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
我看到过有些文章提到了萧洛诃夫在《被开垦了的处女地》里所写的农民对于牛对于马的情感,把它们送到集体农场去以前的留恋,惜别,说那画出了过渡期的某一类农民底魂魄。《生死场》底作者是没有读过《被开垦了的处女地》的,但她所写的农民们底对于家畜(羊、马、牛)的爱着,真实而又质朴,在我们已有的农民文学里面似乎还没有见过这样动人的诗片。
不用说,这里的农民底运命是不能够和走向地上乐园的苏联的农民相比的:蚁子似地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食粮,养出畜类,勤勤苦苦地蠕动在自然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底威力下面。
但这样混混沌沌的生活是也并不能长久继续的。卷来了“黑色的舌头”,飞来了宣传“王道”的汽车和飞机,日本旗替代了中国旗。偌大的东北四省轻轻地失去了。日本人为什么抢了去的?中国的统治者阶级为什么让他们抢了去的?抢的是要把那些能够肥沃大地的人民做成压榨得更容易更直接的奴隶,让他们抢的是为了表示自己底驯服,为了取得做奴才的地位。
然而被抢去了的人民却是不能够“驯服”的。要么,被刻上“亡国奴”的烙印,被一口一口地吸尽血液,被强奸,被杀害。要么,反抗。这以外,到都市去也罢,到尼庵去也罢,都走不出这个人吃人的世界。
在苦难里倔强的老王婆固然站起了,但忏悔过的“好良心”的老赵三也站起了,甚至连那个在世界上只看得见自己底一匹山羊的谨慎的二里半也站起了……到寡妇们回答了“是呀!千刀万剐也愿意!”的时候,老赵三流泪地喊着“等我埋在坟里……也要把中国旗子插在坟顶,我是中国人!我要中国旗子,我不当亡国奴,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不……不是亡,……亡国奴……”的时候,每个人跪在枪口前面盟誓说:“若是心不诚,天杀我,枪杀我,枪子是有灵有圣有眼睛的啊!”的时候,这些蚁子一样的愚夫愚妇们就悲壮地站上了神圣的民族战争底前线。蚁子似地为死而生的他们现在是巨人似地为生而死了。
这写的只是哈尔滨附近的一个偏僻的村庄,而且是觉醒底最初的阶段,然而这里面是真实的受难的中国农民,是真实的野生的奋起。它“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鲁迅序《八月的乡村》语)。
使人兴奋的是,这本不但写出了愚夫愚妇底悲欢苦恼,而且写出了蓝空下的血迹模糊的大地和流在那“模糊的血土上的铁一样重的战斗意志的书,却是出自一个青年女性底手笔。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女性的纤细的感觉也看到了非女性的雄迈的胸境。前者充满了全篇,只就后者举两个例子:
山上的雪被风吹着像要埋蔽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树号叫。风雪向小房遮蒙下来。一株山边斜歪着的大树,倒折下来。寒月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天边去了!这时候隔壁透出来的声音,更哀楚。
上面叙述过的,宣誓时寡妇们回答了“是呀!千刀万剐也愿意!”以后,接着写:哭声刺心一般痛,哭声方锥一般落进每个人的胸膛。一阵强烈的悲酸掠过低垂的人头,苍苍然蓝天欲坠了!
老赵三流泪地喊着死了也要把中国旗插在坟顶以后,接着写:
浓重不可分解的悲酸,使树叶垂头,赵三在红蜡烛前用力鼓了桌子两下。人们一起哭向苍天了!人们一起向苍天哭泣。大群的人起着号啕!
这是用钢戟向晴空一挥似的笔触,发着颤响,飘着,光带,在女性作家里面不能不说是创见了。
然而,我并不是说作者没有她底短处或弱点。第一,对于题材的组织力不够,全篇现得是一些散漫的素描,感不到向着中心的发展,不能使读者得到应该能够得到的紧张的迫力。第二,在人物底描写里面,综合的想像的加工非常不够。个别地看来,她底人物都是活的,但每个人物底性格都不凸出,不大普遍,不能够明确地跳跃在读者底前面,第三,语法句法太特别了,有的是由于作者所要表现的新鲜的意境,有的是由于被采用的方言,但多数却只是因为对于修辞的锤炼不够。我想,如果没有这几个弱点,这一篇不是以精致见长的史诗就会使读者感到更大的亲密,受到更强的感动罢。
当然,这只是我这样的好事者底苛求,这只是写给作者和读者的参考,在目前,我们是应该以作者底努力为满足的。由于《八月的乡村》和这一本,我们才能够真切地看见了被抢去的土地上的被讨伐的人民,用了心的激动更紧地和他们拥合。
一九三五,一一,二二晨二时记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