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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篇 天下

“天下”是篇首的两个字,用来作为篇名。篇文极其精要地评述了先秦各家的学说,从庄子学派的观点出发,对各家学派一一作出褒贬,对庄子的思想也作了高度的概括,是研究先秦哲学思想不可多得的珍贵文献。

篇文自然分成七个部分,第一部分至“道术将为天下裂”,总述古代学术思想的演变,明确指出“道术”与“方术”的不同。“道术”是古人对宇宙本原和事物变化规律的研究,具有总体性和周遍性,是无处不在的;而先秦各家学派,只能就社会现象的某一方面进行讨论,割裂了事物的总体认识,也不可能探索到万物的基本规律,因此他们只能是“一曲之士”,而他们的学说也只不过是“以自为方”。第二部分至“才士也夫”,介绍墨家学说,墨家的基本主张是“泛爱”、“兼利”和“非斗”,毁弃古代的礼乐制度,倡导“非乐”与“节用”,而且身体力行。篇文认为墨家的主张和实践都不具有现实性,既不能真正拯救世界,自苦的精神也不合于真情实感的自然表达;对于墨家后学的贬斥就更多。第三部分至“其行适至是而止”,介绍宋尹学派,他们主张寡情少欲,忍辱负重,追求上下平等,希望社会平和安宁,反对攻伐,反对暴力行动。为了表达他们的信念,日夜不休地奔波劳苦。第四部分至“概乎皆尝有闻者也”,介绍彭蒙、田骈、慎到的学术思想。这三个人都是早期法家人物,主张“公而不当”、“易而无私”,追求用齐同划一的尺度和标准去看待事物和处理事物。慎到之流追求无差别的、具有平等含义的规范,这似乎与庄子学派的齐物、齐论的观点接近,其实两者是完全不同的,庄子所主张的是混一的大同和超于物外的无我,而慎到之流所主张的是客观齐一的规范和不带主观成见的标准,因此篇文认为他们的主张仍不合于道。第五部分至“古之博大真人哉”,介绍关尹、老聃的思想。关尹和老聃是早期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他们以道为本,认为事物之无、有出于自然而非人为,主张恬淡空虚,“动若水”、“静若镜”、“应若响”,并且倡导“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因此篇文称赞他们是“博大真人”,给予很高评价。第六部分至“未之尽者”,介绍庄子的思想。庄子的学说“弘大而辟”、“深闳而肆”,能够“应于化而解于物”,其要旨是宗本于道,其特点是“芴漠无形,变化无常”。篇文还对庄子文章博大、雄奇、伟异的特色,对庄子的纵放不羁、变化不定的心态作了较为准确的介绍,对于了解庄子的学说很有价值。余下为第七部分,介绍惠施、桓团与公孙龙等名家学派人物的思想,说他们十分渊博,但却不能符合于道。名家特别重视名与实的关系,为此设下许多辩论的话题。名家认为万物始终不会有固定的形态,因而也就不会有基本区别,差别和对立都是相对的,从而夸大了事物的同一性。篇文列数了名家学派的许多辩题,指斥他们夸饰、矜持的态度,从大道的角度说,他们只不过是一蚊一虻的喧扰。本部分结构安排与前几部分不同,大有游离之嫌。

本篇十分精妙,历来评价很高,但不应视为庄子之作,而是庄派后学比较先秦诸家后概括而成,并且起到了全书后序的作用。本篇文笔洗炼,结构严谨,对各家概括十分精当,加之所集录、介绍的先秦学派,其著作多已亡佚,因此在中国古代学术史上具有极重要的地位。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译文】

天下研究学术的人很多很多,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而且达到了无以复加、登峰造极的境界。那么,古时候所说的有关天道的规律,果真又存在哪里呢?回答是:“无处不在。”如果再问:“自然赋予的灵妙从何处降临?人们所拥有的睿智又从哪里产生?”回答是“玄圣有他诞生的原因,圣王也有他出现的根由,因为他们全都源于宇宙万物本体混一的道。”

不违背道的宗本,称他叫天人。不违背道的精粹,称他叫神人。不违背道的真谛,称他叫至人,把自然视为本原,把禀赋视为根本,把规律视为途径,从而预知事物的各种变化,称他叫圣人。用仁慈来布施恩惠,用道义来分清事理,用礼义来规范行为,用音乐来调理性情,温和而又慈祥,称他叫君子。依照法规确定职分,遵从名分确立标准,反复比较求得验证,凭借查考作出决策,就象点数一二三四一样历历分别,各种官吏都以此相互就位;把各种职业固定下来,把农桑事务摆上重要位置,注意繁衍生息和蓄积储藏,老弱孤寡经心照料,全都有所安养,这又是安定民心、治理百姓的规律。

