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韦蔼仁见洪士毅站在陈四爷面前,有些发愣的样子,怕他会发生什么误会,因笑道:“我们四爷,人挺和气。我今天打了一个电话给四爷,给你介绍介绍,四爷很欢喜,叫我邀你来吃饭。”有了这两分钟的犹豫,士毅想起来了,这陈四爷叫陈东海,是有名爱玩的公子哥儿。他必定是听说我认识歌女,所以请我吃饭,预备让我做个皮条客人,给他拉拢拉拢。
这样看起来,这一顿饭,就也算不得什么好意了。可是他是名誉会长的儿子,却也得罪不得,他有一句话,自己那十几块钱一月的饭碗,就会打碎。于是也就勉强笑着向东海半鞠了躬道:“我怎好走来就叨扰四爷呢?”东海将头一摆说:“没关系,都是自己人。”说着,他已走进一个雅座里去,将桌上摆的一个香烟筒子,用手推了一推,向士毅道:“抽烟。喂!老韦,你别光是蹭吃蹭喝,给我张罗张罗。”蔼仁道:“我这不是奉了四爷的命令来吃饭的吗?这又算是蹭吃蹭喝了。”东海道:“你真是那样肯听我的命令吗?好!你把痰孟子里的水,给我喝三口。”蔼仁听了,更不答话,蹲下身子,两手捧起桌子下一个痰孟子,做个要喝水的样子。东海笑骂道:“别挨骂了,放下吧,你那鬼相!”蔼仁笑道:“我就猜着四爷不会让我喝呢。”放下痰孟子,他就笑着要向士毅敬烟卷。东海皱了眉道:“就这样敬人家的烟?快洗一把手吧!”蔼仁真是肯听话,就笑着走了出去,洗着手进来了。士毅向他笑道:“我不抽烟。”东海道:“那就让他给你倒一杯茶。今天你是客,总得让他招待一下。”蔼仁果然是不推诿,立刻倒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士毅面前来。士毅正待一点头,蔼仁却笑道:“你别谢我,这是四爷的命令,你谢谢四爷吧。”士毅端了他倒的茶,怎好去谢东海?也觉他这番恭维,有点过了分量,但是他既然明说了,自己又没有那种胆量,敢去违抗四爷,只得两手捧了茶杯,做个不能鞠躬的样子,向东海笑着。东海笑道:“你别信他,他是胡拍马屁。”说时,那菜馆子里伙计,正半弯了腰,两手捧了菜单子请四爷看呢。他指指点点地,向单子上看着说了两样,然后将手一挥道:“拿去,快点地做来。”士毅在一旁冷眼地看着,觉得这位公子的脾气,很是不容易伺候,蔼仁在他身边转着,好像很得他的欢心,但是依然不断地挨骂。自己固然不会恭维,可是像这样挨骂地生活,也是受不了。这一餐饭吃过了之后,赶快就避开吧。
他正是这样地为难着,东海指着椅子道:“请坐下吧。这是吃便饭,用不着客气。”蔼仁得了这分颜色,也就两手相拦,跟着把士毅拥入了座。一会子酒菜摆上,东海伸着筷子随便在菜盘子里点了两下,作为一种请客的样子,然后就自己随便吃了起来。这就向士毅笑道:“听说你跟杨柳歌舞团的人认识,这是真的吗?”士毅道:“我有个朋友的女儿,在里面当舞女,别人我可不认识。”东海道:“你认识的,就是常青吗?”士毅道:“是的,我也是最近才晓得她叫常青,她在家里的时候,名字叫着小南。”东海道:“两个字怎么写?”士毅道:“大小的小,南北的南。”东海将筷子头蘸了酒滴,在桌上写着笑道:“这名字不大好,何不叫天晓的晓,兰花的兰呢?”蔼仁凑趣道:“要改过来也很容易,四爷可以打一把金锁片送她,在锁片上刻着晓兰两个字,她打算要这把锁片,就不能不承认这个名字。”东海道:“你这个人真是俗得厉害,只晓得金的银的就是好的。”士毅看到蔼仁又碰了钉子,只得笑笑。东海两只手将筷子分拿着,在桌沿上闲敲着笑道:“我们这话说错了,怎好拿人家的未婚妻开玩笑?”士毅笑道:“四爷猜错了。你想,像我们这样的穷书生,能够有那样阔的未婚妻吗?而且连朋友也不是,不过我和她父亲是个谈佛学的熟人罢了。”东海将筷子敲着桌子道:“你和她熟不熟呢?”蔼仁笑道:“打一个电话,可以把她请来吗?”东海将筷子头指着他道:“天下事,有这样开特别快车的吗?