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负了掷下炸弹的使命,象学校的上课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飞行①。每听得机件搏击空气的声音,我常觉到一种轻微的紧张,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
①1926年4月,冯玉祥的国民军和奉系军阀张作霖、李景林所部作战期间,国民军驻守北京,奉军飞机曾多次飞临轰炸。
隐约听到一二爆发声以后,飞机嗡嗡地叫着,冉冉①地飞去了。也许有人死伤了罢,然而天下却似乎更显得太平。窗外的白杨的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②也比昨日开得更烂漫。收拾了散乱满床的日报,拂去昨夜聚在书桌上的苍白的微尘,我的四方的小书斋,今日也依然是所谓“窗明几净”。
①冉冉:慢慢地移动,渐进的意思。
②榆叶梅:蔷薇科。落叶灌木或小乔木,春季开花,花单生,淡红色,萼筒呈钟形,果实近球形,红色,有毛,产于中国,栽培供观赏,有重瓣品种。
因为或一种原因,我开手编校那历来积压在我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给一个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他们是绰约①的,是纯真②的,——呵,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了,而且终于粗暴了,我的可爱的青年们。
①绰(chuò)约:婉约,文弱,柔弱。
②纯真:纯洁,专一,真诚。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①,鹤唳②一声,白云郁然③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
①逍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②鹤唳(lì):鹤的叫声,高而清脆。
③郁然:形容云气丛生的样子。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两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学的教员预备室里,看见进来一个并不熟悉的青年,默默地给我一包书,便出去了,打开看时,是一本《浅草》①。就在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许多话。阿,这赠品是多么丰饶②呵!可惜那《浅草》不再出版了,似乎只成了《沉钟》③的前身。那《沉钟》就在这风沙澒洞④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鸣动。
①《浅草》:文艺季刊,浅草社编,1923年3月在北京创刊,在上海印刷出版。共出4期,1925年2月停刊。主要作者有林如稷、冯至,陈炜谟、陈翔鹤等。
②丰饶:富足,丰厚。
③《沉钟》:文艺刊物,沉钟社编。1925年10月在北京创刊。初为周刊,出10期。1926年8月改为半月刊,次年1月出至第12期休刊,1932年10月复刊;1934年2月出至第34停刊。主要作者除浅草社同人外尚有杨晦等。
④澒(hòng)洞:弥漫无际貌。
野蓟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我记得托尔斯泰曾受了很大的感动,因此写出一篇小说来①。但是,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间,拼命伸长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来造成碧绿的林莽②,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劳枯渴的旅人,一见就怡然③觉得遇到了暂时息肩之所,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
①这里指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中篇小说《哈泽·穆拉特》。野蓟,即牛蒡花,菊科,草木植物。在《哈泽·穆拉特》序曲开始处,作者描写了有着顽强生命力的牛蒡花,以象征小说主人公哈泽·穆拉特。
②林莽:密生的树林。
③怡然:和悦,愉快的样子。
《沉钟》的《无题》——代启事——说:“有人说:我们的社会是一片沙漠。 ——如果当真是一片沙漠,这虽然荒漠一点也还静肃;虽然寂寞一点也还会使你感觉苍茫。何至于象这样的混沌①,这样的阴沉,而且这样的离奇变幻!”
①混沌:愚昧落后。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在编校中夕阳居然西下,灯火给我接续的光。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了,身外但有昏黄环绕。我疲劳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惊觉①,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②在不动的空气中飞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难以指名的形象。
①惊觉:惊醒。
②烟篆(zhuàn):燃着的纸烟的烟缕,弯曲上升,好似笔划圆曲的篆字。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