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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回 宾主巧参差 芦荻藏奸 百丈寒光清邪火 水云长浩渺...

第一○三回 宾主巧参差 芦荻藏奸 百丈寒光清邪火 水云长浩渺 湖山如画 一声铁笛起遥波

话说裘元,南绮、吕灵姑、纪异一行四人,正以竹山教妖人斗法之约改期,奉命积修善功,但并未指明何往,暂时想不定往哪里去好。听了君山之事后,觉着此事即是一场大善功;洞庭君山和湘江一带山水灵秀,久已闻名,又是素未去过,正好就便登临;并可与武当诸女弟子相见,所以好生欣喜。裘元惟恐父母悬念,好在为日尚早,便和南绮等三人商议先回家小住两日,再行上路。雷、方、司诸人知他孺慕甚殷,此行又是极大一场功德,不便坚挽,勉强留了一顿饭,在且退谷相聚半日,各订后会而别。

四人回到环山堰向友仁夫妇一说前事,友仁近更知道爱子道力日进,异日神仙可期,此行关系千万生灵与佳儿、佳媳的修积,不但没有强留,反催速行,以防贻误时机。还是南绮力言,此时竹山教妖人正在着手布置,妖人近又他去未回,尚还没到时候,晚去两日无妨;友仁之妻甄氏又甚恋恋不舍,所以原议不改,议定第三日午后动身。

友仁笑问裘元:“这等空前巨劫,众仙既然知道,理应防范未然,乘妖人未举事前将他除去,岂不既省事,又免担惊?方一到时制他不住,贻祸生灵,悔之何及,为何非等大火已发,才下手除他,多费心力,还难保万全,是何原故呢?”裘元答不上来。南绮从旁代答道:“爹爹所说固极有理,但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详细情况,未到君山,虽还不知底细,但这类事多是注定劫运,必须使它应过,否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防不胜防,转更加重,就难收拾了。目前异派妖邪众多,十分猖獗,去了几个竹山教,又会来别的妖邪。何况神禹镇湖神钟乃前古至宝,风声所播,群来觊觎窃夺,从此七泽三湘生灵难保朝夕,永无安日了。眼前除了竹山教之外,便有好多闻风而至的左道旁门,未必全是明目张胆行事,多半鬼鬼祟祟掩藏一旁,暗中窥探观望,各怀私利,意欲乘隙窃夺,见势不佳,必要远飏。专去寻他既难搜索,留着又是隐患。转不如暂缓下手,一面暗中破去他的好谋邪法,一面相机准备。好在这类镇湖至宝必有极大法力禁制防护,妖人就是下手顺当,无人作梗,也取不去。只有施行妖法,或是情急妄为,引起洪水之灾,较为可虑。但风声已泄,正教中人纷纷赶往,必不容其猖狂,这等行事虽然缓而较险,却可使在场诸妖一齐伏诛,使未在场的知道厉害,此宝不容染指。特别是前古禁制必不敢先破,又有许多强敌作梗,去必无幸,自然不再作此妄想,岂不永绝后患了么?

大意如此,是否还有别的重大原因,就难说了。”友仁方始恍然。

这两日内,裘家只是父子、家人和吕、纪二仙同聚,所有亲友一概设词拒绝不见,天伦之乐,喜气洋洋。到了第三日午后,四人方始拜别二老夫妻,要往洞庭君山飞去。

行前,裘元、南绮均主先飞水云村杨永家,见着石明珠姊妹问明详情,再作计较。吕灵姑道:“不可,这类事关系各人善功修积。武当诸道友与我们并非同门,虽然见义勇为,当仁不让,遇上这类浩劫巨灾,凡是正经修道之士,都义不容辞,毕竟由她们起始发动。

明珠姊姊也并未要我们前往相助,如若我们一到先去寻她,还当我们闻风参与,想要分她们的功劳。张、林二位又都不熟,何苦引人疑忌?莫如暂时各行其事,等到遇上,再告以我们也是奉了师命前往,并非无因而至。反正同是为救生灵劫运,谁成功都是一样。

如愿合力更好,否则我们只要把心力尽到,如不济事,那是本领大差,只好认人先鞭;要是她们不济,再举全力相助。但求实际,不必居这成功虚名。既显我们大方,又免因此生出芥蒂。南姊以为如何?”南绮道:“我们原是在且退谷听人说起,还是明珠姊姊留的话,如若各走一路,不与配合,倒显出与之争功夺胜,迹近逞能,反易生出嫌隙。

何况石家姊妹和我们又是多年至交,如此行径,分明把她们当作外人看待,实是不妥。

依妹子之见,还是直赴水云村,告以实情,就说奉命行道,无事可做,闻得君山妖孽猖狂,素慕三湘七泽之胜,又闻玉珠姊姊在彼亟思良晤,为此赶去为她们少效微劳,共襄盛举。这等说法情理兼尽,休说张、林二位道友为人素极谦恭和善,便是两个私心较重的人,照此说法想也不致生出别的误解,石家姊妹更无容说了。”

吕灵姑因和石明珠在且退谷外初见面时,两情不甚投契,总觉明珠和司青璜性做而骄,本心不愿去水云村,所以那等说法,无如南绮之言近情合理,无词反驳。又知裘元、纪异均惟南绮之言是从,南绮与石氏双珠多年深交,情分至厚,再若争执也是无用,只得罢了。南绮虽觉灵姑不甚以己言为然,却未想到是与石、司二女不投,不愿附和一气;只疑灵姑私心自用,想由本门弟子建此功德,不喜外人把功分去。暗想:“武当七女无一弱者,如今已有三人在彼多日,事情尚无眉目,忽然飞书武当求助。照石明珠所说半边老尼飞剑传书的情景口气,君山这伙妖人分明是劲敌,凭自己这四人如何能操必胜之算?此事修道人份所应为,成败与否,自有定数。人定虽或胜天,但却不应计较。如由武当诸女当先,自己从旁赞助,成固大佳,败亦无关荣辱;如若分道扬锥,休说力量比较单薄,并还是能胜不能败的局面。同败尚可,若是一成一败,而败的又是自己这一面,便要贻辱师门,引人讥议。就算成功的是自己,也必引之忌恨,好好良友变成冤家。不如上来便与合力,进退自如,彼此都可立些善功。以后互相扶持关照,情分只有日益深厚,岂不要好得多?”南绮想罢,因灵姑只是默言不语,未再坚持,也就不再多说,哪知石、司二女对于灵姑一样也有误会,不怎投契。南绮上来不曾察觉,并将双方这点隔膜化解,以致各自心中介介,日后几乎生出事来。此是后话,暂且放开不提。

当下仍是依了南绮之言,由且退谷动身,直飞水云村。到了杨永家中,便问张、林、石诸女是否居此,说他们是故友拜访。偏巧张、林、石诸女为防妖人寻来给主人生事,吩咐杨家人除了武当来人,不可告以实情,人去之后立即着人入报,自有处置。原意是已给武当飞书,来人如是自己人,自会直飞后园,再行下落相见;如是外人,便辞以不在,三女闻报,便会暗中分人出来探看,先辨明了来历,再作计较,以免主人家中为此再生枝节,万没想到南绮等四人会寻了来。下人们奉有主人严嘱,自然讳莫如深。而答话这人更是机灵太过,一见来人形迹可疑,答的话十分巧妙,既使人不觉是假,而杨、石、林诸人恰又真不在家。

原来石明珠到了武当,又奉命先往别处转了一转,次日才行赶到。与张锦雯刚见面谈了几句,便见林绿华飞回,告以已然发现潘、巩二女下落,并还添了两个有力帮手。

看情景好似潘芳刚愎,固执私念。巩霜鬟料到将来决无善果,一个不巧,还要身败名裂。

多年至交,不愿坐视她堕落。始而欲以釜底抽薪之法,婉语点醒,使其省悟,悬崖勒马。

后见她不听良言,又改柔为刚,细说利害,苦口婆心,直言劝阻。潘芳仍是执迷不悟,反对巩霜鬟生疑厌恶。只因个人孤掌难鸣,而巩霜鬟又对友忠诚热心,甘受嘲弄,不与计较,抱定力劝不从,便守到时候,再以全力挽救,不忍遽然舍之而去,才未当时绝交破裂,但已是貌合神离了。潘芳也是修炼多年,多历事故,一时利令智昏,自趋灭亡,并非完全不知利害轻重的无知庸流。尽管不纳良友忠言,却也感到事情棘手,暗藏戒心。

偏是贪欲太重,总以为即便造成灾难,责任也在于竹山教妖人;自己虽收渔人之利,将钟底藏珍乘隙取去,于镇湖平水无足轻重,不能作为孽由己造,一味私心曲解。一面打定如意算盘;一面觉出巩霜鬟心与己违,此来迫于旧友情面,实是同床异梦,到时纵不公开作梗,也必不肯以全力相助。本来就难,再少此一个预计可靠的得力助手,事情自更艰险。无如平日崖岸自高,性情孤做,靠得住的朋友太少,急切之间无处寻人相助,心更烦闷。