你这不是废话?”于是掉转脸来向士毅笑道:“实对你说,我很喜欢摩登格儿,歌舞班子里的人,最合我的条件。但是我的脾气太急,叫我天天在台底下去捧场,打无线电,再找戏馆子里通消息,这些拖长日子的办法,我不愿干。反正她们不是不出来应酬人的,我也不省钱,该花多少,就干脆花多少,我们把那些手续省了,来个见面就握手。老洪,你瞧行不行?”士毅听着他的话,真把这歌舞团里的姑娘,看得一个大钱不值,未免侮辱女性太甚。但是,听他叫着老洪,人家真是降格相从地来拉朋友了。又不是我去将就他,他来将就我,有什么使不得?笑答道:“她们那般人,对于男女交际,本来也就无所谓。只是我和常青的父亲太要好……”说到这里,把话拖长了,不肯继续下去。蔼仁见他有推诿的意思,大为焦急。两只眼睛,只管向他望着。但是东海自己,倒真能将就,便向士毅道:“这就是你误会了。我不一定和常青交朋友,而且她年纪也太年轻,未必懂得交朋友是怎么回事,她们这里面,有个会跳拉胡舞的,那一身白肉,真好!”说着,又把筷子,在桌沿上敲了两下,表示那击节赞叹之意。蔼仁笑道:“我知道了,是那扭屁股舞,满台扭着屁股走路的那一套叫胡拉舞。”东海道:“你简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蔼仁道:“得啦,我不说了,我吃我的吧。”他说着,果然扶起筷子来,只管在菜碗里夹着吃。东海笑道:“老洪,你没有什么事吗?”士毅道:“我每晚除了到分馆办事而外,其余是一点别的事没有。”东海道:“那好,她们今晚就在维新戏院表演,吃过了饭,咱们一块儿瞧瞧去。”士毅听他所说的话,未免又更进了一步。但要不答应,无奈他是个有势力的人,与自己的饭碗,有密切关系,也不敢作声,只好笑着。不多久的时候,把这一餐饭吃过了,东海已是在身上连连掏出表来看了两回。蔼仁站起来,对衣架上挂的帽子看了一看,表示着一种要走的神气。东海道:“难道你不要瞧歌舞去吗?”蔼仁笑道:“现在已经是蹭吃蹭喝了,再要跟着一路去听大戏,好像良心上有些说不过去。”
东海道:“别害臊了,你还知道良心上说不过去吗?走吧,我们一块儿去。”蔼仁听说,就把士毅的帽子取了下来,交到他手上。士毅跟在东海身后,情不自禁地,慢慢下了楼。一出大门,东海家里的汽车,开在路头上等着呢;事实上,他家的汽车司机不得不如此这般。上了汽车,自然也就到了戏院子里了。
东海毫不犹豫,一直上楼,站在楼梯口收票的茶房,早就笑着向他鞠了躬道:“接着你的电话,就把二号包厢给你留着啦。”他受了人家的一鞠躬,昂着头一直地走入包厢去。这时候,台下乐队所在,刚刚是前奏曲开场,台上的绣幕还没有开呢。东海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来,交给士毅道:“你到后台去,请你那位女朋友,和她的同伴说一声,就说我陈四爷请她们吃饭,请她们自己订个日子;不赏光呢,没有关系。要不然。请她们问问她们的团长,陈四爷究竟是哪一路人?大概票不了她们吧?快去,我等着你的回信呢。”士毅将名片握住在手上了,倒不住地发愣。心想,这样硬上,岂不会到后台去惹出是非来?但是糊里糊涂已经将名片拿在手上了,若是退了回去,准会惹得这位爷恼羞成怒。管他呢,为了饭碗起见,且去碰碰看。就是碰不上的话,其过也不在我,总不至于妨碍到饭碗上去的。如此想着,就唯唯地答应着,走出包厢来。走到楼梯口上,他忽然灵机一动,便向那先前打招呼的茶房,将名片扬了一下,因道:“这位四爷给了一个难题让我做,要我送这张名片到后台去,你去!”茶房笑道:“拿着陈四爷这张名片,就能值银行里一张支票,你送给人家,哪还有碰钉子的道理呢?你只管去,没事便罢,有了事,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就得了。”士毅听他所说,倒有这样的便宜,也许不会出什么乱子,姑且大着胆子,向后台冒险一回试试看。于是问明了路径,绕着路到了后台门口来。这后台的门口,开在戏馆子的内墙,门外是一个露天的长夹道,一直通到前面卖票的所在。
