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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难消重耻闭户撒娇 苦遇恶魔回家受训

第九回 难消重耻闭户撒娇 苦遇恶魔回家受训

那王大狗的职业不高明,五官的感觉,可是比任何人要敏锐得多了,听到这句“这事就算了吗”的话,立刻回转身来停了一停,阿金道:“你不走还等什么?”大狗道:“我等什么呢?你想,果然他们不肯干休,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能不到我家里去找我吗?你走罢,我进去再向唐家妈求个人情。”阿金道:“这也好。要去我们就同去,不能让你一个人背大石头。”说着,两个人回身同走进唐大嫂这进天井里来,那唐大嫂口衔了烟卷,满脸怒容,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还端坐在原来那把椅子上,看到他两人进来,沉了脸问道:“你们还不肯罢休吗?又进来干什么?”大狗怔了一怔,没有答出话来,阿金和软了声音道:“我们走到前面,还听到唐家妈怒气未息。”二春站在一边忍不住笑了,因道:“我们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事情一说了了,当然就了了,还怪你们作什么?我们说的是自己的事。”大狗虽经她这样说了,还是怔怔的站着。唐大嫂皱着眉,将手连连挥了两下道:“没有你们的事,你们走你们的罢。”大狗阿金这才放心,再向唐大嫂道谢一遍,告辞出去。二春站在一边,默然了一会,低声问道:“妈喝一碗茶吗?”唐大妈并没有作声,只微仰了头喷出一口烟来,二春将绿色玻璃杯子斟满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唐大嫂面前笑道:“妈你也不要生气,好在我们对王大狗这案子已不追究,外面也没有什么人知道,小各虽然丢掉了三百块钱,也不是自己掏了腰包。”唐大嫂将玻璃杯子接过,重重在茶儿上一放,因道:“你比她火好几岁,怎么也说出这种话来?不是我们自己掏腰包,这三百块钱能白用人家的吗?有这三百块钱留在家里,干什么不好,要这样去送给那拆白党。”二春道:“你老人家低声一点,这前前后后都是人,让人家听到了,什么意思。”说着,把眉毛皱了,唐大嫂道:“你看,除了这三百块饯不算,这戒指还要四五百块钱去赎,里打外敲,快近上千的洋钱,你看,关门坐在家里,倒这样大的霉,气人不气?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这话传出去了,我在夫子庙上,还把什么脸见人?再转一个弯,传到钱伯能耳朵里去了,他不会依小春的。”

二春道:“他不依又怎么样?还能告小春一状吗?”唐大嫂忍不住笑了,因道:“你真是孩子话,这笔款子是小春向人家借的,当然人家有权利和小春要钱,我们尽管厚了脸不还人家的钱,可禁不住人家说话,这贱人哪里去了?刚才我还听到她在屋子里窸窸窣窣的哭呢,你去看看。”二春走进房去了一会,复又出来,低声道:“妈不要骂她了,她也很难为情的,现在和衣横着躺在床上呢。她说她要自杀。”唐大嫂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她要寻死,死了倒是干净,以为我就靠着她吗?我活到四十五岁,就没有靠过哪个过日子,她把死吓我吗?我不……”话只说到这里,听到里面屋子,很急遽的脚步响,接着咚的一声,房门关上了。唐大嫂随了这一声响,把话停住,偏了头向屋里听着,总有五分钟没作声,二春站在一边,呆望了母亲,唐大嫂回转头来,将脚轻轻地连在地面上顿了几下,因道:“快点,快点,你推开门进去,看看她在作什么?”说着,就把两只手来推着二春,二春虽然还是慢慢的移着步子,无奈唐大嫂是极力的推拥着,教她立脚不住,二春一直被母亲拥到了门边,叮咚的碰着门响,唐大嫂轻轻的道:“你叫她开门,你叫她开门。”