。你既然到了此地,总要想一个解决办法,决不能就是这样相持下去。”二春淡笑道:“哦,你们也知道不能永久相持下去,我们一个年轻姑娘,让人家绑了票来,那有什么法子!你们大概也知道的?我家并不是财主,你们打算要多少钱赎票?”那人笑道:“三小姐的言论丰采,我们已经领略过了,不想二小姐也是这样坚强的个性。请坐请坐,坐下来,有话慢慢的谈。”说着,他在相隔一张地毯的对面椅子上坐下,又向她连连点了两下头道:“二小姐不要性急,请坐下,有话慢慢的谈,我先把一句话安你的心。就是这里的人,绝对没有什么恶意。”
二春也觉得犯不上着急,斜坐在沙发上,将脸对了那出去的房门。那人道:“我叫杜德海,和这里主人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朋友罢了。今天我也是偶然到这里来看两个朋友,就遇到了令堂,我们倒谈得很好。”二春道:“要商量什么话也可以,请你把我带着去和我母亲见面,她现时在哪里?”杜德海在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方手绢,将额角上的汗轻轻抹拂了几下,笑道:“自然会引着你和令堂相见的,我们不妨先谈一下子。”二春道:“杜先生,你可知道我,不是秦淮河上卖艺的人!就算我妹子小春惹了什么祸事,与我毫不相干,把我找了来干什么?”杜德海笑道:“原因就为了你不是一个歌女,我才斯斯文文的出面来作个调入;不然,不会有这样客气的。”说着,他扛起两只肩膀又微笑了一笑。在这份情态中,虽然他说没有什么恶意,可是二春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善意。因之依然板着脸听下去,并不答话。杜德海起身点了一支烟,依然坐下来吸着,彼此静默了四五分钟,他笑了一笑道:“二小姐对于这件事,本来是无辜;可是反过来说,未尝不是你一笔意外的收获。据杨先生说,他那天在电影院里看到了你,是非常之满意,今天晚上,这里有个小小的宴会,假如二小姐能出来,代杨先生陪一陪客,对你毫无其他的要求。现在就让我带了十张一百元的钞票来,算是压惊的钱。”二春听了这些话,先是把脸涨红了,随后把沉下去的脸,突然向上一扬,瞪了眼道:“你们把歌女开玩笑罢了,连歌女的家里人,都拿着开心吗?”杜德海很从容的喷出一口烟来,笑道:“这没有我的事,不必说什么你们我们了。你说把歌女开心,和小春的谈判,还没有着手呢!那就没有这些条件。杨先生说出来的话,答应固然是要照办,不答应也是要照办。她是一位红歌女,看见过钱的,大概不会给她什么钱。你比她年纪大些,你应当明白,到了这里来,你变蚊子也飞不出去。”二春随了他这话,不觉抬头向四周看了一看,接着又低下了头,杜德海把手上的纸烟头,扔在痰盂子里,起身递了一支烟卷给二春,笑道:“二小姐,抽支烟休息休息。”说着,自取了一支烟,退回来两步,向椅子上倒下去坐着。随着人在沙发软垫上倒下去的这个势子,把右脚抬起来,架在左腿上,吸了两口烟,把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夹着烟卷,将中指向茶几下痰盂里弹着烟灰,脸上带了微微的笑容,向二春望着。二春也是想着,何必在他面前示弱。于是也点起烟卷来,昂起头来,缓缓的抽着。杜德海将烟又抽了两口,笑道:“你把我的话想一想。