士毅走到夹道里,不免犹豫起来。心里想着:小南必竟是个无知识的女孩子,我和她感情丧失了,她自己也知道的。在警署里她给我圆谎,乃是有条件的,并不是和我有什么好感。这个时候,我若是拿了名片去找她,她不会知道,我是不得已而如此,一定还要疑心我这人得步进步,她给了我几分颜色,我就癫狂起来了。他心里想着,手上担着陈东海那张名片揣摩了一番,只管出神。走到了后台门旁了,他又退了回来,慢慢地低头沉思,一直走回了原路。这若是推开门进去,走进了办公室,那就是票房了。回头票房里人看到,倒以为我无钱买票,是听蹭戏的呢。本来我这样的衣服褴褛,不像是个听戏的阔人,怎能够不让人家疑心哩?我人穷志不穷,何必装成那畏缩的样子?我尽可以大着胆子,向后台闯了去。陈东海父亲在北平是个有势力的阔人,我到了后门,我就说是陈四爷叫我来的,不必找第二个人,径直地就去拜访他们,看他们用什么言语来打发我?于是他的胆子大了,直了腰杆子,就向后台门口走了去。刚要到那门口的时候,恰是有两个穿西装的人,皮鞋走得嗒嗒有声,由身边过去。他们的胸脯子,都挺得有一寸来高,颈脖子也直了起来。走到身边的时候,就恶狠狠地看了士毅一眼。士毅看那样子,好像是杨柳歌舞团的人,真个是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毛,只看他们那样子,气势雄壮极了,以这样的男子,在后台做那些女子的护身符,慢说我是个穷人,就算我是个有钱人,他们又有个不吃醋的道理吗?本来吗,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去请别的女子吃饭,这是什么用意呢?这样前去,无论如何,是碰钉子无疑了。心里如此打算着,脚步又慢慢地缓了下来。自己离后台门还有一丈多远的时候,他的脚步,已经完全停止了。他站住了,五官四肢也静止了,同时那戏院子里震天震地的鼓掌声就传到耳朵里来。心想,我来了时候不少了,给陈四爷办的事还不曾办到,他一定是要见怪的,自己太无用了,有了人为自己撑腰杆,自己连送一张名片的小事还不能干,也未免太无用了。于是又移了两步,靠了那门。这回,算是他的机会到了。
走近门口的时候,门里有个人伸头张望了一眼,同时道:“门外边有个人探头探脑,是找人的吧?”说时,就有个穿蓝布大褂,类似听差的人,走向前来,向士毅打量了一番。问道:“找谁?”士毅见他并不是阔人之流,胆子也就大了一些,于是先拿那名片出来,让他看着。那人恰也不托大,问道:“你是陈四爷的管家吗?”士毅心里想着,难道我脸上带来仆人的招牌,到了哪里,人家都说我是一个听差,这不是一件怪事吗?但是既然脸上带定了听差的招牌了,这也没有法子,只好让人家去叫吧,便微笑着道:“我倒不是听差,不过是他们老太爷手下一个办事的人罢了。”那人听了这话,又在士毅脸上看了一遍,笑道;“这位陈四爷的老太爷,不就是陈总长吗?”士毅道:“对了,他现在在包厢里坐着呢。”那人于是带了笑容道:“是拜会我们团长吗?好,我去对他说,一会儿就让他到包厢里去答拜陈四爷。”士毅一听这话音,将名片送到后台来,乃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便笑道:“劳驾,请你到后台向常青女士说一声,就说有一个姓洪的要见她有两句话说。”那人道:“你认识她吗?”士毅道:“我和她是街坊,这个陈四爷,也要拜访她呢。”那人听了这话,好像得了一件什么新闻消息似的,掉转身躯,就向里面跑去了。这时士毅心里那乱撞的小鹿,算是停止着不动了,可是望了后台的门,还不敢进去,只是背了两手,在夹道里来回地踱着。
