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故事的变化,任何人都出乎意外,那个被女诸葛派遣来的洪麻皮,他也只是照计行事,并没有预先防范不测。自秀姐下了他的车子,转身回公馆去以后,赵次长又给了他一块钱,教他走开。他既是个拉车子的,只拉人家三五步路,得了一块钱,那还有什么话说?自然只有走开。不过他想着赵次长真把他当了一名车侠,料着自己的来意,姓赵的未必知道。便把车子拖在大巷子里停着,等看着还有什么变化。直至秀姐坐着赵冠吾的车子走了,他才觉得毫无补救的办法,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就在这时,那个戴鸭舌帽子的小赵走过来,脸上带了三分刻毒的笑容,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指了洪麻皮的脸道:“便宜了你!你还不快回去,还打算等什么呢?”洪麻皮已是扶起了车把,向他看了一眼,自拖着空车子走了。他在赵冠吾一切举动上,料得杨大嫂的阴阳八卦,已在他手上打了败仗,杨大个子这班朋友,正还在马路上痴汉等丫头,应当赶快去给他们送个信,也好另想法子来挽救这一局败棋。如此想着,就依然顺了原来计划抢人出城的路线走。在南门内不远的马路上,只见杨大嫂站在一棵路树下,正不住地向街心上打量着。她看到洪麻皮拖了一辆空车子过来,立刻抢丁向前,迎着低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圆事?”她说着人走到车子前,手将车把拉住。洪麻皮把车子拖到路边上,摇摇头道:“完全失败了。”杨大嫂子站在路边,向他身上打量了一番,红着脸道:“那怎么回事?”洪麻皮扶了车把站定,刚刚只报告了几句,却见那个戴鸭舌帽的小赵,手扶了脚踏车,同着一个歪戴呢帽子的人,在蓝夹袄上,披了一件半旧雨衣,一只手插在雨衣袋里,一只手指了杨大嫂道:“我由丹风街口跟着你到这里,我看见你在这里站了三四个钟头了。好是赵先生把你机关戳破,不愿和你们一般见识,要不然,立刻请你们黑屋子里去坐坐。还不给我快滚!”说着,他抬起一只皮鞋,踢了车轮子一脚。杨大嫂又气又怕,脸色红里带青,说不出话来。看这两人时,他们横斜着肩膀走了。杨大嫂呆了一呆,望着洪麻皮道:“事情既然弄糟,你拉了一辆车子,怪不方便,你先把车子送交原主子,我一路去看大个子他们几个人。我一个女人,不怕什么。”说着,她抽身立刻奔出南门去了。洪麻皮年纪大些,胆子也就小些,把车子送回了原主,既不敢到杨家去,又不愿一人溜走,就到丹风街四海轩茶馆里去坐着。原来自从洪麻皮在三义和歇了生意了,杨大个子这班朋友,都改在四海轩喝茶。这是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了,阴雨已经过去了,天上云片扯开来,露出了三春的阳光。丹风街那粗糙的马路皮,已有八分干燥,打扫侠张三子,拿了一柄竹排扫帚,正在扫刷路边洼沟里的积水,扫到四海轩门口,一抬头看到洪麻皮坐在屋檐下一张桌上,两手捧了茶碗,向街头上老望着。他所望的地方是对面人家的屋瓦,太阳晒着,上面出着一缕缕的白气,像无数的蜘蛛丝在空中荡漾。张三子想着,这还有什么看的?他必是想什么出神。便问道:“洪伙计,好久不见了,一个人吃茶?”洪麻皮见他站在街边,笑道:“你还在干这一个。我在这虽等人。”说着,将茶碗盖舀了一盏茶,送到外边桌沿上。张三子拿起茶碗盖,一仰脖子喝了,送还碗盖,笑道:“你等什么人?我给你传个信。我还是丹凤街的无线电呢。”洪麻皮笑了,因道:“你看到杨大个子或者王狗子,你说我在这里等他们。”张三子沿着马路扫过去了,不到半小时,杨大个子来了,两手扯紧着腰带的带子头,向茶馆子里走了进来。一抬腿,跨了凳子,在洪麻皮这张桌子边坐了。两人对望了一下,很久很久他摇着头叹口气道:“惨败!”