二春只好依了娘的话,将手拍着门道:“小春,你就房里作些什么玩意?快快开门,我们这场笑话,就够人家说大半天了,还要闹呢?”唐大嫂大了声音道:“随她去,理她作什么?她有那胆子,点一把火把这房子烧了,那算她泼辣到了顶。若是她要自杀,我很欢迎。”口里虽是这样说着,两只手却帮了二春敲门,正好赵胖子刘麻子在旁边厢房里谈心,被惊醒了跑了来,两人看到情形紧张,各抬起一只腿,只几下把门踢开,同二春拥了进去。正房里没有小春,转到床后套房里,见小春倒在一张小床上,两手举起来,将脸掩着,侧了身子向墙。二春走向前来,两手推着她的身体道:“你这是怎么?发了疯了吗?”小春尽管让她推动,并不作声。赵胖子俯了身子道:“三小姐,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怎么我们所不作的事,你都做起来了哩?”小春总是两只手掩了眼睛和脸,给他一个不理会。

刘麻子道:“三小姐你吃了什么东西下去了没有?”小春还是不作声,赵胖子越发的把声音放着和软起来,不管小春看到不看到,他将肉泡眼连连映了几下,仿佛那眼泪已到眼角,立刻就要滴了出来。因道:“不要说唐家妈记挂着你,我们这一班朋友,哪一个不受到三小姐的好处?三小姐有个好歹,我们这班人,在夫子庙都不用混了。我们全都望三小姐身体康健,花了几个钱,那算不了什么事!”小春实在听不下去了,突然将身子一挺,坐了起来,瞪了眼道:“花了什么钱?你知道吗?我又不是七十八十的老婆婆,什么身体康健不康健,要你这样数说一顿。”她口里说着,两手把身后一只枕头抓了起来,二春两手按住了枕头,向她道:“喂,小春你看,你这脾气闹到什么程度了?人家说好话,劝劝你,这并无恶意,你何必这个样子。”小春板着脸道:“是我不好,大家都说我不好,我不好,我自己把我消灭了就是。你们又何必多我的事呢?我给你们丢脸,我自己认罪,没有了我,你们也就不必丢脸了!”赵胖子让她这样扫了面子,已经不好意思再多嘴,红了脸站在一边,两只手互相在两只手臂上搔痒,那一番尴尬情形,简直用言语形容不出。二春又不愿太敷衍她了,只是皱了眉随便说上几句,小春侧了身子趟着,索性呜呜咽咽痛哭。刘麻子瞧不过去,只得迎上前向她道:“三小姐,你让我刘麻子说两句话,氢不要生气。唐家妈是你亲生娘,言语上说重了你两句,也许是有的;但是她决没有一点坏意对你,就是你觉得她所说的不对的几句话,也是为你好,你……”小春将身一翻,两脚连蹬了几下,喝道:“罗唆,我没有工夫听这些话。”刘麻子笑道:“我就不说罗唆话罢,不过最重要的一句话,我还是要问,三小姐,你有没有吃什么东西?”小春道:“我这里一关门,你们就像捉强盗一样,踢门进来,我有工夫吃什么东西吗?有的是东西,我要吃,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吃。”刘麻子笑道:“哦,没有吃,那就很好,今天不必去应酬了,好好的休息一天吧。”小春突然坐了起来,用手理着头发,板了脸向赵刘二人道:“请你二位出去罢,我不会死,用不着你们在这里看守。”刘麻子不愿跟了赵胖子再讨没趣,向他丢了一个眼色道:“我们上六朝居吃茶去罢。”他口里说着,人已走出了房门,见唐大嫂正对了房门坐着,瞪了两眼,动也不动。刘麻子走出来,抱了两手,拱着拳头,同时又向她连摇了几下手,表示不要紧。唐大嫂微笑着点了两点头。赵胖子随着出来,也点了两点头,唐大嫂这就大了声音道:“要你们二位操心,唉!我们家的事,真是说不尽头,我也看破了,没有什么混头了,一剪子把头发剪了,我去出家去。”刘麻子走到前面天井口上,回过头来,抱了两拳,连连拱了儿下,多话也不说,把那胖脑袋摇上几摇。唐大嫂把一听香烟,放在茶几边,抽一根又抽一根,好几回起了身走几步,又坐了下去,可是她对了那门坐着守下去,并不移动。