老实说,你的家世,我是知道的,杨先生也知道的,你妹妹真是靠卖唱吃饭的人吗?你们说卖口不卖身,无非为的是几个钱,现在人家是大把的将钞票拿出来了,你不应该还搭架子。”二春沉着脸道:“你知道我的家世又怎么样?在我身上并没有挂了卖身的招牌。由我这里起,就不卖身。你说你们有钱,我不要你们的钱。就算我也卖身,身子是我的,我能作主,我不卖给你?”杜德海身子向上一起望了她冷笑道:“你能作主,恐怕你作不得主吧?”说着,将三个指头夹了烟卷,指着房门道:“无论你有多大本领,也穿不过这道房门。你再看了这上下左右,哪里可以找出一条逃走的出路。”说着,将手又四围指着。二春道:“我逃走作什么?我倒要在这里等着,看看你们有什么法子对付我,大概不能把我治死吧!”杜德海笑道:“我们为什么把你治死呢?要你越活泼越好呢!”说着,又打了一个哈哈,他说完了,只管抽烟,并不接着向下说。把烟卷抽完了,悄悄的在衣袋里掏出一搭钞票,放在桌上,轻轻的将钞票拍了两下,笑道:“有这一千块钱,可作多少事情,你倒是想一想罢。”说时,掉过头来向二春望着,手拐撑了椅靠,手掌托了头,斜斜的坐着,微闭了眼睛,杜德海也不再催促答复了,默然相对的坐着。总有二十分钟,然后他缓缓的站了起来,向二春笑道:“二小姐既然不肯给我的答复,我也就不强迫二小姐答复了。”说着,把那卷钞票拿起来,一张一张的掀着数过,然后揣在身上,又走到二春这边茶几前来,抽起一根烟卷,向口里一塞,接着擦上一根火柴,把烟支点上,他缓缓的捏住那根火柴,在空中摇摆着,摇摆得火柴熄了,很不在意的扔在痰盂里,喷了两口烟,向二春点了一个头道:“那我们回头再见了。”他好像表示这烟卷抽得很有味似的,这算他是真走了。随了他的脚迹,那门不知道怎的一闪,哄咚一下关着了。二春赶上去,将房门拉上两拉,那门象生铁熔合着,嵌在墙壁上一样,休想移动得分毫,对门呆望了一望,只好依然坐回椅子上去。闷坐了一会,透着无聊,就在前后屋子看了看,在铁床斜对面,陈列着一架玻璃门的衣橱,打开橱来看时,里面居然挂有好几件男女睡衣,橱下面两个抽屉,扯开左面的抽屉看时,是几双拖鞋,再打开右面的抽屉,却很稀奇,是一大叠画报,还有几册夹相片的本子。随手掏起一本来看,画报里面,也不过是些平常的女人像,倒不足为奇,将相片本子打开,那里却全是春官相片,始而还翻了两页,心里忽然一动,这是什么地方,立刻把本子丢下,回到椅子上去坐着,又抽了一根香烟,还是感到无聊,就拿了一册画报过来,摊在膝上慢慢的展开来看。看久了,自也感到一些兴趣,隐隐之中,闻到一阵香味,这香不知是书上的是烟里的,正凝想着,忽然听到有人站在身后轻轻的道:“二小姐,你觉得这画报怎么样?”二春猛回头看时,却是杜德海笑嘻嘻的站在椅子前面,二春红了脸,把画报向茶几下面塞了去,杜德海看到那抽屉还是开着的,也就到对面椅子上坐着,先默然了一会,随后笑道:“二小姐,你想明白过来了没有?”二春道:“我不晓得想什么?我就在这里等死!”杜德海道:“原来你们母女,都是这样的脾气。其实,杨先生也是想不开,有整千块钱玩歌女,什么人玩不到,何必还费上这样大的事。”二春懒得理他了,站起来想走到远一点的那张沙发上去坐着,不料人还没有站起,只觉一阵天眩地转,头仿佛有几十斤重,站立不住,复又突然的在椅子上坐下。杜德海在对面椅子上看着,并不感到什么奇异,只是微微的一笑。二春心里还是明白的,心想:难道我上了他们的当,吃了毒药了?可是我进这门来,水也没有喝一口,香烟呢,杜德海也抽着的,他怎么不醉呢?是了,我翻那画报看的时候,有一阵奇怪的香味,莫非……她想到这里,人有些糊涂了,说是人睡着了,仿佛又在活动,眼前却看到相片上的那些男女,一对一对的成了活人,这是怪事,不能看下去,就把眼睛闭上,可是把眼睛闭上,那些相片上的人,还是活动着。