洪麻皮道:“大家都回来了吗?我不敢在你家里等,怕是又像那回一样,在童老五家里,让他们一网打尽。”跑堂送上一碗茶来,笑道:“杨老板今天来晚了!”杨大个子将碗盖扒着碗面上的茶叶,笑道:“几乎来不了呢。”那跑堂的已走开了,洪麻皮低声道:“怎么样?都回来了吗?”杨大个子道。“人家大获全胜了,还要把我们怎么样?而且我们又没有把他们人弄走,无证无据,他也不便将我们怎么样!”洪麻皮低声道:“他们把秀姐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杨大个子道:“就是这一点我们不放心。童老五气死了,躺在我家里睡觉。我们研究这事怎样走漏消息的,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去找何德厚一次,自己露了马脚。”洪麻皮手拍了桌沿道:“老五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受劝!我昨天是不要他去的。”杨大个子道:“他气得只捶胸,说是不打听出秀姐的下落来,他不好意思去见秀姐娘。我们慢慢打昕吧。”说毕,两个默然喝茶。不多一会,童老五首先来了,接着是王狗子来了,大家只互相看了一眼,并不言语,坐下喝茶。童老五一只脚架在凳上,一手按了茶碗盖,又一只手撑了架起的膝盖,夹了一支点着的纸烟。他突然惨笑一声道:“这倒好,把人救上了西天!连影子都不晓得在哪里!”杨大个子道:“这不用忙,三五天之内,我们总可以把消息探听出来。明天洪伙计先回去,给两位老人家带个信,你在城里等两天就是。”童老五道:“除非访不出来。有道是拼了一身剐,皇帝拉下马。”王狗子一拍桌子道:“对!姓赵的这个狗种!”杨大个子笑道:“他是你的种?这儿子我还不要呢。”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就在这时,李牛儿来了,他没有坐下,手扶了桌子角,低了头向大家轻轻道:“柜上我分不开身,恕不奉陪。打听消息的事,我负些责任。姓赵的手下有个听差,我认得他,慢慢探听他的口气吧。”杨大个子道:“你小心一点问他的话,不要又连累你。”李牛儿笑道:“我白陪四两酒,我会有法子引出他的话来的。这里不要围得人太多,我走了。”说毕他自去了。这里一桌人毫无精神地喝着茶,直到天黑才散。次日下午,他们在原来座位上喝茶,少了个洪麻皮。李牛儿再来桌子角边报告消息,说是秀姐到上海去了。童老五和大家各望了一眼,心上哪浇了一盆冷水。王狗子拍了桌子道:“这狗种计太毒!上海那个地方就是人海,我们弟兄根本没有法子在那里混,怎么还能去找出入来呢?”童老五道:“既然如此,我只好下乡去了。城里有了什么消息,你们赶快和我送信。青山不改,绿水常流,我们总要算清这笔帐。”杨大个子笑道:“那自然。我们那口子,为了这事,居然闹了个心口痛的病,两天没有吃饭了。不出这口气,她会气死的。”童老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我也会气死。明日一早我就滚蛋。回家睡觉去。”李牛儿道:“只要消息不断,总可以想法子。”
杨大个子道:“也只有这样想着吧。”这样说着,这一顿茶,人家喝得更是无味,扫兴而散。童老五住在杨家,次日天亮,杨大个子去作生意,他也就起来了,在外边屋子里问道:“大嫂子,少陪了,心口痛好些吗?”杨大嫂道:“好些了,我也不能早起作东西你吃。你到茶馆子里去洗脸吧。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童老五大笑了一声,提了斗笠包袱,向丹凤街四海轩来。街上两边的店户,正在下着店门,由唱经楼向南正拥挤着菜担子,鲜鱼摊子。豆腐店前,正淋着整片的水渍,油条铺的油锅,在大门口灶上放着,已开始熬出了油味。烧饼店的灶桶,有小徒弟在那里扇火。大家都在努力准备,要在早市挣一笔钱。四海轩在丹风街南头,靠近了菜市,已是店门大开,在卖早堂。七八张桌子上光坐上二三个人。