这日清晨,潘芳欲往君山探看竹山教妖人动静,又被巩霜鬟劝阻,越发愤恨,几次想要发作,勉强忍住。这一争执,巩霜鬟便未同行。潘芳独自前往一看,竹山教妖人仍是一个未归。归途忽在岳阳楼附近遇到两个左道高手,原是小南极落虹岛主夫妻二人,一名洪原吉,一名崔香。因为附近四十七岛妖人前被正教中人诛戮殆尽,惟恐连累而及,潜来中土,在中条山黄鹊峰后寻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洞穴隐居。始而尚知敛迹,住了十多年觉出无事,渐渐出山走动。有一次夫妻二人往大庚岭深山之中访一同道,恰值所访同道平日为恶太深,吃峨眉派三英二云中的李英琼、余英男,带了两个曾吃过他亏的男女门人寻上门去,双方恶斗正酣。洪原吉夫妻和那妖道至交,又和双英初遇,不知厉害,冒失相助。不料妖道转眼伏诛,洪、崔二人也被李英琼法宝困住,眼看无幸。忽遇潘芳路过,因昔年去南极采药与崔香无心相遇,两人谈得投机,被崔香邀至落虹岛上住了三日。当时洪原吉他出未归,崔香还欲坚留与她丈夫相见。潘芳久出思归,又见岛主人不是正经修道之士,一到岛上便起了轻视之心,只因崔香优礼款待,情不可却,留住了数日,已然勉强,如何还肯再留,婉言辞谢而去。走不多日,洪原吉回岛,恰值四十七岛妖人恶满被戮,夫妇二人避人中土,双方一直未见。此番忽然不期而遇,如在平日,潘芳决看不上崔香,但因旧日承过情,又当和巩霜鬟负气,亟欲得人相助之际,崔香又善于言词,略一套问,潘芳便说了实情,双方一拍即合,当时同了回去。

林、石二人寻到她时,四人正在谈论,巩霜鬟神情愁闷,潘、洪、崔三人却是兴高采烈,大言不惭,并说事在必为,无论何人出来作梗,必与之决一胜负。虽对巩霜鬟取瑟而歌,林、石二人如若出面一劝,立成仇敌。绿华恐二人之力制她不住,便令玉珠暂勿现身出去,意欲回见张锦雯商议停妥,并等明珠到来,再定行止。

二人回抵水云村时,石明珠恰好刚到,因她与潘芳结有夙嫌,闻言大怒,立和张、林二人匆匆赶往。此来经过及与裘元夫妻合力诛戮鬼老师徒,且退谷约定未赴,留语作别的话,均未详说。

裘元等四人到时,张、林、石诸人未在。杨永又以连日辛劳,乘着仙宾外出,去往内宅补点睡眠。下人又卖弄聪明,力言自来没有女客在此居住。南绮先是心疑寻错了地方,嗣向下人盘问地名和主人姓名,均与明珠且退谷留语相符,好生奇怪。又疑张、林、石、司五人行迹诡秘,此事只有主人知晓,下人不知底细。便同退下,寻一隐蔽之处和众人商议,意欲隐身飞入明珠所说后园,探看对方到底在否。灵姑心中成见颇深,笑道:

“这分明是他们有私心,恐外人分她们的功德。先因违约,无意中说出真情,说了又复后悔。到了这里,算计我们得信必要赶来,故嘱下人回绝不见,以便她们独力成功。玉珠姊姊虽和我们交厚,一则她是小师妹,拗不过众;二则她们到底是一家人,只好听之。

我们已把人情尽到,是她们私心不肯见人,并非我们自恃孤行,异日见面也无话说,何苦去寻她们做什?”南绮道:“我想张道友我不深知,林、石二位决不是自私背友的人。

尤其玉珠姊姊与愚姊妹交更深厚,我们尚没见,怎能断定?她如在此不见外人,其中必有原因,事未分明,如何与人负气?就不与之合力,也等探明详情再定。好在所居是常人的家宅园林,易于查见,又不是深山僻境,我们只消往她们住的后园一探,就知道了。”说罢,不俟灵姑答言,便令三人在林内暂候,自隐身形往杨家后园查看。

南绮到了明珠所说后园,只见静室共是五间,只一老道士和一道童在内,四外静悄悄的,连个执役童婢也无,实不是款待仙宾之所。再细查看道人,虽然相貌和善,神情穆静,只是一个讲究吐纳坐参,略有一点修养的老道,并非真具法力的老道士。听那口气好似受施主款留已有多日,施主到内宅歇息,刚进去不久。南绮心想:“这类游方术士,武当诸女怎会同在一起?”等了一会,道人打起坐来,所用功夫更是粗浅。南绮不认得史涵虚,见状越以为武当诸女不会与这等庸常道流同在一起。别处和内宅尽是主人亭馆闺阁,童仆温婢用人甚多,所闻也都是些家常琐事,无一提到有女客居此的事。只得退了出来,和众人一说。灵姑听了,越以为所料不差,不是有心规避,便是前说不真,人本未在此地,另有住所。南绮虽觉不致如此,但是人找不到,只要另打主意,等到遇上再作计较了。

裘元笑道:“武当诸位道友既不在此,我们此时应往何方去?”南绮道:“我看此事并不容易,竹山教妖人颇多能者,此时深浅虚实尚未知悉,如若直飞君山,对面撞上,胜败难卜。还是在附近山上寻一地方住下,有了退处,然后前往查探明了虚实底细,再行下手,以免冒冒失失赶去,易于误事。”灵姑、裘元等均称善。纪异道:“这里我没有到过,吕师姊不是说岳阳楼风景甚好么,我们何不去往那里看看呢?”吕灵姑道:

“反正人地生疏,一样找住处,我们到哪里去找也是一样。不过这等挨近城市的名胜所在,日里游人众多,对面就是君山,相隔才十数里湖面,左道妖邪惯喜热闹场中混迹,就许撞上,去时还是隐了身形的好。”南绮道:“那倒不必,我们都年轻,竹山教妖人都不认得我们。前在南疆虽曾遇见过两个,当时都已伏诛。装作游人前往登临,料不至于被他们看破。此间风景甚好,相去又不甚远,连飞行都无须,就此沿途观赏,步行走去好了。”说罢,四人便自林中走出,顺着田岸没走多远,因不识路,知道岳阳楼就在巴陵城上,下瞰洞庭,所到之处恰有一条通湖小溪,便沿溪往湖滨走去。

时值正午,农人多在水田中耕作,到处是人,只这条溪路清静。浅岸清溪,碧波粼粼。溪的两岸绿树成行,疏密相间。一面是旷字天开,良田万顷,吁陌纵横,绿云如绣;一面是远山萦紫,近岭凝青。湖波浩渺,天水相涵,加以风帆远近,自鸥翱翔,点缀其间,宛然一幅绝好画图。偶值一阵风过,稻香扑面,心神为之清爽。道旁怪石小峰之下,时有不知名的香草兰慧之属因风摇曳,竞吐芬芳,在在供人流连玩赏,不舍离去。众人多赞好景致。

吕灵姑道:“记得昔年幼时曾随家父往来湖湘之间访友,留宿已陵,次日便去。虽还到过一次君山,只因彼时年幼,多为走马看花,不知领略,只是觉好而已。如今看来,想不到由远处遥望湖山,竟有这等好法,比起身临其景又另是一番佳趣。自来村落田园之间,总免不了有些粪堆粪窑,土墙泥洼,秽气触鼻,令人难耐。往往极好一片地方被它糟蹋,活似一方素锦染上许多脓血污迹,乡农耕种施肥又非此不可,真是一件最煞风景而又无法的事。最难得的是,此地这好景致不但没见一点粪秽丑恶之迹,并见所有人家的竹篱茅舍多半都是花竹扶疏,里外清洁,到处于干净净的。难道湖山水秀所钟,使沿湖的农夫村民都具有几分清气不成?”

众人说笑间,纪异忽指前面笑道:“你们看那地方像画不像?”众人往前一看,原来在前不远便是溪口通湖之处,溪面约有七八丈宽,水势自然比上游大些。对岸尽是成行桃杏之类的树木。众人所走这一面却有一段空旷,只靠近湖口的溪湾上有两株三抱粗的高柳,柳丝毵毵,随风飘拂,荫被甚广,半株伸出水面。绿萌下面系着一条小船,船头上躺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短衣赤足,曲肽作枕,业已睡熟。右船舷旁系着一个鱼篓,大半截沉在水内。小孩身畔斜放着一个鱼竿。一只白如霜雪,吃得又肥又壮的狮形小猫,蹲踞在右船边上,圆睁双目,瞪视着船侧鱼篓,不时伸出一爪往下乱刁,颇有谗涎欲滴的势头。还有三只猫,一大两小。大的蹲伏在船后艄上,似睡未睡,懒洋洋的。

旁边放着一个浅瓦盆,残饭狼藉盆外,看神气似已吃饱,正在午睡。后艄柳条较长,低得几及船面。两只小猫一花一黑。一只花的蹲在地上,昂头伸颈,瞪视着上面垂下的柳条,憨气十足。望着望着,忽然跃起,朝柳枝上抓去,一爪抖下一簇嫩叶。另一只黑猫坚起长尾,在船边徐行,伸着懒腰,意态本甚暇逸,见花猫淘气,也见猎心喜,猛然纵扑过去。两猫一抢,柳叶落空,吃风一吹,贴着船板滚去。两猫越发有兴,争先前扑,由此满船艄乱窜,追扑起来。这时清风淡淡,柳影飘飘,对岸花树成行,绿烟如雾,面前又是湖波浩荡,水天一色,与这平畴远树,柳岸渔舟,相涉成趣,端的绝好一幅画图。

众人见此佳景,南绮首先赞道:“果然妙极!生长在这等好山好水的人,安居乐业不说,单这湖山风月之胜也够消受呢。”灵姑道:“那些凡夫俗子知道什么?我幼时生在北方,曾随家父来往于齐鲁燕豫之间,后来问关避难,又曾远适秦陇边荒,见到好些穷苦地方的人民,真有并日而食,终岁无衣的。孟子所谓‘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尚不足以尽之。似此境地,几曾梦见?可是人都得福不知福,他们土著在此,从小看惯过惯,也就不觉得了。”