古代圣哲的人实在是完备啊!他们配合灵妙之理、圣明之智,效法天地的自然规律,哺育万物,使天下均衡和谐,把恩泽施及百姓,通晓根本的典规,又能贯穿细枝末节的法度,六合通达四时顺畅,无论大小精粗的各种事物,其运动变化真是无所不在。他们的观点显明而又表露在各项典规法度的,旧有的法规和世代相传的史记里还是多有记载,那些存在于《诗》、《书》、《礼》、《乐》中的,邹地和鲁国的学者以及身着儒服的士绅先生们,大多能够明了内中的道理。《诗》用来表达思想感情,《书》用来记述政事,《礼》用来表述行为规范,《乐》用来传递和谐的音律,《易》用来阐明阴阳变化的奥秘,《春秋》用来讲述名分的尊卑与序列。内中的看法和主张散布天下并施行于中原各国的,各家的学说时时有人称述和介绍。

天下大乱之时,贤圣的学术主张不能彰显于世,道德的标准也不能求得划一,天下人大多凭借一孔之见就自以为是炫耀于人。譬如眼、耳、口、鼻,各有各的官能和作用,不可能相互交替通用。又好像各种各样的技艺,各有各的长处,适用时就能派上用处。虽然如此,不能赅全周遍,只能是一些偏执于一端的人。他们分割了天地淳和之美,离析了万物相通之理,肢解了古人的道术,很少能够真正合于纯真的自然之美,匹配灵妙和睿智的容状。所以内圣、外王的主张,晦暗不明,阻滞不通,天下人多自追求其所好并把偏执的看法当作完美的方术。可悲啊!诸家学派越走越远不能返归正道,必然不能合于古人的道术!后代的学者,实在是不幸不能见到自然纯真之美和古人道术的全貌,道术也就势必受到诸家学派的分割与破坏。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釐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循。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

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槨,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翼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墨翟、禽滑釐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译文】

让后世不奢侈,使万物不浪费,不使各种等级差别突出显明,而且用各种严厉的规矩约束自己以适应社会的急需。古时的道术确实包含上述方面的内容,墨翟、禽滑釐之流听闻这样的遗风并且热衷于这方面的活动。不过他们所主张和推行的又过于激烈,他们所反对、所节止的又过于苛严。他们倡导“非乐”,要求人们“节用”,生前不唱歌,死时不厚葬。墨家主张“泛爱”、“兼利”和“非斗”,他们的学说是非暴力的,而且墨家又好学博览,不随意标新立异,也不与前代帝王苟同。

墨家反对古代的礼乐制度。古代的乐章黄帝时有《咸池》,唐尧时有《大章》,虞舜时有《大韶》,夏禹时有《大夏》,商汤时有《大濩》,此外周文王时有《辟雍》之乐,武王和周公还作过《武》乐。古代的丧礼,贵贱有严格的规矩,上下有不同的等别,天子的内棺和外槨共有七层,诸侯是五层,大夫是三层,士是两层。如今墨家却独自主张生前不唱歌,死时不厚葬,桐木棺材厚三寸而且不用外棺,并把这些作为法度和定规。用这样的主张来教育人,恐怕不是真正的爱护人;用这样的要求来约束自己,当然不是对自己真正的爱惜。这样的评论并非有意要诋毁墨家的学说,虽然如此,不过情感表达需要歌唱却一味反对唱歌,情感表达需要哭泣却一味反对哭泣,情感表达需要欢乐却一味反对欢乐,这样做果真跟人的真情实感相吻合吗?他们主张人活在世上要勤劳,死的时候要淡薄,墨家的学说太苛刻了;使人忧虑,使人悲悯,而做起来也难以办到,恐怕不能够算是圣人之道,违反了天下人的心愿,天下之人也就不能忍受。墨子即使能够独自实行,又能拿天下人怎么样?背离了天下人的心愿,距离天下百姓一心归往的境界也就很远很远了。

墨子称赞说:“从前大禹治水时堵塞洪道,疏通长江黄河并使四夷九州沟通起来,整治的大河三百条,分支河道三千条,水渠溪流不可计数。大禹亲自抬筐挥铲,终于汇聚地面的水而使它归入大江河。劳苦奔波累得腿肚子消瘦,小腿上无毛,淋着暴雨,冒着狂风,安顿下万家城邑。禹是大圣,仍亲自为天下事务如此操劳。”因此,要让后世的墨家,多用羊皮、粗布做衣服,用木鞋、草鞋作服饰,日夜不停地操劳,把自身清苦看作是行为准则。并且还说:“不这样做,就不符合夏禹的主张,也就不配称作墨家。”后世墨家学人相里勤和他的弟子五侯之流,南方的墨家苦获与已齿,还有邓陵子一类的人,都口诵《墨经》,却违背了墨家的宗旨,相互指责对方不是正统的墨家。他们用“坚白”、“同异”等话题彼此争辩相互诋毁,用奇数偶数不会一致的言辞相互应答,把一时推举出来的首领看作是圣人,全都乐意敬重他为领袖,希望能成为墨家学派的后继人,而且至今各派之间仍争论不休。

墨翟和禽滑釐他们的意愿应当说是好的,但他们的作法却不可取。这将使后世的墨家学人,必定是励行劳苦,争先恐后地弄得腿肚子消瘦、小腿上无毛罢了。墨家的学说算得上是乱世的良方,却又只能是治世的下策。即使这样,墨子还是真正热爱天下的人民,一心追求的目标不能实现,就是弄得形容枯槁面颜憔悴也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真可算是有才之士啊!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