童老五将斗笠包袱放在空桌上,和跑堂的要一盆水,掏出包袱里一条手巾,手卷了手巾头,当着牙刷,蘸了水,先擦过牙齿,胡乱洗把脸。移过脸盆,捧了一碗茶喝。眼望丹凤街上,挽了篮子的男女,渐渐地多了。他想人还是这样忙,丹风街还是这样挤,只有我不是从小所感到的那番滋味。正在出神,却嗅到一阵清香,回头看时,却是高丙根挽了一只花篮子在手臂上,里面放着整束的月季、绣球、芍药之类,红的白的花,在绿油油的叶子上,很好看。笑道:“卖花的生意还早,喝碗茶吧。”丙根笑道:“我听到王狗子说,你今天要回去。我特意来和你送个信。我们现在搬家了,住在何德厚原来的那个屋子里,我们利用他们门口院子作花厂子。”老五道:“哦!你就在本街上。你告诉我这话,什么意思?”丙根道:“我想你总挂念这些事吧?”老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呵呵一笑。因道:“请我吃几个上海阿毛家里的蟹壳黄吧?我离开了丹风街,不知哪天来了。”丙根没想到报告这个消息,却不大受欢迎,果然去买了一纸袋蟹壳黄烧饼来放在桌上,说声再见,扭身走了。童老五喝茶吃着烧饼,心想无老无少,丹凤街的朋友待我都好,我哪里丢得开丹凤街?他存在着这个念头,吃喝完了以后,懒洋洋地离开了丹凤街。他走过了唱经楼,回头看到赶早市的人,拥满了一条街,哄哄的人语声音,和那喳喳的脚步声音,这是有生以来,所习惯听到的,觉得很有味。心里想着,我实在也舍不得这里,十天半月后再见吧。但是没过了半个月,他却改了一个念头了,杨大个子王狗子李牛儿联名给他去了一封信,说是:秀姐在上海医院病死。赵冠吾另外又给了何德厚一笔钱,算是总结了这笔帐,以后断绝来往。这件事暂时不必告诉秀姐娘。这个老人家的下半辈子,大家兄弟们来维持吧。童老五为了此事,心里难过了半个月,就从此再不进城,更不要说丹凤街了,足过了一年,是个清明节。他忽然想着,不晓得秀姐的坟墓在哪里,那丙根说过,何德厚住的屋子,是他接住了,那到旧房子里看看,也就是算清明吊祭了。这样想了,起了一个早就跑进城来,到了丹风街时,已是正午一点钟。早市老早的过去了,除了唱经楼大巷口上,还有几个固定的菜摊子,沿街已不见了菜担零货担。
因为人稀少了,显得街道宽了许多。粗糙的路皮,新近又铺理一回,那些由地面上拱起来的大小石子,已被抹平了,鞋底在上踏着,没有了坚硬东西顶硌的感觉。首先是觉得这里有些异样了。两旁那矮屋檐的旧式店里,又少去了几家,换着两层的立体式白粉房屋,其中有两家是糖果店,也有两家小百货店,玻璃窗台里面,放着红绿色纸盆,或者一些化妆品的料器瓶罐,把南城马路上的现代景色,带进了这半老街市。再向南大巷口上,两棵老柳树,依然存在,树下俩旁旧式店铺不见了,东面换了一排平房,蓝漆木格子门壁,一律嵌上了玻璃,门上挂了一块牌子,是丹凤街民众图书馆。西边换了三幢小洋楼,一家是汽车行,一家是拍卖行,一家是某银行丹凤街办事处。柳树在办事处的大门外,合围的树干,好像两支大柱。原来两树中间,卖饭给穷人的小摊子,现在是银行门口的小花圃。隔了一堵花墙,是一幢七八尺高的小矮屋,屋里一个水灶。这一点,还引起了旧日的回忆,这不是田佗子的老虎灶吗?但灶里所站的已不是田佗子了,换了个有胡子的老板。隔壁是何德厚家故址了。矮墙的一字门拆了,换了麂眼竹篱。院子更显得宽敞了,堆了满地的盆景。里面三间矮屋,也粉上了白粉。倒是靠墙的一棵小柳树,于今高过了屋,正拖着半黄半绿一大丛柳条,在风中飘荡。童老五站在门口,正在这里出神,一个小伙子迎了出来,笑道:“五哥来了!”在他一句话说了,才晓得是高丙根。不由啊哟了一声道:“一年不见,你成了大人了。怪不得丹凤街也变了样子。”丙根笑道:“我们今天上午,还念着你呢。”说着,握了他的手。老五笑道:“你见了我就念着我吧?”丙根道:“你以为我撒谎?你来看!”说着,拉了老五的手,走到柳树下。见那里摆了一张茶几,茶几上两个玻璃瓶子,插入两丛鲜花,中间夹个香炉,里面还有一点清烟。另有三碟糖果,一盖碗茶。这些东西,都向东摆着。茶几前面,有一摊纸灰,老五道:“这是什么意思?”