裘元道:“我真爱那两只小猫,不知他肯卖不肯?”南绮笑道:“你真是小娃儿脾气,我们此时正忙,要猫作什?莫非还带在身上同走不成?”裘元道:“我不过随便一说。母亲最爱养猫,真要带走也并非不行。你用法术把它藏在宝囊里面,再把你那丹药拿给它吃上一粒,先不令饿,还可省去每天喂它的麻烦。遇我们想吃东西时,也给它吃一点。这样带在身边一点也不费事,几时回家或是这里事完,我抽个空给母亲送去,不是好么?”南绮只望着他好笑,也不答腔。裘元见她一双静如澄波的星眸注定自己,浅笑嫣然,似有嘲笑之意,忍不住问道:“姊姊,你笑什么?”南绮笑道:“你这呆子,想说你吧,你此意发自孝思,题目又大;不说你我又忍不住。眼看这里妖人肆虐,巨劫将临,我们挽救危亡尚虞不济,前途不知有多少艰难惊险局面,你偏有这闲心带个小猫在身边,还说拿丹药喂它。我那丹药也是父亲传授的紫清秘制,不是有大缘福的人,休说是吃,连见都不能见到,你却拿来喂猫,真不怕造孽吗?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裘元未及回答,纪异插口道:“裘哥哥,这事实做不得。那年我娘病得要死,想求得这样一粒灵丹。我来回跑了好几千里,几乎两次把命送掉,好容易遇见仙师恩怜,赐了一些丹丸,但只延长了些时候,仍未把我娘的命保住。和吕伯父一样,还须费上多少事,到峨眉仙府求来芝血、灵丹,才能重生。就说各位仙长和芝仙怜念,一到就赐给我们,我娘埋在地下这些年也闷气呀,我一想起就伤心。此丹宝贵已极,如何随便给猫吃哩?并且我听祖父说,凡是畜生都沾不得一点灵气,要是内服灵丹成了精,再去害人,就造孽了。”南绮本来就忍不住好笑,及听纪异一本正经说到未两句,再也忍俊不禁。

连裘元也好笑起来。南绮便指着裘元笑道:“你拿我灵丹去喂猫吧,没听纪师弟说么,畜生沾不得灵气,留神它成了精,吃你呢。”说罢,众人又是一阵好笑。

众人说着说着,已由柳下走过,到了溪口,全湖面已展开在眼前。时正风起,湖边一带惊涛打岸,水气茫茫。遥望湖上,波澜越发壮阔,上面却是云白天青。纪异方说:

“果然水大的好,我家湖心洲尽管有山有水,有花有树,哪有这等气象?”话未说完,忽由去湖岸的土崖角上转过一个身背空鱼篓,手提酒瓶、蔬果的老年渔人,一路低声曼唱而来,朝四人身上打量一眼,擦肩走过。南绮笑对裘元道:“这便是那渔船主人,你还不向他买猫?”裘元含笑未答,渔人似已听到,忽然转身回问道:“少爷要猫么?老汉奉送一只好了。”灵姑道:“老人家,我们不要,只因见那船上小猫长得好,说着玩的。”这一答话,双方便停了下来。

渔人因众人口音不是本地,相貌美秀英异,各有奇处,与常人大不相同,又打量了两眼,笑道:“四位少爷、小姐是水云村杨善人家来游湖的远客吧?怎不走正路,却绕小青溪的远路?这里去岳州西门路远尚在其次,过去尽是些稻田水沟,有的地方连石板都没搭一块,怕不好过呢。依老汉之见,四位莫如往回走,由前面田岸上斜穿出去,还省事些呢。”裘元正要答话,灵姑接口道:“老人家怎知我们是杨家的客?”渔人答道:

“我也不晓得,昨日听我小外孙说的。他家有一小船,平日只打鱼用,并不是载客游湖的。那日忽然来了两位小客人雇船,由此成了主顾,给钱极多,只是不愿人知他来历。

前晚水云村杨公子忽同了两个女客先后寻去,打听这二位小客人的姓名、来历。照我外孙所说,小客人和杨家女客都不是寻常人,我问他详情,又不肯细说。适见四位少爷、小姐装束、神情和人数,与他所说正合,又都是外乡人,这里大户只杨公子一家,他家撑船的老朱也说杨家来了三位远客,到君山走了一次,故此被老汉猜中了。”灵姑、南绮再往下盘诘,渔人原是耳闻,不曾相见,俱答不知。

四人正转身想走,渔人见四人仍是前行,不曾依他路回退,绕向正路,又劝说道:

“前面湖堤本来好走,近数日田家用水,因那地方僻静,轻易无人走过,贪图近便,挖了几条水沟。今天风大,堤岸全湿,到处堆有污泥,走起来麻烦。我来时又遇到一件事,好鞋不沾臭狗屎,我已生了好些闷气,勉强忍着来的。就照我外孙所说,诸位少爷、小姐都是好本事,也不犯和这班妖言惑众、装神闹鬼的狗男女一般见识。又不是无路可走,你们何必绕着路去呕闲气哩?杨公子是这里的大善人,名望很高,谁都尊敬。诸位是他家贵客,这类狗男女,胜了他们也不体面。要是他们暗使邪法,吃上一点小亏,他们人多势盛,俱是下流,复仇之心更重,长日纠缠不休,不讨厌吗?”

渔人还要说时,纪异见他只管絮叨,老大不耐,忍不住插口问道:“老人家,你说什么?那伙人做什么的呢,值得这样怕他?”渔人笑道:“那还有什么好人?因为湘江一带木排最多,每家木排均有一位会符法的师父,除用祝由科为人治病之外,遇上对头,也能以法力与人比个高下。这些木排各有各帮,互相作对的很多,对平常人却不怎欺负。

内有一个王寡妇,他男人也是排师,前在江西一带,惯用煞手伤人,因此出名多年,近已死去。王寡妇本人是个女巫婆,会有不少邪法,比她男人还要凶横出名,江湘一带,谁都不敢招惹。她有一个狗崽,外号花阎王,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不知怎的,和一家排上结了仇怨,日前双方在君山前对了面。王寡妇有心寻事;木排上也有了准备,事前把一位最有名望退隐多年的老师父请了出来,等在排上。木排顺流直下,照例不让来船。

王寡妇为想让狗崽成名,自己藏在舱里捣鬼,先不出面,令狗崽立在船头上发威,那么大湖面,舍了宽处不走,却向对面木排撞去。木排上人本心不愿惹事,却也不愿自坏;日规让他,便由木排二师父出面,用法力连船带木排一齐定住,中间空出一段水面,然后才和来船理论。狗崽不但强横辱骂,不肯让开,反倒施展邪法,想将木排拆散,无奈法力不是人家对手。王寡妇看出不妙,亲自出场,双方便各施法力,就在湖上斗了起来。

老排师先未理她,等了一会,木排被王寡妇拆散,方始出面,一伸手,便将拆散了的木排聚集还原,依然好言相劝。王寡妇自然不输这口气,执意一拼。正在施展毒手,忽然侧面飞来一只小船,上坐着两个少年,照面便是一雷,将王寡妇母子打落水下,小船却忽然不见。我们都料是水神显圣,王寡妇母子已死湖内。哪知只狗崽一人震死,王寡妇竟用邪法水遁逃去。这一来自然仇恨更大。昨早起来便听人们传说,王寡妇约了能手前来湖边,一面等候那木排经过,拼个死活存亡,一面寻那两个少年报仇,党羽来了不少。

“他们两帮在江湖上都有很大的名头,人多势众,地方上差人不但不敢管,见到反要赔着小心去巴结他们,贪图得点钱用。这岳州大码头,大地方,当地人都知道他们厉害,无一敢惹,平时还不怎样,一旦有事,便看出他们的强横霸道来了。前面湖边有一个地方,名叫清杨湾,诸位少爷、小姐如往西门岳阳楼去,乃是必由之路。现在被他们占住,恐碍了他们的法事,人和鸡犬都不许往来,要过去必须绕着路走。那一带尽是人家挖的引水沟子,我过时呕了好些闲气。本来说不定还要吃他们的苦头,总算今天运气还不算太差。湾头上总共只有两小户人家,恰都是我亲戚。这伙恶贼大约凭真法力,敌不过那老排师,一味想放冷箭,特地选择湖边隐僻之处埋伏闹鬼。就这样,还胆小不敢十分露面,只着一两个党羽守着两头,一面望风,一面禁止来往。几个当头和辈份大一点的,都借民家隐藏,正是我两家亲戚,听见小狗发威骂人,出来劝解,才得安然走过。

诸位少爷、小姐怎肯受那龟气?他们眼里从来没有一个尊卑,如若经过,非呕闲气还在其次,稍为大意,还许吃亏,何苦呢?老汉最怕得罪他们,本不愿多口,因为常年受着杨公子家的好处,诸位是他家的亲戚朋友,才好言相劝。这伙恶贼,斗不过他是吃眼前亏,什事都干得出;就斗得过,他们人多,有仇必报,定要时常纠缠,不但诸位少爷、小姐以后出门步步棘荆,还给杨公子惹事。‘好鞋不沾臭狗屎’,哪个有这闲工夫和这类江湖小人打交道呢?”

裘元、纪异嫌老渔人说话不休,几次想要开口,俱吃南绮、灵姑使眼色止住,一面留神静听。听完,南绮首先问道:“杨公子和二位小姐向你外孙访查的是两个少年,那帮助排师一雷,将王寡妇母子打落水里的,也是两个少年,你也曾向你外孙问过,可知他姓名、来历?先后是不是一起呢?”老渔人闻言,低头想了想,仿佛有什省悟,略一迟疑,答道:“本来我答应过小外孙不该说的,因为诸位少爷、小姐是杨家的亲友,不是外人,即使我说了,也不会满处向人乱说,我就说了吧。那两位少爷,一位年纪约有二十上下,生得极秀气,极像一般大家公子,出手更是大方。想必是出远门,不愿被人知他来历,穿着却是平常。另一位年纪较小。两人称呼神气倒像是亲兄弟,相貌却差了个一天一地:一个长得那么秀美;一个却是丑得少有,浑身皮包骨,又瘦又干,身材又矮小,尖嘴缩腮,活似画上的小雷公。照我小外孙所说,这两兄弟如神仙一样,且比那老排师、王寡妇的本事大得多呢。他那小船已被包下,近日鱼也不打了,无早无夜,时常坐船去往君山游玩,再不便在湖上划着玩。那船要快就快,快起来和飞一样,还不用人动手。有时将船隐起,外人便看不见;有时还能沉到水里去,船上连一点水珠都没有。

那用雷打王寡妇的,因隔得远,传说甚多,说神说怪,众口不一。我外孙没谈过此事,我还以为这两人本不知晓,这时才想起这两位少爷每天都在湖上玩,又有那么大的法力,不是他们还有哪个?”