到了这时,心里已经十分明白,她曾说过,姓杨的那颗心,比杀人刀还要狠,现在是证明了。所幸她证明之后,也就昏沉过去,不知道痛苦。醒过来时,屋子里已亮上了电灯,房门还是紧闭着,床后那洗澡间里,却是哗啷哗啷,有人在洗澡,打着澡盆里水响,接着有人拍了儿下外面房门,二春惊醒了,觉得自己罩住在珍珠罗的帐子里,头睡在枕上侧了耳朵听到母亲在外面叫道:“二春,你忍耐着,据他们说,现在放我回去了,我回去……”以下的话,并没有说出来。二春叫了几声妈,也没有人答应,想必是让人拥着走了,只好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哭声被坚实的墙壁封闭起来了,门外的人,稍微离远一点,就听不到。二春的母亲,就在这门外夹道里让两个人搀扶着,除了两只脚,可以自由行走而外,此外是身上任何部分,都让搀扶着的两个人管理住,丝毫不能自由;尤其是两只眼睛,却让人把手巾捆住了,自己已走到了哪里,却是完全不知道。觉得身后有两个人推着,不由得自己不走。糊里糊涂的走着,但觉得脚下层层下落,是走下楼了,后来就被拥上了汽车,车座上左右各坐着一个人,还是让人制服住了。仿佛中,汽车颠簸得很厉害,耳里却哄隆哄隆响着,是汽车轮子磨擦得马路发声。这里也不过十分钟,汽车已停止了。身旁的这两个人就在脑后一扯,把手绢扯脱。同时,被搀在背后的两只手,也松开了,回头看到右手一个穿西装歪戴帽子的人,推开了车门,发出那可怕的笑容,因点了两下头道:“唐老太太,快到你家里了,下车去罢。”随了这句话,唐大嫂是被人推下车子,自己两脚还没有站稳,又是呜的一声响着,坐来的一辆汽车,已由身后开着走了。唐大嫂站着发了一阵呆,已经可分辨出来,走到了南城,确去家不远,雇了人力车子,就向家里走去。车子到了巷口,重看到了家门了,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滋味,立刻两行眼泪,由眼角里挤出来,随着脸腮向下滚。身上的手绢,已经为了久擦眼泪,已是失落了,只好掀起一片衣襟,在脸上抹擦了几回。忽然有阵脚步声追了向前,唐大嫂回头看时,却是徐亦进,随着彼此同时啊哟了一声,亦进手抓车把,问道:“唐家妈,都回来了吗?”唐大嫂道:“唉!不要说起,请你到我家里去详细谈一谈罢。”亦进随在她后面,把她送到家,她进了大门,由第一座天井里就喊起:“反了,不成世界了,没有王法了。”说时,拍了两只手,一直走回家来,没有停止。可是到了她自己的那幢屋子,感触更深,不进卧室了,在堂屋旁边椅子上坐着,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这时,早把前后几进屋子的邻居都惊动了,围坐了一堂屋的人。这个问一句,那人问一句,亦进站在一边,简直没有谈话的机会。后来汪老太由人丛中挤了上前,就向唐大嫂道:“说了这么久,你们到底是让人家关在什么地方?”