丙根道:“这是杨大嫂出的主意,今天是清明,我们也不知道秀姐坟墓在哪里,就在她这原住的地方,祭她一祭罢。我们还有一副三牲,已经收起来了。我们就说,不知你在乡下,可念着她?她不是常说她的生日,原来是个清明节吗?”童老五听了这话,心里一动,对柳树下的窗户看看,没有作声,只点了两点头。丙根道:“我不能陪你出去喝茶,家里坐吧。”童老五道:“你娘呢?”他道:“出去买东西去了。”老五道:“你父亲呢?”他道:“行毕业礼去了。”老五道:“行毕业礼?”丙根笑道:“不说你也不知道。现在全城壮丁训练。我父亲第一期受训。今天已满三个月了,在街口操场行毕业礼。杨大个子王狗子李二,都是这一期受训,他们现时都在操场上。我们祭秀姐的三牲,一带两用,杨大嫂子拿去了,做出菜来,贺他毕业。晚上有一顿吃,你赶上了。”童老五道:“既是这样,我到操场上去看他们去吧。”说着,望了茶几。丙根道:“你既来了,现成的香案,你也祭人家一祭。”童老五道:“是的是的。”他走到茶几前面,见香炉边还有几根檀香,拿起一根两手捧住,面向东立,高举过顶,作了三个揖,然后把檀香放在炉子里。丙根站在一旁,自言自语道:“很好的人,真可惜了!”童老五在三揖之中,觉得有两阵热气,也要由眼角里涌出来,立刻掉过脸向丙根道:“我找他们去。”说着,出门向对过小巷子里穿出去。不远的地方,就是一片广场。两边是条人行路,排列一行柳树掩护着,北面是一带人家,许樵隐那个幽居,就在这里。东边是口塘,也是一排柳树和一片青草掩护着。这一大片广场的上空,太阳光里,飞着雪点子似的柳花,由远处不见处,飞到头顶上来,这都是原来很清静的。景象未曾改掉,现在柳花下,可蹴起一带灰尘,一群穿灰色制服的人,背了上着刺刀的步枪,照着光闪闪的,和柳花相映。那些穿制服的人,站了两大排,挺直立着,像一堵灰墙也似。前面有儿个穿军服挂佩剑的军官,其中有一个,正面对这群人在训话。在广场周围,正围了一群老百姓在观看。童老五在人群里看着,已看到杨大个子站在第一排前头,挺着胸在那里听训。忽然一声“散队”,接着哄然一声,那些壮丁在嘻嘻哈哈声中,散了开来,三个一群,五个一队走着。童老五忍不住了,抢着跑过去,迎上了散开的队伍,大声叫着“杨大个子,杨大个子”。在许多分散的人影中,他站定了脚,童老五奔了过去,叫道:“你好哇!”他道:“咦!没有想到你会来。”
童老五也不知道军队的规矩,抓住杨大个子的手,连连摇撼了一阵。他偏了头向杨大个子周身上下看着。见他穿了熨贴干净的一套灰布制服。拦腰紧紧地束了皮带,枪用背带挂在肩上,刺刀取下了,收入了腰悬的刀鞘里。他那高大的身材,顶了一尊军帽在头上,相当的威武。看看他胸前制服上,悬了一块方布徽章,上面横列着几行字,盖有鲜红的印。中间三个加大的字,横列了,乃是杨国威。童老五笑道:“呵!你有了台甫了。”杨大个子还没有答复呢,一个全副武装的壮丁奔到面前,突然地站定。两只紧系了裹腿的脚,比齐了脚跟一碰,作个立正式,很带劲地,右手向上一举,比着眉尖,行了个军礼,正是王狗子。童老五不会行军礼,匆忙着和他点了头。看他胸面前的证章,他也有了台甫,乃是“王佐才”三个字。因道:“好极了,是一个军人的样子了。”“王狗子”笑道:“你猜我们受训干什么?预备打日本。”说着话,三个人走向了广场边的人行路。大个子道:“受训怪有趣的,得了许多学问。我们不定哪一天和日本人打一仗呢?你也应该进城来,加入丹风街这一区,第二期受训。”童老五笑道:“我看了你们这一副精神,我很高兴。第二期我决定加入,我难道还不如王狗子?”狗子挺了胸道:“呔!叫王佐才,将来打日本的英雄。”童老五还没有笑话呢,却听到旁边有人低声笑道:“打日本?这一班丹凤街的英雄。”童老五回头看时,一个人穿了件蓝色湖绉夹袍子,瘦削的脸上,有两撇小胡子,扛了两只肩膀,背挽了双手走路。大家还认得他,那就是和秀姐作媒的许樵隐先生。童老五站定脚,瞪了眼望着道:“丹凤街的英雄怎么样?难道打日本的会是你这种人?”许樵隐见他身后又来了几名壮丁,都是丹凤街的英雄们,他没有作声,悄悄地走了。
笔者说:童五这班人现在有了头衔,是“丹风街的英雄”。我曾在丹凤街熟识他们的面孔,凭他们的个性,是不会辜负这个名号的。现在,他也许还在继续他的英雄行为吧?战后我再给你一个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