灵姑接口问道:“你说那小的一个,是不是一双怪眼直放亮光,人虽瘦小,皮肤漆黑,如铁一样?”渔人道:“对呀。小姐怎么知道的,他老躲着杨家的人,还带出讨厌神气,是什缘故?”灵姑笑对渔人道:“这人多半姓涂吧?”渔人惊道:“小外孙并没对杨公子说过他的姓,小姐竟会知晓,莫非本来你们相识不成?”灵姑道:“我们本是一家人,只是这次来游君山呕了点闲气,各走各的,没有一起游罢了。我们不是往岳阳楼去,只在前面看看湖就回去,不会往青阳湾去,更不会和你说那些人争执,老人家您且请吧,”渔人闻言,又叮嘱了几句,方始别去。

南绮笑问道:“我听渔人说武当诸姊妹还找过那两少年,先还以为是对头。听灵姊之言,竟是自己人了?”灵姑道:“我起先也有点疑心,嗣听两少年雷击妖妇,行径好些相合,这才想起。先也只当是同道中人所为,后来无意中听他说起相貌,极似清波上人弟子涂雷。另一个不知何人,因已说是一家,不便再问。这两人也是因为竹山妖人而来,我们只须寻到一问,真要是涂师兄,这事就好办多了。”

裘元、南绮原听灵姑以前谈过昔年随父吕伟由四川起身,间关数千里,绕越滇黔蛮荒,移家莽苍山玉灵崖,途中曾遇许多奇险怪异之事,知道涂雷来历,闻言甚喜。裘元便问道:“那年长的一人,也许是吕师姊所说能役使猛兽的虎王吧?”灵姑道:“我起先也疑心是他,继一想,身材相貌俱都不对。涂师兄生具特性,落落寡合,他师父清波上人又轻易不许与外人交往,现在虽将近他下山行道的时期,但他同门无人,朋友只虎王一人。我和张远、王渊二人虽也与他投契,但彼时匆匆相见,聚无多日便已分手,后来张二弟就在同道人那里侍父养伤。而且我上次生擒毛霸恶贼,回转玉灵崖报杀父之仇时,张、王二人私底下都向我说意欲出家学道,共总才得几时,不应有此神通。清波上人又不再收徒,就算拜了仙师,也不会与他一起。何况涂师兄乃灵胎感孕而生,只是天生异禀,身材看去瘦小枯干,年纪并不比张二弟小,怎会呼之为兄?许是近一半年中交下的同道好友,奉了师命,相约同来除恶弭患,也未可知。好在这两人每日都要坐老渔人外孙的小船在湖上出没游玩,寻他们容易。我们到岳阳楼略为登临,顺便寻访,想必能相遇的了。”

纪异道:“那老渔人说前面湖边上还有一伙妖人闹鬼,我们管不管?”南绮道:

“区区鬼画符幺魔邪道,去他极易。”灵姑道:“南姊,在江湖走动,这类左道妖巫甚多,我颇知道他们来历。平日只是同类相角,互争雄长,彼此各有帮口,虽与地方勾结,真要是明白正当的官府,他一样畏服不敢胡来。坏一点的平日倚势横行,欺压良善,固所不免,多一半的并不十分欺人,只是不肯让人。又有许多忌讳和规矩,不喜人冒犯,沿江湖居民船户也都知道,见即避开,不去触犯,也就无有事情。有那受害的,不是仇家,便是本人也非善良之辈,倚势逞强,伤了他们的人,辗转牵引生出的事,多半咎由自取。那好一点的不特不为恶事,并还能以祝由科符水为人治病。有时更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颇主公道。所以一般人民对于他们并不十分厌恶。老渔人所说王寡妇似非善良,但也不可过信一面之词,此问善恶仍是难分。即或过时他们无礼,多半是防人冲法,犯他忌讳之故。真要是邪恶一类,也只可分别首从,从轻惩处,不可和平日所遇妖人一样随意杀戮呢。”南绮笑道:“竟是这样么?如非灵姊知道底细,我们听了渔人之言,心有成见,到时若见他们词色凶横,就许多伤人命,又造孽了。由此可见,关系人命的事,丝毫不可疏忽大意;一旦意气用事,造下孽因,就难补救了。”

众人原是一路观赏近水遥山,缓步前行,边说边走,早已拐过湖口,到了湖边路上。

因为洞庭湖近年时有水患,行处一带昔年正是决口,所以是环湖最荒僻无人之地。湖堤共有里、外两道,两堤中间地势洼下,水自溪口缺角处引入,也和小溪相似。内堤以内尽是稻田和菜畦,因连年天旱,被附近农民开了几道注水的沟,沟旁积着不少泥沙,到处湿污狼藉。众人沿着外堤行走,堤作坡形,堤顶狭窄,最窄之处二人不能并肩而行。

裘元见路不平,越往前越污湿,凹陷甚多,当地堤下又是湖侧最浅之处,值天久晴,湖水甚浅,远望湖上虽是一片汪洋,傍着外堤一带却是时现浅滩。加以城内人家位极秽物大都运来倾倒在此,以致堤脚一带到处秽泥,堆积成阜,阳光一照,臭气上蒸,刺鼻难闻,比起来路湖口绿波荡漾,风景清旷,相去何啻天渊。便笑对众人道:“我们不听渔人的话改寻别路,果然上当。这等污秽之区,休说两位姊姊久住仙山福地,不曾见过,便是我和纪师弟以前也从未走过。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值得留连,安步徐行,徒自闻臭,有什意思?趁此四无人迹,我们还不如直飞岳阳楼去呢。”灵姑方要答话,吃南绮使眼色止住,笑向裘元道:“我说你是公子少爷,没有悟心不是?你只看见这身边一带污秽不堪,怎不再往前面看看,平湖浩渺,天水相涵,一片开阔空灵,又是什么境界?

天堂、地狱之分,只在方寸之间。只能怨你生来钝根,招惹臭味。我们只见水色山光壮阔清妙,何尝闻到什么恶浊污秽?”裘元笑道:“你不用打官话挖苦,你尽管处处都是见道之言,我只实话实说。再要不走,我没你那等超然物外,实闻不惯这臭气,你自和吕师姊欣赏水色山光,我先走了。”

南绮原已发现前面堤下水边藏有两人,借着芦草隐身,不时探头遥望湖心。另有一中年妇人穿着一身淡素装束,貌仅中人,姿态却极风骚,独坐在浅水里一块四五尺方圆的湖石之上,披散头发,掉头向下,将发浸在水里。手中握着一把尺多长的铁梳,一下接一下,就水里梳拢。不时向芦草里两人互以手势问答,神情皆甚鬼祟。虽然双方相隔还有半里多路,南绮仗着一双慧目,看得甚真,知是渔人所说妖巫王寡妇之类。所以特地放缓脚步,暗中窥探过去,故意向裘元取笑。裘元因见堤下尽是一堆秽土,虽有干净之处,也都是芦滩浅水,无什可观,上来便生厌恶,目光老注前面湖心一带,对妖巫和两党羽并未看见。说完正装作要走,纪异忽在前面与人争吵起来,裘元便赶将过去查看。

原来纪异先因堤上地窄污湿,接连几个纵步赶向前去,南绮、灵姑又把脚步放缓,越发隔远了些。纪异也是从幼生长在风物清丽,境地雄奇之区,见惯好山好水,不耐堤下臭气和那污泥污土。灵姑、南绮二人却是一路指点说笑,缓步徐行,若不经意。纪异生来天性不喜和女人多谈,虽是同门师姊,也不愿启口催促。裘元照例又是和南绮一起,同步同趋,不轻离形。纪异催了两次不听,懒得再说。遥见前面岸上垂柳毵毵,风景如画,岸下芦草丛生,湖波清浅,傍岸湖滩也颇干净。同是一条湖岸,清浊相去无异天渊。

觉着前面风景清幽,正好往那地方小坐一会,看看湖景,何苦随着他们三人闻这臭气?

纪异心中一高兴,意欲先去觅地等候,等后面三人缓步走来,再作一路同行。也没往岸下芦草细看,便飞步往前跑去,半里多的途程,晃眼便已走近。因那一带湖岸弯曲,内外两堤均有不少大树,内堤路侧还有土阜连崖,将去路目光遮住。这一走近,才看出越往前风景越好,除附近因田家新掘了引水沟,途中略有泥土堆积外,大体都颇清洁,便把脚步放缓,往前走去。行处离堤不远,湖水中有三四处小沙洲,时见冕鹭泛水,沙鸥翔集,不禁触动思乡情绪。纪异心里想着故乡那些银羽灵禽,目光只注定前面的蓼汀鹭渚,水色山光,近处却未怎留意。正走之间,忽听前面一声断喝道:“那小狗往哪里走,眼瞎了吗?还不快滚回来路去!”