后来二春走出来了,唐大嫂向她招了两招手,把二春叫到面前,低声问道:“她没有吃什么东西吗?”二春笑道:“你想想,她可会吃什么东西呢?房子里只有巧克力糖和鸡蛋糕,这些东西,就是让她吃一个饱,也不会坏事。”唐大嫂望了她一眼没作声。二春低声道:“论起花钱来呢,钱是她挣的,我们有什么话说;不过陆影那个东西,对她就不忠实,根本是骗了她的钱,去交别个女人,为了小春自身汀算,也不应当做这样的事,羞耻羞耻她一下也好,她不大好意思出来,在屋子里睡觉,你随她去罢。过一会子,你又乖乖宝宝的去哄她,这就不好办了。”唐大嫂道:“你难道没有一点骨肉之情,眼望了她死吗?”二眷不说什么了,悄悄的站了一会子,竟自走开。唐大嫂一人自言自语道:“人要倒霉,铁杠子撑了门,也挡不住。你看,不声不响一千块钱去了,钱呢是人赚的,去了也就算了,若是在人身上,再弄出个什么笑话,那还了得!我对于什么人都是副好心,慢说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儿女。”她口里说着,人就走进了房,见小春依然侧了身子,横躺在小床上,先叹了一口气,在旁边椅子上坐着。小眷好像没有知道母亲进来了,躺在那里动也不动。唐大嫂只是嘴角上衔了一支烟卷进来,那放在茶几上的烟听子,可没有带来,嘴上的烟吸完了,只好把吸成一截烟头子,扔在痰盂里,又默然的坐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便道:“并不是我罗唆,我比你知道的事情多一点,你不知道,我就要告诉你,现在你是秦淮河上第一等歌女了,你不抬举你,别人可抬举你,这不是我瞎吹,报上不是常常登着你的名字吗?你若是作了什么有体面的事,报上自然会跟你登出来;就是你作了失面子的事,报上也未必不登出来。”小春这就开口了,重着声音道:“你们还怕人不知道呢!又吵又闹,还打算报公安局。”唐大嫂道:“不是为你的原故,连王大狗都没有追究吗?你这孩子,不体谅为娘一番苦心,还要寻死寻活,一个人只能死一回,还能死个七回八回不成?”说到这里,就走过来,坐在小春的脚边,接着道:“你看早上闹到现在,我还没有吃一点东西,你也没有吃什么,这不是自己和自己下不去吗?起来罢,洗把脸,喝口茶,好吃午饭。”小眷不作声,唐大嫂又把声音放柔和了一倍道:“话呢,一说过,就算了,我都不介意了,你还要闹什么脾气,好孩子,起来洗把脸。”说时,就伸手去拉小春的手,小春扭着身子道:“我不起来呀,我不吃呀。”唐大嫂一手拖不起她来,就两手抱了她的肩膀,将她扶起,口里还道:“好宝宝,不要闹了,不吃饭也应该起来洗个脸,下午两点钟,叫你姐姐陪你去看电影去。”小春半推半就的让母亲扶着,还是坐在床沿上不动。唐大嫂又叫了几声好孩子,好宝宝。看看小春虽是不发言,却也没有什么怒容。因道:“我叫王妈给你打洗脸水来,再不许闹了。”

于是叫着王妈自出去了,王妈和二春同坐在堂屋里,微笑着,没有作声,唐大嫂走到王妈面前低声道:“你知道什么,我们这一大家子,都靠了她一个人挣钱,她万一有个好歹,大家都吃一个屁。快给她打水去,问她吃什么不吃?”王妈含着笑点点头,自伺候三小姐去了。二春坐在堂屋里,很出了一会神,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刻跑到自己屋子里去,拿起桌上的镜子,凝神的照了一照,对了镜子里的影子,微笑道:“假使你有嗓子,也能唱几句,一样的也要受捧。”放下镜子。将手撑了头,斜靠桌子坐着,倒是发了呆了。在这一上午的时间,二春都懒得作声,也不愿移动。不过唐大嫂对于两位小姐,今天都特别慈爱,尽管二春什么家事不问,她也不生气。吃午饭的时候,小春已是洗过脸,梳了头发,穿上了一件不带丝毫皱纹的翠蓝竹布长衫。虽然她没有搽胭脂粉,但每次这样穿着朴素妆束的时候,就是她白天要出去的表示;因为这样,她更得许多人的羡慕,并不带上一点歌女的样子。二春同桌吃饭,并不作声。小春吃了一碗饭,就放下筷子碗,问王妈今天的报呢?王妈说是二小姐看过了。二春自低了头吃饭,很不介意的答道:“报上没有什么消息,也没有带趣味的新闻。”小春道:“我要看看广告。”二春道:“今天也不是星期和星期六,哪有绸缎庄放盘的广告呢。”小春有点生气了,扭转身就向屋子里走。她扭转身躯,扭得太快,把放在桌沿上的一双白象牙筷子,碰着落在地面上。