唐大嫂道:“你看,我们就像让土匪绑了票去一样,汽车两边放下了窗帷幔,糊里糊涂让人家带到一个地方关着。出来的时候,索性让人蒙上了眼睛,知道是在哪里呢?”亦进插嘴道:“地方我们是知道,只是我们没有法子上前去救人。”唐大嫂见亦进站在人身后,解开了衣襟,拿了一顶帽子当扇子摇个不停,便道:“徐二哥,我想你这个人是很热心的,今天一定在外面跑了不少路,先请坐一会子,我们再商量办法。”邻居看他们这情形,好像有秘密话谈,都散了。唐大嫂将亦进引到她自己屋里来坐,王妈供应过了茶水,也站在一边皱了眉道:“二小姐平常作事,也是很谨慎的,怎么这次也不想想,就跟了那个送信的去了。”亦进道:“过去的事,那是不必说了,说也无用。唐家妈,让他们关起来以后,看到两位小姐没有?”唐大嫂道:“你想他怎能够便便宜宜让我看见呢?不过临走的时候,他们蒙了我的眼睛,挟着到两间房的房门口,各站了两分钟,他们告诉我,先到的是小春房间外头,后到的是二春房间外头,我只在外面叮嘱了她们几句,她们好像是答应了我两声,可是他们说的是些什么,我全没有听清楚。徐二哥,你说知道了一些消息,到底在什么地方呢?”亦进道:“下午我到这里来,听说二小姐到医院里看唐家妈去了,我就很疑心,二小姐接到的那张医院通知单,放在堂屋桌上,我拿起一看,显然是假,上面盖的那个木戳子,四个字都歪斜不正。一个医院,岂能一个像样的图章都没有?而且通知单那样小,盖的图章,倒有铜钱大一个字,根本不对。为了这个,我坐着车子,立刻赶到医院去打听消息。我虽然知道这是跑的多余一次的路,又不能不跑。后来在医院跑落了空,就去找王大狗,哪晓得他也是不知去向。直到刚才不久,我在路上碰到了阿金,才知道他那秘密机关的地方,转了一下午,地方是打听出来了,就在他注意的那条街上。至于是那号门牌,依然不敢断定,偏是他的一身穿着,只管在那条街上溜来溜去,倒引起了警察注意,简直把他拦住,问他要在这里找什么人?大狗没有拿到一点凭据,怎样能说出来呢?他气闷不过就跑回来找阿金,要商量个法子。”唐大嫂听说,倒不由得笑了,因道:“怎么会找阿金想法子呢?那是个笑话了。”亦进道:“我也是这样说,不过他匆匆的和阿金说了一阵,又跑走了,看他那样乱忙的神气,倒好像有些主意。不管他,你老人家既然出来了,想必他们也不愿为难到底。离开那里的时候,有和唐家妈说些什么没有?”唐大嫂道:“到了现在,我可以把经过的情形,对你说一说。王妈,你给我拿了香烟来。”王妈取了纸烟火柴,放在那手边茶几上,又倒了一玻璃杯热茶放在她手边。她先喝了一杯茶,然后手夹着烟卷,望了亦进道:“你是个正派人,有什么话,我不瞒着你,由我娘手里起,就是在秦淮河上作生意的,吃这种饭,还谈什么受气不受气,挣得到钱就行了。到了小春长大成人,秦淮河是换了一个世界,这碗饭不能吃了,所以派她学唱。老实说,女孩子在夫子庙卖唱,还真是凭她的唱工不成,这好像是钓鱼的那一块香饵,每天在台上站二三十分钟,就是下钓子去钓茶客袋里的钱。会钓的,自然钓得鱼多些。但是要说这香饵,决不让鱼舐上一下,那是决办不到的事。以我本心而论,小春用过钱伯能不少的钱,最近又用了他三百块,敷衍敷衍他,那是应当的。他那样大请姓杨的,自然有他的作用,花人钱财,与人消灾,那天在酒席宴上,姓钱的想利用小春一下,小春照理是应该帮他一个忙,既然和人家闹翻了,在我们秦淮河上安身立命的人,栽一个筋斗是应当的。”亦进听到这里,有点不耐烦,站起身来,取了一根纸烟在手,向茶几上顿了几顿,先把烟塞在嘴角里,然后拿了火柴盒子在手上,连连摇了几下,退向她对面椅子上坐下,擦火把烟点着,微笑了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只管吸烟。唐大嫂道:“本来呢,我也就想亲自带了小春去见钱伯能,叫他带着和姓杨的道一个歉,也就完事了。倒不想那姓杨的下起毒手这样快?在秦淮河上混了几辈子,还栽了这么一个筋斗,这实是我自己误事。”