纪异虽然性情刚烈,却是生性至孝。这次去往青城山拜见师长,临行之时乃祖再三叮嘱说:“江湖上异人甚多,你虽然拜有仙人为师,一则年幼道浅,二则强中更有强中手,乍见之下,深浅莫测。以后不免下山行道,如是孤身在外,处世接物务要能知忍让,不可和先前一样,动不动便要出手。只要对方不是好盗邪淫,神人共愤之流,纵受一点委屈也不妨事。”无名钓叟邱扬也同样加以告诫。纪异记在心里,拿定主意,无论遇见什人,总先让他一步。一听前面有人喝骂,回脸一看,靠里一株柳树前面,地上放着一个木托盘,一大碗净水。水面上浮着三个铜钱,钱眼里各插一支点燃的香火,直立水中,如钉住一样,毫不偏倒,钱也不往下沉。盘外另放着几碗盐、茶、米、豆之类,还有一把尺许长短,上绕红丝头发的竹签。位置正当去路边上。发话的共是两人:一在树后,手执着一根短棍,腰插小刀一把;一在柳树空腹以内,刚探出头来,互相呼应,厉声喝骂。二人都是三四十岁船上人的装束,横眉竖目,一脸刁狡强横之相。指定自己,气势汹汹,连声喊“滚”。

纪异因阅历太浅,以为各寨墟山人最信神鬼,无论大小事,都请山巫祭神,往往卖弄一些小术,照例也是忌人冲撞,见地上放着香盘、水碗和盐、茶、米、豆之类,颇多似处。因前见妖人多是飞行绝迹,出手便是大片烟光雾火,只当发话人是当地居民,正在延巫祭神,并没想到那便是老渔人所说的邪教。纪异虽气他凶横太甚,意欲发作,忽想起祖父告诫之言,只得止住,忍气答道:“这路原是官的,谁都能走;并且你香盘放在岸边,我由中间走过,地方很宽,也碍不着你什么。就说你们有什事在此祭神祭鬼,不愿外人冲撞,也须向我好说。何况我是男的,用不着忌讳。为何这等凶狠,出口便要伤人,是何道理?”

那两汉子本来仍在喝骂,一听纪异质问,越发凶野。树后一个骂道:“不知死活的狗子,竟敢和老于顶嘴!”便要上前动手。吃树腹里一个伸手拦住,并指着纪异骂道:

“小狗仔,你莫嘴强,乖乖滚回去,我们看你是个小娃子,不与你一般见识。你如有事,怕到不了前面受你家大人责罚,回去可向他说,我们是王九大娘和罗三神婆的徒弟,在此有事,不许人在这树前走过。谁不服气,叫他自己走来,拿他狗命试试,就不会怪你了。真要是不听话,你只要敢再前进几步,包你小命送掉。死了,你爹娘还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小小年纪,何苦来呢?实告诉你,我一则念你年小,二则见你虽长得丑,人很有精神,好意教训,你这小狗怎不明白?如换了个大人,我们一喊,如他不当时滚爬回去,早分了尸了。”

纪异闻言,才知这便是渔人所说妖妇手下党徒。因那两人俱是湘潭土音,说得又急,好些骂人的话多未听出,心虽有气,还未十分动怒。后听了树腹中的一人说话,没有先前杂乱,渐渐听明,不由气往上冲,冷笑一声答道:“你们这一点点妖术邪法,就有这么厉害么?怎么不施展出来,与小爷见识见识?”树后那人见纪异闻言兀是不退,早已不耐,口喊:“单二哥,这小狗崽该死,不如打他一顿赶走;再不知死活好歹,便拿他开刀,我们得他人血还有用处。哪有这些闲空和他多说废话?”正说之间,忽见纪异冷笑,报以恶声,平素凶横惯了的,怎能忍受,二次又要纵出抓人。仍吃树腹内一个伸手拦住,狞笑道:“老四,你出来做什么,这小狗崽有本事,叫他由树底下走呀。”纪异性情虽刚,却极机智,加以出门时祖父一再吩咐告诫,令其在外遇上行迹可疑的人,务要时刻留意,暗中戒备,不可疏忽,心存轻视,纪异记在心里。及见这两人满面好猾,目闪凶光,树腹之中隐有烛光摇动,知道过时必要闹鬼暗算。这等邪恶之徒,如非想着祖训师诫,直应杀却。心中寻思,早打好了主意,厉声喝道:“小爷这双手不是好惹的,我要过了,你有什本事,只管全数施展出来,等遭了恶报再想使,就来不及了。”说罢正要前进,裘元已闻声赶来。

那两汉子久跑江湖,原也有点眼力。先见纪异神态从容,全无惧色,人虽黑丑,却极精神,尤其二目神光湛湛,隐蕴着英煞之气,心便动了一下。为首的一个还想善罢吓退,一走了事,在他已是万分客气。谁知对方并不吃吓,回答的话甚是难听。这种人平日倚仗一些旁门邪术,人多势众,自来没有人敢捋虎须,几曾受过这等轻侮,怒火一上来,便犯了凶性。以为对方是个未成年的幼童,又是外路口音,也许曾有一点武功,不知利害轻重,故敢出言顶撞。正打算上手伤人,忽听一声呼叱,顺着长堤飞也似跑出一个少年,看去年纪不过十六八岁、英姿飒爽,面如白玉,生相十分俊美,晃眼驰抵树前,开口便问:“你们何事争吵?”这两妖党也是恶贯满盈,该当遭报。因见来人身法步伐均极轻快,是个行家,相貌、说话均颇文气,越以为对方是个外省富贵人家习过武艺的子弟。这时树后藏伏的一人已然转向树侧,闻言不等纪异开口,首先狞笑一声答道:

“我们这里有法事,向来不许人过,这小狗崽非和我们强不可。只要敢过去,休想活命。

看你神气,像是他的主人。晓事的乖乖领他滚去,我们为了省事,懒得与他一般见识;如不听好话,便连你这条小命也连带饶上。”

香盘原设在堤畔草里,裘元遥见纪异和人争吵,立即赶来,只顾问话,未留意地下,没有看到。又见对方是两个短衣汉子,知道纪异以前性颇刚直,误以为是寻常村民,也没想到会是邪教中徒党。及听对方答话蛮横,虽想起渔人之言,仍以对方与平日所见妖人行径全不相似,惟恐有误,方欲反诸,纪异没好气他说道:“元哥,我刚走到此,这两个无缘无故出来将我拦住,出口伤人,凶横非常。他们现和我打赌,说是过树准死。

他们在岸旁设有香盘,分明是邪教中的狗党,跟这类畜生有什话说?我们硬走,看看谁死?”

话未说完,树后走出的一个听纪异骂他邪教狗党,不由大怒道:“小狗崽,你敢骂人?叫你知道老子的厉害!”说着,扬手凭空便是一掌。那排教中的阴掌是邪木而兼武功,非常厉害,隔空打人,中上掌风必死无疑。便真是个道术之士,如出不意,受伤也在所难免。纪异虽是仙人弟子,一则入门日浅,二则没有防备,对方又是照准要害之处打来,本非受伤不可。也是纪异不该受人暗算,心愤对方凶横,不由发了昔日火性。说时见树腹中人也同走出,都是横眉竖目,气势凶恶,待要发作之状,心想:“我曾见过多少大阵仗,似你们这些狗党,倚仗一点小障眼法,也敢随便欺人。我且把香盘踢掉,看你能出什么花样?”纪异念头一转,口喝声:“我看你到底有什么鬼门鬼道!”同时往侧一闪,举脚便踢。双方正在此时一同发动,纪异动作又是绝快,恰巧将那掌风避过。

纪异从小便得乃祖传授,又是生具异禀,虽然年轻刚直,却极机智灵敏。虽对两妖人轻视,没有防备,不曾放在眼里,却防到看盘之中设有邪法。一面用脚去踢,一面早将先前准备的飞剑和防身法宝暗中取出,以作万一之备。刚刚转身纵向堤边,猛听到身侧一股强劲的风声。猛瞥见是那汉子恶狠狠扬掌打来,还没想到那是邪术,只当是乃祖平日所说的内家劈空掌法。纪异因见裘元已在大声发作,便没回身,仍想踢去香盘再说。

头刚掉转,猛瞥见适才掌风过处,前侧地下有五溜黄色光影一闪,地上杂草立即焦枯了一片,这才觉出妖人出手阴毒。怒火中烧,一脚踢向前去,岸边备盘法物立被踢散飞坠,撒落堤下,踢时为防万一,剑光也同时发出。哪知这类下乘邪法非经人手施为,不能发生功效,竟无动静。

纪异耳听裘元喝骂之声,回头一看,二妖人目定口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裘元正在戟指数说,心中奇怪。过去一看,原来妖人见一阴掌打空,同时又瞥见香盘被纪异一脚踢落岸下,益发怒火中烧,咬牙切齿。那先藏树腹为首一个大喝一声,正待施展他那独门五鬼钉猛下毒手,旁立裘元看出对方空掌有异,口喝:“幺魔鼠辈,敢以暗箭伤人!”也要代纪异还手,给他一个厉害。不料两妖人一个手掐五鬼诀,一个手正扬起,话未说完,口还开着,俱似忽然失了知觉,目定口呆,立在当地。裘元本没把二妖人看在眼里,见状越知伎俩有限,无什能为。又见那神气活似城隍庙中泥塑小鬼,看着好笑,气便消去一半。刚在喝问:“何故作这丑态?”纪异忽然转身,见状想起适才可恶情景,以为被裘元法力制住,忍不住怒火,大骂:“无知妖贼,你们先前的威风哪里去了?”