唐大嫂对她后影望了一望,却并不生气,向王妈道:“三小姐要看电影广告,你找了来给她看看啊。”接着,又低声向二春道:“两点钟的时候,你陪她去看一场电影罢,她那心里,似乎还没有坦然,陪着她混混就好了。”二春放下了碗,拿着一调羹,只管向汤碗里舀汤起来,仿佛忘记了和母亲答话。唐大嫂道:“我并不是要你陪她去玩,为娘的这番苦心,你要明白,为什么不作声?”二春这才抬起头来,低声道:“我明白,你老人家让我去作恶人,我能去不能去?就不明白了。譬方说:在电影院里遇到了陆影,我还是装麻糊呢?我还是不许小春和他说话呢?”唐大嫂道:“没有那样巧的事,不管怎样,只要你跟着她在一处,她自然会规规矩矩的。”二春还是默然的吃饭。饭后,却打起精神来,捡了许多换洗衣服,放到天井里洗衣盆内来洗,唐大嫂看她脸上并没有一点笑容,也就没说什么。到了两点钟,小春背了两手,站在堂屋屋檐下,看二春洗衣服。看了很久,因道:“二姐,你这衣服并不等着穿,交给王妈洗不好吗?”二春道:“反正没事,洗干净了就晾上,也省得在屋子里堆上许多龌龊衣服。”小春道:“我请你件事,陪我出去看看电影,行不行?在家里实在闷得厉害。”二春道:“你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一个人还怕出门吗?”小春道:“有你同我出去,娘就省了一番心。不然,她害怕,我会给她大大的破一笔财,这就算请你去监督着我。”二春沉了脸道:“你说这话作什么?我今天只有和你说好话的,并没有在娘面前生一点是非。”她两手撑住盆里水浸着的衣服,似乎是很用力的样子。小春道:“我知道你对我不坏,可是我所说的,也是实话,你不陪着我,我就不能出去了,难道你愿意我在家里闷死吗?”二春道:“好好好,大家都要我出去,我就出去罢。”说着,她甩着两只湿淋淋的手,就到屋子里去换了一件长衣服走出来。小春只拿了一只手提包,就随着二春身后出来。这不但唐大嫂料定她们出去无事,就是小春自己,也只觉得在家里怪闷的,不过出来消遣。可是到了电影院里楼座上,站着找座位的时候,电灯光下,首先便见那对号特等座上,钱伯能坐在那里,他正掉过头来,有个找人的样子。小春本待装着麻糊,闪到一边去,钱伯能却已站起身来,抬着一只手,连连的和她招着,看他满脸是笑容,颇是高兴。小春一想到拿了人家三百块钱。绝对无法还人家,就不能不拿一份面子去拘着他。于是轻轻的告诉了二春一声,单独的就迎向前去。钱伯能笑道:“太巧了,我向来不看午场电影的。因为这片子好,怕下两场挤,提前来看,不想你也来了,好极好极,一处坐。”小春笑道:“不可以,我们买的是楼上普通座位。”钱伯能笑道:“那算什么呢,补票就是了。”说时,正有一个茶房,拿了对号票,引客入座。伯能拿了一张五元钞票,交到他手上,因道:“快去,给这位小姐补一张对号票,补在我们一处。”小春道:“我还有个姐姐同来呢。”在伯能邻座椅子上,有人插嘴道:“那我们更欢迎,补两张票就是了。”小春见那人很冒失的插言,态度欠着庄重,就向那人看去,那是个黄面孔的粗矮胖了,穿了一件青西服,不怎么称身,更透着臃肿,嘴上养了一撮小胡子,但依然遮盖不了向外暴露的四颗牙齿。小春想着,这个人文不文,武不武,是什么身份,怎么钱伯能和他在一处?正踌躇着呢,二春也走过来了,问道:“我们坐哪里?”伯能起身笑道:“这是二小姐吧?清一处坐,我已经补票去了。我来介绍介绍,喏,这是杨育权先生,不但是中国的大资本家,可以说是世界上的商业权威了。这是夫子庙鼎鼎大名的唐小春女士,这是小春的令姐。”