亦进将手上那一支纸烟,向地面上一扔,连连用脚踏了两下,突然站起来,沉着脸道:“唐家妈,你这话,不是这样的说法,你老人家虽然自己不肯抬高身分,但是无论哪个,都知道你是一位老秦淮河,俗言道得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我们平白地受人家这样一顿糟塌,就甘心忍受了事,这回算过去了,以后是人是鬼,都来糟塌一阵,你老人家还想在秦淮河边上站脚吗?”唐大嫂点点头道:“你这话诚然是不错,我回来的时候,坐在黄包车上,也仔细的想了一想,我们既是钓鱼的,丢了香饵也好,保留住了香饵也好,只要钓到了鱼,总不算输。当我让他们由汽车上拖进那幢洋房子的时候,我就想着,张天师府里也有妖精作怪,在南京城里,居然有这样的事,但是把我母女两个的皮都剥了,也值不了多少钱,他们何必把我绑了来呢?进了门之后,我看到房间布得那样精致,我又晓得他们决不是在我身上打钱的主意,只是我这样大年纪,他把我绑了来作什么呢?那时,小春一下车,就和我分开了,我是让他们带在楼上一间小屋子里坐着,那里的陈设,仿佛一是个小客厅,有两个茶房,轮流进去伺候茶烟。我先是不理他们,倒在一张长的沙发椅子上,闷坐了半天,觉得不是办法,我就对那茶房发脾气,要他找个负责的人出来和我说话。我以为茶房必定推诿,哪晓得立刻和我请一位负责的人来。那人是个大矮胖子,穿一件蓝湖绉夹袄,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一截光手胳膊来,夹了大半截雪茄,老放在嘴角上咬着,我看他那样子,很有点官僚派,大概是可以拿点主意了,也就起了一起身,他就抱了拳头,连说对不起。”我就说:“事到于今,谈不上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把我们关在这里?什么思想?”他倒笑着说:“这不过是个俱乐部,架子大的女人,是常常带了来,惩治她的。你是一位老太太,本不在惩治之列,不过你既同小春一路,不能把你在半路上放了,招些是非。现在请你在这里坐个大半天,到了晚上,放你回去。”
我看那人还好说话,就问这事是不是姓杨的作的?他并不怕事,爽快承认了。我想硬是硬不过他们了,就和他说了许多好话,情愿向姓杨的喧个不是。那人说:“你愿陪不是,你三小姐不愿陪不是,也是枉然。不过我们对于她是有办法的,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只是你二小姐是在家里不出门的人,倒不好白占她的便宜,另外送你一点款子罢。”徐亦进伸手将茶几一拍,大叫:“岂有此理!”唐大嫂倒望了他说不出话来,亦进抖颤了嘴唇,问道:“以后怎么样?你说,你说!”他站起来了,把一只脚高踏在椅子沿上,唐大嫂道:“到了这时。我才知道二春也让他们弄去了,倒叫我掉在冷水缸里。我向那胖子说,她又不是在夫子庙卖艺的,向来不应酬人,怎好把她带了出来呢?那胖子最后说,不管你知趣不知趣,反正不能髓随便便放出去,他交代到这里就走了。”亦进道:“你怎么不抓住他和他拼命?”唐大嫂道:“你想能够拼倒他们吗?我孤掌难鸣,拼死了,这两位姑娘关在里面,更是完了。后来过了两个钟头,又有一个姓杜的和我来谈条件,说是我愿意和平解决的话,晚上就放我出来,送二春一千块钱交给我收着,三日之后,放小春出来,依然让她唱戏。”亦进道:“条件你都接受了?”唐大嫂道:“你想,在那里关着,只有听他的话,谈什么接受不接受!”亦进放下那只脚,一扭身在椅上坐了,两手撑了膝盖,瞪了大眼向腐大嫂望着道:“那末,你收了他的钱了?”唐大嫂顿了一顿,却搭讪着取了一支香烟来抽,亦进跳起来道:“你就只认得钱,受了什么牺牲都不顾,既是这么着?那姓杨的要小春的时候,你把她送入虎口就是,何必挣什么硬气,说许多漂亮的话,于今闹得无人不知,还把二小姐这个好人,活活牺牲了,你不但对不起朋友,你对不起你第二个女儿,你也对不住你自己!你为了一千块钱,丢丑吃亏,害二春一辈子,你没有一点人身上的血性,你简直不如阿金!我走了,白认得你了。”说着,他一起身跑了出去。这场风波的结果,倒闹得他和唐大嫂翻了脸,这是大家所不及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