随说,照准发阴掌的迎面就是一掌。纪异生具神力,铁骨铜筋,常人如何挡得住,偏又吃法术禁住,不能闪躲,一下打了个结实。当时连左颊骨带半边牙齿全部碎裂痛晕,闭气而死。却没出声,仍还瞪着一双凶睛,呆立未动。纪异见一掌打了个满脸开花,鲜血四流,反手又照为首的面上照样来了一掌。这一下更重,竟将嘴脸打成歪斜,皮破血流自不必说。纪异不知二妖人俱已晕死,戟指骂道:“我见你们先前又凶又恶,似要吃人神气,以为多厉害呢,原来这等脓包,直像烂泥小鬼,一下就打碎了。早知如此废物,我还不打你们呢。裘哥哥,你把禁法解了,问问他们在此闹得什鬼,为何这样蛮横?要是没怎害人,就饶了他们吧。”

裘元还未及答话,猛觉树腹中火光一晃,跟着全树皆燃。二人始终没当是一回事,因见两邪党那样呆立,树内无故发火,以为对方作法自毙,见火太大,两妖党满面鲜血立在树侧,认为这类小鬼虽然可恶,罪不至死。裘元心更仁慈,还恐将其烧毙,唤了两声未应,又想将人带走。刚一举步,身后身侧四面火起,紧跟着轰的一声,由树梢上飞起一个大火球,升高约有三丈,突地爆散开来,化为亩许大一片火伞,往裘元、纪异二人头上罩来。当时立成了一座小火山,火中更杂有无数三寸长的碧色火钉,密如飞蝗,上下环射过来。裘元骤出不意,吃了一惊,一纵遁光,首先飞出火外。纪异先本有了戒备,因对头被定住,没有用上,当时只顾打那二妖党,也未及收去,一见上下四面相继火发,忙即施为。知道二妖党已受禁制,暗中必还有敌人伏伺闹鬼。一面御火防身,一面冒火抢向树后一看,那么猛烈的火势,树在烈火包围之下,下面树身仍是好好的。纪异想起二妖党曾有一个藏在树腹以内,仿佛还有烛光,细一注视,果见树腹当中也有一大盘水,水中虚插着一支大自蜡烛,烛长不过尺许,烛焰竟高达三尺以上,焰头粗达尺许。一个赤身女童盘膝坐在其上,一手掐诀指着上面,一手持着一根碧色小钉。一见人来,把持钉的手往外一扬,立有一片钉形碧焰,夹着大片烈火迎面飞来。

纪异初往青城时,无名钓叟爱他天性纯厚,资禀过人,恐其年幼在外吃亏,传了不少防身法术和一件防身法宝,这类江湖上的邪法自难侵害,见状大怒,正待下手,裘元已身剑合一,由火外飞回,见了焰中人形,大喝:“妖孽胆敢作怪!”说着一道剑光朝那烛焰上盘坐的赤身女童飞去。这原是妖人邪法,乃邪教女徒的元神,只知奉命行事,照本画符,别无伎俩。一见烈火碧焰无功,敌人又来了帮手,比先前一人还要厉害,身上满是青光环绕,便知不妙。但身受乃师邪法驱使,无法逃遁,急得在火焰上头跪倒,叩头不止。裘元毕竟心细仁慈,剑光正要落下去,一眼瞥见那女童相貌秀美,长只尺许,满面惶恐叩头乞哀之状,不禁心软,忙把剑光往下一沉,朝烛上烧去。本意断烛以后,破了禁法,再向女童逼问是人是怪。不料无心中破了妖人禁制,烛才斩断,一溜烟光一闪,火势立消,女童也便遁去无踪。再往树前一看,二妖党已然被人解了邪法,倒地身死。

纪异觉着事情奇怪,暗中尚有敌人,灵姑、南绮也未见到,好生不解。方欲向裘元询问,忽见湖堤下面似有剑光闪动,随听裘元道:“南姊她们正和妖妇打呢,我们快看看去。”说罢,一纵遁光,先自飞去。纪异这才知妖妇藏在湖岸下面,连忙赶往岸边,往右下方一看,芦滩上面一个身穿素服的中年妖妇,同了两个男同党,已被灵姑、南绮剑光围住,裘元也刚飞到。那地方乃是大片水苇,只靠堤一面略有一片浅滩,另有几块大小不等的石头露出水面。因靠来路,人被芦苇挡住,不易看到。妖妇和两同党通身虽有烟雾环绕,却抵不住飞剑威力,似已势穷力竭,狼狈不堪。只因灵姑还在喝问,迫令回答,未下绝情;否则剑光一绕,定必了帐无疑。暗笑:“这等鬼画符,还没有玉花姊妹的本领,也敢大白日里作怪害人。”

纪异正随着裘元跟踪飞下,忽见芦苇深处苇梢无风自动,心疑有甚妖党藏在里面。

刚才往下飞去,还未降落,猛瞥见靠近妖妇一面的芦苇丛中飞起一股黑烟,烟中裹着一个身材矮胖的人影,双手好似捧有一个包袱,箭也似疾地往堤上射来。纪异并不知下面变生仓猝,妖妇和两妖党也在此时乘隙遁走。而那烟中妖人因纪异起身较缓,只见裘元一人剑光飞落,以为上面仇敌只此一个;又见男女同党已被敌人飞剑困住,危机一瞬,不容再延。惊惶匆迫中既顾自己,又顾三个徒弟,未暇仔细观察,一面忙施邪法,使爱徒突然遁走;一面自己也乘敌人分神不暇旁顾之际,冷不防带了法物遁走。主意原想得好,无如恶贯已盈,冤家路窄。他这里行法时,纪异刚到,正在堤上张望,略停了停,等他由芦苇丛中飞起,纪异恰也飞到。这一来,双方正好对面迎头,势又都猛,万难闪避,对方恰又未撤防身法宝,连想下手一拼都办不到。如是常人行径,纪异也还未必下杀手,一见是个满身黑气,似人非人的影子,如何能容。就着去势,运用飞剑迎上,剑光一绕,连烟带人全被绞断分裂。那妖人也颇有些法力,虽被剑光绞断,仍想分头逃窜。

哪知南绮已早瞥见,忙舍了下面,飞身追来,扬手便是一团雷火。紧跟着裘元相继飞来,三人合力,四道剑光一阵乱绞,加上雷火包围,只听几声吱吱惨号过去,一齐化为乌有。

因灵姑还在下面搜索妖妇和二同党踪迹,三人又同飞下,南绮早施法力,将那苇塘封禁,一面搜索,互询经过。

原来灵姑、南绮见前面,纪异与人争执,裘元才起身赶去,便看出与纪异争执的是邪教中人。正要赶过去,忽见下面苇林外面坐石临水梳洗的妖妇与同党比了比手势,跟着便朝上面掐诀念咒,行使妖法。知那两人必是妖妇徒党,无什能为,裘、纪二人俱有防身法宝和飞剑,无足为虑,主要的仍是下面妖妇。但是这类江湖的邪法门道甚多,也颇厉害,又不知底细,事前没有防备,若吃她冷不防骤然暗算,也要吃亏。侧顾前面树下,二妖党正向裘、纪二人大声喝骂,似乎要下手神气。恐裘、纪二人轻敌疏忽,骤为所乘,南绮先发制人,遥用禁法将二妖党先行定住,再与灵姑隐了身形一同飞下,相机行事。

南绮阅世未久,犹有童心,见妖妇披发赤足,好些做作,以为区区邪教未技,不值一击,初意还想取笑。哪知妖妇乃排教中能手,所约帮手又是她的师父,更是该教中有数人物。又以日前对头是个有名强敌,并有两个极厉害的外教能手相助,处处都加小心,只在湖堤隐僻无人之处闹鬼,以备木排过时突起发难,乘机可以报仇,稍见不妙,立即遁走。妖妇埋伏以前,乃师又曾叮嘱:仇人虽是个中老手,只要下手缜密神速,报仇仍是有望。最可虑的是那日驾着小舟突然隐现、雷击妖妇母子的那两个少年。所以布置得十分周密,惟恐仇人老练,戒备太严,一击不中,特把埋伏分作上中下三起:令一有力徒党在堤上柳树窟内主持法坛神火;另一徒党在堤岸上设下香炉和应用法物;妖妇伏在芦林外面水滨盘石之上,却把总坛设在芦苇深处,再在四外行法设禁,使外人一踏禁圈,立可警觉到。到时先由堤上二徒发动,分了敌人心神,乘着双方斗法之际,由妖妇及其师父同时猛下毒手。这样一层套一层的埋伏,敌人便有了戒备,也必难于应付,设计甚是阴毒。先前二妖党和裘、纪二人争论,妖妇师徒只当是过路村童,没有在意。及至法物香盘被人踢散飞落堤下,听出二妖党正要下手,忽然没了声息,便知上面来了敌人。

妖妇师徒所用,多半俱是寻常之物,加上一些符咒,如无法术施为,便不生效。当时觉着形势不妙,正要飞上,又猛觉出所设禁制有了反应,极似来了敌人,但又不见人影,知道来者不善。妖妇警觉更早,已然发动了妖火,便不再离开,一面观察来敌,一面催动埋伏。

灵姑、南绮正在隐身前行,相隔妖妇还有二丈,猛觉身上一紧,立即头晕眼花,眼前现出许多恶鬼影子。灵姑早得郑颠仙传授,这类左道小术如何能伤。南绮以前所习本就近于旁门,更是博学多闻,长于应付。不过二女起初都是轻敌太甚,以为身形已隐,区区小丑不足为虑,没有放在心上。及至触动埋伏,知道一时疏忽,没有仔细观察,误入禁圈,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忙运玄功,先把心神一定。南绮跟着施展禁法反制,立即复了原状。妖妇也已警觉,欲把预设埋伏一齐发动,不料被南绮制住,妖法无功,全无动静,也不见来人影迹。自知光景不妙,一时情急,忙拿起手中铁梳,反手朝头上梳了一下,再往外一甩,便有大片碧绿火星朝灵姑、南绮飞来。二女见状,知被识破。心想:“这类幺魔小丑,反正难逃己手,何值隐蔽形迹?”不约而同,双双现出身形。南绮首先将手指一指,一声轻雷震过,绿火全灭。灵姑便要出手,南绮摇手止住,戟指妖妇喝道:“你便是那王寡妇么?闻你依仗一点左道未技,纵容狗崽横行湘江,近又约了党羽来此兴妖作怪。今日与我姊妹相遇,报应临头,飞剑杀你易如弹指。但我姊妹二人虽遇见过不少有本领的妖邪,似你这样江湖妖巫尚是初遇。你既敢大白日里带了党羽来此闹鬼,想必总有一些鬼画符,你可尽量施展出来与我们看看,省你们伏诛以后嫌死得委屈。”