那杨育权也站起来深深的点了两个头,笑道:“请坐请坐!”小春更看清楚他一点了,一张上阔下削的长方脸,配着红鼻子,麻黄眼睛,两腮的肉,一条条的横列着,在他那凶暴外露的形状上,对人又十分和气,更觉得阴惨可怕。那西服料子的斜纹,也条条直显,好像代表着这人的性格。偏是他系了一条奇异的领带,白底印着红圆点,这是不大常见的用品。小春向来胆小,就远着他靠近了钱伯能,周旋了五分钟;茶房已将对号票补到,他笑道:“很凑巧,这边两个位子没有卖出。”钱伯能接着票向旁边一让,将他和杨育权之间,空出两张椅子来。小春一机灵,先靠了伯能坐下,让着靠育权的那把椅子,等二春去坐。育权似乎知道了小春的用意,微笑了一笑,向钱伯能道:“我们掉个位子坐,好不好?我有许多戏剧问题,要向唐小姐领教。”伯能口里说着好的,人已经走过来了。杨育权在小春身边坐下,又深深的点了个头,笑道:“唐小姐,我认识你久了,我就知你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小春虽然十分讨厌他,为了钱伯能的介绍,不敢得罪他。因笑道:“将来还请杨先生多多捧场。”他笑道:“捧场,那不成问题,我生平都干的是同人捧场的事情。”小春觉得他这话有点不伦不类,没有接着向下说。好在这已到了放影片的时间,电灯分别熄灭,只有银幕上的幻光了。小春作出一个静心领略电影的样子,对邻座的杨育权不去理会。可是不到十分钟,那杨育权的身体,缓缓的向这边挨挤,有一股汗臭气扑人,心里连连说着讨厌,也只有把身子微微的偏着。可是这还不足,又只五分钟的工夫,一只粗糙而又烫热的手掌,伸到怀里来,小春这一惊非小,立刻站了起来,杨育权胆子大,而态度却卜分自然,扯着小春的衣襟,要她坐下。而且在这一扯之后,他那只粗巴掌却也随着缩回去了。小春因为他已把手收回去了,也就忍耐着坐下。可是只有十分钟,那手又伸过来了,这回倒不摸胸,却握住了小春五个手指头。小春待要缩回,无如他握得很紧,轻轻的抽不开,这就扭转了身子向二春,叫了一声姐姐。二春听她这样突然的叫了一声,有些奇怪,也就很惊异的问道:“怎么了?”小春也说不出怎么了,又默然的向下看着电影。

杨育权毫不介意,不握着她的手了,却去捏着她的大腿,小春把他的手拨开,他反而把她的手尖握住。小春实在无可忍耐了,站起身来道:“姐姐,我肚子痛得厉害,我要回去了。”说着,起身便走。二春晓得她对于杨育权有点不满,可不知道在黑暗中她还受着压迫。因道:“我陪你出去走走就是了,回家干什么。”说着,扶了小春一只手臂,同路走出楼座来。伯能在这公共娱乐场所,不能不守着严格的静穆秩序,对于小春之走,只能说一声忙什么的,却不好起身挽留。小春出了楼座出场门,嘘的一声,忽然哭了起来。二春抢上前,扯着她的衣襟道:“你这是干什么?”小春被她一提,站住了脚,索性呜呜咽咽的哭着。二春道:“你不喜欢那个姓杨的,我们离开他就是了,这也犯不上哭。”小春道:“你不晓得,他拧着我的大腿呢。这还不算,又伸手摸我的胸口。”二春回头看了一看,因道:“还好没有人,这话让人听到了,更是笑话,回去罢。”说着,手拉了小春就跑。自然,到了大门外,小春也就把眼泪擦干了。二春笑道:“你看,今天你是加倍的倒霉,指望出来消遣消遣,偏偏又遇着那个无聊的杨育权,我陪你到后湖公园去走走,好吗?”小春道:“真是那话,今天我是一个倒霉的日子,不要到后湖去又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我们回去罢。”二春看到她态度懒洋洋的,倒不勉强她,就陪了她一路回去。进家的时候,唐大嫂见到小春撅了一张嘴,又吓了一跳,等二春进房了,追进来问是什么事,二春把小春所遇到的事告诉了她,唐大嫂道:“这也不值得自己哭起来,以后遇到这个人,远远的避开他就是了。那姓杨的既是钱经理的朋友,这话也应当同钱经理说明。”二春笑道:“怪难为情的,看小春像遇到了一条蛇一样,跑都来不及,你还要她在电影院里,宣布这种事呢!”唐大嫂道:“我说的是以后遇到了钱经理,就应当说明呀。”二春笑道:“你去和她自己说罢,大概她听到钱伯能三个字,就有些头痛呢。”唐大嫂道:“这孩子不长进,我去劝劝她去。”唐大嫂走到小春屋子里去,见她两手臂环伏在桌沿上,头偏枕了手臂,斜坐在椅子上,笑道:“平常天不怕,地不怕,今天也碰到了对头了吧?”小春撅了嘴道:“人家心里还难过,你还忍心笑人家呢!”唐大嫂道:“我告诉你,吃我们这一碗饭,受这种委屈的事就多着呢。”小春道:“这委屈我不能受。”说着,她把脸掉一个方向,将后脑勺对了母亲,唐大嫂道:“你受不了,难道从此以后就端端重重,像观世音一样,不许男人碰你一下吗?”