南绮性情柔善,话虽如此,因并未见她害人恶迹,江湖上恃符咒小术的左道同类斗法乃常有的事,妖妇如肯服输求饶,也不致便送性命,无奈恶盈数尽。那芦草丛中藏伏的妖师和另两徒党多是多年极恶横行,从未遇到过敌手,一旦输口,盛名立坠,以后江湖上便不能再混;又恃防备周密,留有退路,逃遁迅速:所以明知劲敌当前,仍欲冒险一拼。说时那隐伏芦苇中的两个同党首先厉声大骂,挺身发难。而妖妇又见两番行法无功,慌了手脚,只顾想施全力相拼,没想到求免一层。经此一来,全都上了死路。南绮话未说完,便瞥见二妖党手和口乱动,妖妇一手回抓长发,一手指诀乱画,也是手忙脚乱。成心想看这类邪教有何伎俩,方笑骂道:“你们不要慌,我静等着看你们闹鬼呢,不然你们早就没命了。”

话未说完,二妖党已破口大骂,各把手一扬,立有十余柄烟雾环绕,火焰熊熊的妖叉迎面飞来。南绮正待破它,灵姑性较刚烈,见二妖党俱是生相凶恶,气势凶狠;内中有一个更是可恶,自从现身,便用一双鬼眼注定自己,一面施那邪法,一面作出许多丑恶表情,出语更是污秽不堪:心中有气,怒喝一声:“该死的妖孽!”扬手放出飞刀,一道寒光飞上前去,那些妖叉便被撞上,宛如残雪投火,全数消灭。刀光连停也未停,依然疾如电射,朝那妖党飞去,只听一声惨叫,横尸就地。

另一妖党邪法较高,人也机警,一见寒光如虹,由敌人手上飞起,知道遇到剑仙,不等飞叉消灭,先就往妖妇身侧飞去。妖妇更是乖觉,灵姑飞刀未发,已放出大团烟雾将身护住。等飞刀杀完了人赶过去,另一妖党也纵身与妖妇合在一起。南绮也生了气,见刀光围在妖烟之外,忙嘱灵姑:“先勿太急,只将他们困住,看他们闹什花样?”同时索性把妖妇原设的埋伏破去,加上禁制。南绮初意妖妇只是寻常的妖邪,如由上空飞遁,绝无飞剑神速,弹指便可了帐。所以只在四周略加禁制,以防逃遁,上下均未留意。

又因来时便见二妖党藏身芦苇中,以为人数只此。没想到芦苇深处还有一个为首妖巫在内,少时不是纪异来得恰巧,几被逃脱,又生枝节了。

妖妇原以敌人厉害,先想施展极恶毒的指影分尸邪法。继见形势吃紧,心胆内怯,只得先使妖法护身。妖党一到,见刀光被另一敌人挡住,未怎进逼,觉着危机瞬息,忙与妖党合力一同施为。

灵姑在颠仙门下本就学了好些法术,平日遇见同门同道又极虚心请教,所习诸法虽颇寻常,用来对付妖妇自能胜任。南绮更是从小便以法术为戏,又得父母及姊姊钟爱,所学尤多。妖妇虽说法力相差甚远,但是这类旁门下乘妖法也颇有它的威力,无论是何派别,俱有一两样最阴毒的杀手,遇上时事前如有戒备自是无妨,如若一时不知,或是轻敌疏忽,骤为所乘,也难保不被暗算。何况芦中隐伏的女妖巫又是昔年名震江南的一个能手。南绮这一大意,妖巫刁狡诡诈已极,自知不是来人对手,眼看爱徒灭亡在即,自己也难保不身败名裂。心想:“本来隐遁多年,不合误受爱徒所激,二次出山,就算侥幸逃脱,也把数十年的威名丧失净尽。”始而又悔又急。嗣见外面形势逾糟,又由悔生恨,犯了昔年凶性。情急怨毒之下,便想把那杀手施展出来与敌一挤。又觉敌人剑光厉害,法力甚高,形迹如不显露,爱徒虽然不免,自己或者能保一命。一旦出手,立被敌人看破,胜了还好,一旦不得手,定与同归于尽。妖巫念头一转,忽又胆怯怕死。好在事前因听爱徒说日前湖上斗法情景,早有戒心,此次是以元神出来行法,原身尚在人家入定,逃遁较易,尚是不幸之幸。于是想下阴谋毒计,先发号令,密使妖妇和那男徒发动,自己在暗中出敌不意,猛下毒手,若一击不中,立即乘隙遁走。

这里南绮丝毫也未警觉,只把妖妇妖法一一破去。灵姑因当地就在湖边,虽然僻静,不比深山旷野,附近还有两家居民,时候一久,难免惊人耳目。再要被君山上面的妖人发现,更易多事。虽觉南绮娃儿脾气可笑,但也不便拦阻。嗣见妖妇连施了三次妖法,南绮还不下手,忍不住说道:“裘师弟还在下面,也不知另外有无妖邪党羽藏伏,还是早了的好,和这类狗男女相持作什?”南绮笑答:“灵姊不知这类妖人底细,我素不肯妄杀生命,人言难以为据。我刚看出这妖妇不应留她,上面纵有余党,也无什伎俩,且待片刻,容她尽量施为,再行诛戮不晚。”灵姑才知南绮心慈,是想逼迫妖妇施展妖法,来辨别为恶深浅,以决去留。照着幼随老父在江湖上的经历见闻,似妖妇这等行径的妖教,平日害人必不在少,死有余辜。方觉此举多余,妖巫邪法已在暗中发动。

二女本立在那浅滩上,正相互应答之际,忽见妖妇在剑光围困之下状类疯狂,手舞足蹈了一阵,猛地目闪凶光,手持那把铁梳,将披散了的一头乱发分出一大络,衔向口中,恶狠狠白牙一错,咬下一些断发。跟着咬破舌尖,立有一片血光夹着一蓬黑针飞将出来。二女因这类妖法虽毒,只能伤害常人,何况又有剑光阻隔,岂非徒劳?南绮笑喝:

“无知妖孽!你这些鬼蜮伎俩全无用处,只是班门弄斧。我不耐与你纠缠,就要下手了。”

语声才住,灵姑猛觉日光照处,地上似有一个黑影,情知有异。回头一看,原来身后不远,不知怎地会现出一圈极淡的血光,正对着自己虚悬空降。就这回顾一瞬之间,光中忽由淡而浓,现出两个少女影子。灵姑刚看出是自己和南绮影子,南绮也已警觉,回身瞥见,知是用邪法暗算,当时还不知是芦中妖巫借着男女二妖徒行法掩护,用毒手暗算。匆匆不暇多说,首先手掐灵诀,朝那红光一扬。紧接着回手取出一块玉璧,往前一照,立有一片白光挡在身后。随口喝道:“灵姊,速防敌人遁走。此是妖道中指影分身之法,虽未必能将我们怎佯,但如骤出不意,也颇讨厌。狗男女如此阴毒,可杀而不可留。”灵姑听到头两句时,便忙回转身去,把刀光、剑光一紧,威力立即大增。

妖妇和那妖党见妖师魔法又被敌人识破,自知凶多吉少,一面奋力抵御,一面暗向妖师求救不迭。南绮将身护住,不令血光将人影吸去。说完了这话,随手发出一团烈火,将妖法破去。芦中妖巫见自己下手如此阴毒神速,仍被敌人识破。力竭计穷之下,心疑敌人既有如此高的法力,自己的踪迹又露,四面又加了禁制,少时决无幸免。妄欲声东击西:假意助两妖徒穿地遁走,乘着敌人分神之际,由上空飞走。事虽犯险,一则原身尚在人家,不得不顾;二则又以为元神飞遁神速,只一飞过堤岸,恢复本体,便可脱险。

当地人民已畏己如神,决代隐秘。哪知弄巧成拙,裘元飞落之后,跟着纪异飞下,妖巫恰与对面,骤不及避,剑光一绕,就此送终。

灵姑、南绮见妖妇和那同党被困之处,一阵黑风疾转,身子立即往下沉去,知是魔教中地遁法。南绮暗笑:“这等比障眼法强不许多的微未小术,也敢当人卖弄。”先使禁法将它止住。然后正指剑光增加威力,往下压去,猛瞥见芦苇深处箭也似飞起一溜黑烟,当中裹着一个矮胖老妖妇的影子,直往对岸射去。南绮忽然想起:“先前妖妇已被困在剑光之内,怎会在自己身后现出一团血光,用那妖教中极阴毒的指影分尸之法暗箭伤人?原来芦苇中还藏有这个老妖妇,并还以元神飞遁,可知妖法较高,乃妖党中为首之人。已然疏忽于先,如何容她逃走?好在下面男女二妖已被禁住,不怕逃脱。”南绮刚要动手,纪异已将妖巫元神斩断,裘元的两道剑光也跟着飞将下去。三人合力,连行法带飞剑一阵乱绞,晃眼便已消灭,残烟四散。

三人随同飞下一看,只见妖妇和男妖徒刚往地底逃遁,猛觉地坚如铁,不能再下,上面剑光又往下一压,自知无幸,不禁疾喊:“仙姑饶命!”同时施展妖法,奋力抵御。

哪知这次南绮因见适才指影分尸妖法阴毒,看出这类邪教平日不知如何凶毒,改了初念,决计不再宽容,飞剑威力大增,远不似前。而且灵姑见南绮下手迟缓,本就不以为然,及见妖妇等地遁欲逃,芦中又有妖人飞起,既恐纵恶逃走,又防芦中还藏伏着有力妖党,多生枝节。见妖党已为剑光所伤,妖妇还在地穴中奋力挣扎,想起适才可恶,不禁怒起,竟将五丁神斧取出,分开剑光往上一指。只见一片带有五彩芒角的大半轮红光扫向穴中,黑烟立即分散,两声惨号过去,男女二妖人同时死于非命。

南绮、纪异、裘元三人也都飞下。南绮说:“上面还有两具死尸,也是他们党羽,待我上去行法移运下来,与妖妇一起掩埋地底,消灭痕迹,以免贻累乡民吧。”灵姑道:

“我带有销骨散,将他们化去不省事么?”南绮道:“我总觉得他们伎俩有限,害人无多,罪不如此之甚。埋得深些,使人无从发掘,再加一点禁制,也就稳妥了,好在也费不了多大的事。”灵姑道:“南姊未在江湖上走动,哪知他们的恶迹呢?我适见他们所用妖法俱极阴毒,照我判断,恐比以前随侍家父所见的邪恶之徒还凶得多。休说消灭他们死尸,便使他们形神俱灭,将魂魄一齐诛戮,连堕入畜生道中俱都无望,也不冤枉,何值为他们费事作什?”南绮见灵姑恨极这伙邪教中恶人,知她所说不是虚语。笑道:

“灵姊既然如此疾恶,我省点事也好。”说罢,正要取出丹药先将下面男女三尸化去,忽听崖上有人低声急喊:“王三姑快来,大仙婆她老人家不好了。”

纪异闻言,知是妖妇党羽,大喝一声,首先飞上堤去,裘元也跟踪飞上一看。那人是个半老乡农,跪在地上,面上满带惊疑之色。纪异方喝:“你可是妖妇党羽么?”裘元业已看出那人是个本分乡民,忙把纪异止住,含笑问道:“你且起来,有什事,无须害怕,和我们实说,保你无妨。”那乡民因在家中出了大乱子,仓皇奔来,又见树火新灭,地横三尸,越发害怕。因害怕王寡妇的威力,以为人必在湖滩底下,上下相隔又高,没有看清,以为来人均是妖党。战战兢兢刚把上面那句话说完,耳听一声呼叱,跟着电光连闪,飞上两人。心疑惹祸,吓得慌不迭跪倒在地,也没听出纪异问话,只急喊:

“法官饶命!”嗣见裘元词色温和,又命起立,心才稍定,颤声答道:“法官,这不是我的事,与我老婆、媳妇也没相干,是太仙婆自己忽然升仙去了。”

裘元见这乡民语无伦次,知他误以为自己是妖妇同党所致,笑道:“我们不是法官,你说的那王三寡妇和几个同党恶人,都被我们杀死了。有话起来说,我知你是善良百姓,只管放心好了。”那乡民闻言,半信半疑,站起来打量了二人两眼,战战兢兢说道:

“法官老爷的话是真的么?”纪异喝道:“哪个骗你?这柳树底下两具死尸,便是他们的党羽。你是本地人,总该认得妖妇和两妖党。因怕连累你们乡民,连尸首都被我们用药消化了,只留下一滩黄水在湖边芦滩上,不信你自己看去。”说时,灵姑、南绮已事完飞上,弹了些药在两尸上,立起一片青烟,晃眼便已化尽。南绮又伸手一指,地皮便翻转了丈许方圆一片地,更不再有痕迹。乡民先听裘、纪二人之言,还在半信半疑。及至眼见如此灵迹,方始深信。惊喜交集,重又跪倒直喊:“神仙菩萨,果是真的,快请救我全家性命吧。”南绮问道:“适在下面我用法宝查看,妖妇已无余党存留,你们大害已去,还怕什么?真有为难的事,只管起来开口,我们必定帮你,无须如此。”

乡民见众人说话神情俱都和善,神通又大,与妖巫师徒作威作福之状大不相同,好生欢喜,感激零涕,站起来说道:“小人名叫江进元。儿子小福,在外与人种田。家中只我夫妻、儿媳、孙女四人,种着几亩菜圃将就度日。这…带是湖边最荒僻的地方,隔壁还有一家姓王的,也种菜,兼带上市卖鱼,共只两所人家。自从前些日排上人与王三仙娘斗法,工家吃了大亏,便料到王家不肯甘休。这两日怪事很多:对面君山半夜里常有人看见神火,大月亮底下会有雷响。昨日清晨,有一只白木船路过君山,客人上去游玩,刚到山下,也是有一客人不好,嫌埠头船大多,想往旧埠头上岸,无缘无故船会翻掉。最奇怪的是,人货东西全都被浪涌到岸上,一件没丢。听上来的人说,刚落水时,天旋地转,连那有水性的船夫都似全身绑紧,毫不由己。大家眼看淹死,正在心里求神保佑,忽然水底起了一片金光雷声,人立清醒。会游水的自然可以睁眼划动,那不会游水的也似下面有什么东西托住,升出水来。紧跟着一个大浪头,连人和沉水的货物家俱、打翻了的破船,一齐涌到岸上。船上都是大财商,到了湖神观,正和道士商量演戏做法事酬神,不知怎的,说不几句,全都住口,不敢作声。借着道士一辞谢,立即改口,匆匆忙忙雇了别的船,连夜开走。像这样死里逃生,不做法事谢神的,从来未见,走得又那等快法,他们又不是小气客人,都觉得奇怪。

“昨日谣言越来越多,都说王家已把他本门老祖师罗大仙姑请下山,要施法力倒转君山,截断江流,永不许木排在江湖上行走。我们都知道罗仙婆神通广大,自从人山修仙道,业已多年没出世了。说起来木排上那位老法师法力虽高,名望也大,只是人比他们正派,真要斗起法来,决不是罗仙婆的对手。这多年来,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这次想是王家大恶,排上人们受欺不过,才将老法师请了出来。王家原是罗仙婆的徒弟、干女儿,前些日子吃了亏,早有人说她要请罗仙婆出山。人们都知老法师几十年好名誉,决不肯不应过节,做那缩退丢人的事。并且料定王家要报仇带找后场,地点必在原处。仍是大白日里。

“正想等看热闹,谁知昨日黄昏,先是罗仙婆两个徒弟来到这里,叫我两家各让一间静室,与她作法坛之用。并说不许走口,不然要我两家的性命。我们知道这类法术最是凶恶。对手一面虽然势力小些,但是人好。便他手下徒弟当排师的也极本分,不遇人寻事,一点看不出来。说话举动个个和善,还专一帮人的忙,治病舍钱。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他们。再者,谁家没有一个亲的厚的?罗仙婆的本领和辣手不是不晓得,仇已结定,能不设法找人么?并且自从两家上次斗法起,王家这头的人到处张扬要报仇,气势汹汹,说得天花乱坠,神气也大骄狂些。排上一头的人却没事一般,有人对他们说,只是笑笑;再不就说听天由命,到时再看,反正不能把排上人一齐杀死。神气却极安详。自然双方迥乎不同,如没有一点靠头,怎会这样?我们自然不愿意王家这头占上风,可是法坛设在我家,她胜了,我们不过糟蹋点零碎东西;她如败了,就许连房子带人全跟她受了大害。不依她又不敢。心中发愁得了不得。正主只是势派大,看着凶相,还不怎显欺人。

那几个徒弟都是满脸凶横,要这样,要那样,稍慢一点便遭打骂,赔了东西还要受气。

“今早起来,便说对头两天之内必来,硬把这条路隔断,两头不许人过。堤上下都设了埋伏,连我们两家本是借房子东西与她的主人,都得由岸后小路上绕走。她说的话就是阎王令,你出入多不方便,她也不管。到了午后,王仙娘带了两名法官先去堤下,堤上由两个徒弟法官把守。罗仙婆却在我家设坛,把门关上,房里摆下香坛,门上贴上神符,门口点着一盏灯。又叫我媳妇拿着她给的一道符和一个小铜铃,吩咐不间早晚,如有生人到来,或是看见什么奇事,先摇那铃,屋里自有法宝出来,跟着再把符往灯上一点,自然无事,还许事完赏我媳妇二两银子。她自己同一小女孩在房中打坐,余人早有仙娘吩咐,全坐在屋里,他们人不回来,一步不许走动。王家借房与她徒弟住,只不许出外,还稍好点。我全家寸步难移。不知她闹什鬼,心里又急又怕,由中午苦挨到这时。正打算明朝向她求说,情愿把房子借让给她,许我全家往亲戚家住两天,等她事完再回来,省得终日提心吊胆,忽听罗仙婆房里一声惨号。一会,便见我儿媳妇吓得连滚带爬,浑身乱抖跑来,说是房门未开,仙婆在里面怪吼一声,人便跌死地上,满脸是血,身子烧成焦炭一般。我媳妇忙摇铃烧符,也没动静。小女孩未见,不知在房里没有,只唤了两声,也未答应,许是一同死掉。我和老伴去看,果然死得甚惨。

“这事奇怪,分明受了对头暗算。虽然房门未开,他们是会神法的人,不会疑心我家暗算,无奈他们脾气都暴。仙婆那么大法力,无缘无故怎会死掉?我儿媳妇偏又替她掌着神灯,就许怪我儿媳化符太迟,或是偷懒粗心,被她仇人暗中赶来害死。事到头上,怕也无用,只得奎着胆子,赶来送信,出门便见树下死了两个法官,我们人在房里也不知道。先前树上起火,料她对头已来,许正在堤下斗法。刚探头一喊,二位法官老爷便飞上来了。”灵姑笑道:“这不算什么,你不必害怕,只要我们过去一看,事便完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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