小春道:“你没有看到那个姓杨的那一脸横肉,口里露着吃人的牙齿,多么怕人!”唐大嫂默然坐了一会,然后把她自身入世以来的经验学问,反复的说了一遍,最后,她作了一个譬喻,在秦淮河上的女人,不论好的、丑的,像掏粪的乡下人一样,有鼻子,有眼睛,谁不知道大粪是龌龊无比的东西,想到,忍住这口气,把粪挑下乡,倒进田里去,就可以长出青郁郁的瓜呀,莱呀,粮食呀,那就不怕了。你不要看下流男人做出样子难看,到了没有人的时候,那些讲礼貌有品行的君子,作出来的事,还不是和下流男人一样。秦淮河上的女人,认定了是掏粪的生意经,下流男人也好,正人君子也好,能够出钱的,就和他谈交情,下流女人对于男人所要求的,并不比正人君子加重一分一厘,既可和正人君子来往,为什么怕下流男人呢?这一篇大道理,小春虽是听不入耳,可是找不出一个理由来驳她。只是偏了脸,将头枕了手臂睡着,这却有个第三者在堂屋里插言答道:“唐家妈说的话,那全是真的。不是这么着,我们这碗饭就吃不成了。”小春抬起头来看时,是母亲的老前辈汪老太来了,她穿一件半旧的蓝湖绉短夹袄,头上梳了个小小的月亮髻儿,五十多岁的人,验上还没有一条皱纹,手里捧了一只水烟袋,慢慢走进房来。小春对于她,向来是取着尊敬的态度的,立刻就站了起来,向汪老太点个头,说声请坐。汪老太随了唐大嫂进来坐着,呼了两筒烟,笑道:“我住在前面屋子里,听了大半天了,那意思我也多少懂一点。小春,你不要看我这一大把年纪,当年风花雪月,也经过一番花花世界的呀。年轻的时候,受了人家捧场,以为一辈子都是王嫱西施,只拣自己愿意的去寻快活。到于今,还是住在秦淮河边,混日子过,看看世上,人家满堂儿女,有规有矩的过着日子,真是羡慕得很,但这是强求不得的呀。所以我劝年轻人,第一是不要把钱看得太容易了,能积攒,就早早积攒几个,不趁这日子人家捧你的时候抓饯,江山五年一换,将来就没有你的世界了;第二,是看定一个老成人,把终身大事安顿了。唐大嫂,这些事,你做娘的应当留意。阿弥陀佛,我不像别人一样,眼前有个人,就恨不得替自己抓一辈子的钱,小春是你亲生亲养的,你当然不把养女看待她。我想,让她再混五年,可以让她替你找个好姑爷了。”唐大嫂道:“哪要许多日子,有相当的人,一年二年,我都可以放她走。那时,我吃口长斋,什么也不用操心了。”汪老太身子向前凑着,将手上的纸煤指点了小春,笑道:“你听到吗?你又没个三兄四弟的,你娘的后半辈子,就靠了你,你不替她攒下几个钱,她关门吃长斋这个心愿,像我一样,总是还不了的。在秦淮河上的青年女人,不必看相算命,只看我这面镜子,就明白了。”小春很了解汪老太过着什么晚年生活的,听了这最后一句话,就让她很受着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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