不多大一会儿功夫,常青出来了,站在门口,笑着向士毅招了招手,连连点头,不用说,那自然是没有一点儿见拒的意思,表示着很欢迎的了。士毅走了过去,还不曾开口,她就笑道:“你是和那位陈四爷一块儿来的吗?”士毅心想,很奇怪,她一个捡煤核的姑娘,却是也认得陈四爷,便点点头道;“对了,我和陈四爷一块儿来的。我有两句话和你谈一谈。”士毅说这两句话时,嗓子眼里不免震动着,自然是觉得这话过于冒昧了。可是小南对于这事,丝毫不以为奇,可就向他点头道:“请到后台来瞧瞧吧。”她说毕,立刻就转身来,在前引路。士毅这时不但心里不是小鹿撞钟了,而且变得很高兴跟她走着。这后台的地方,人乱哄哄的,有一部分工人拖着布景片子,前冲后撞。有的歌女们,搽着满脸的胭脂粉,穿上极其单薄的衣服,在单薄的衣服上,却各加了一件大衣御凉,三四个人缩着一处,喁喁私语。还有那些穿西服的男子,在女人里面钻来钻去。士毅在后台看那些人,那些人也就不住地来看他,他只好跟在小南后面,低头走进一间屋子里面去。小南也不像以前那样无知识,走进屋门以后,顺手就把房门关了。这是一个未曾用过的化妆室,里面有两副床铺板,中间夹着一张破旧桌子。小南先坐下,指着对面的床铺板道:“有话坐着谈呀。”土毅见她如此,觉得她是更客气了,一切都没有问题,大着胆子就向她笑道:“前天在警区里,多谢你帮我的忙。”小南道:“这不算一回事,难道你还真能拿了刀子到我家去杀人吗?就是我父亲不那样告诉我,我也会那样说的,这个你就不必提了,你不是为陈四爷拿了名片到后台来的吗?他拜访谁?我们的团长,正叫我向你打听着呢。”士毅道:“他也不一定拜访谁?拜访你也可以。”小南听了这话,身子突然向上一起,好像是很惊讶的样子,问道:“什么?他拜访我?我并不认识他呀。”士毅道:“他对于你们这贵团里,四爷本来是谁也不认识,只要他请你们,你们有人出来受请,他就很乐意了。你也知道陈四爷吗?”小南道:“我哪里认识他?也是听到团里人说,他是个有名的公子哥儿。他花了七八万块钱,讨了一个女戏子,后来那女戏子不爱他,他也就不要了。”士毅道:“哦!你是这样的闻名久矣,那末,他要是愿意和你做朋友的话,你也愿意吗?”小南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她道:“哟!我哪有那么大的造化呀?”士毅道:“这是真话,我并不和你开玩笑。他说,他最喜欢摩登女郎,现在社会上最摩登的女郎,就是你们这歌舞团里的人。”小南听了这一番话,脸上就不由得飞起了红晕。但是这红晕不是害臊,乃是一种喜色,眼皮一撩,微笑道:“我们哪里能算最摩登的呀?”士毅道:“这都不用去管它,又不是我这样说你,你和我老客气也没有用。他既是那样佩服你,请你去吃一顿饭,能到不能到呢?”小南笑道:“他为什么单单地请我一个人吃饭呢?”士毅道:“他也不单是请你一个人,不过他最佩服你们团里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会跳胡拉舞的某女士,希望认识了你两个人之后,再托你两个人去转请你们同行的人。”小南道:“这样说,倒是他第一个就是要认识我了。说起来,这倒怪寒蠢的。”说到这里,她就微微地撅了嘴。不过虽是撅了嘴,脸上带的是笑容,并不是怒容。士毅道:“你赏光不赏光呢?请你回答一声,陈四爷还在包厢里等着我的回信呢。”小南听他催促着,将一个指头含在口里,将头扭了两扭,倒不免有些踌躇。士毅道:“你不能答复,就请你们团长出来答复吧。”小南道:“人家好大的面子请我吃饭,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哇?不过我总得和团长说一声。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一会就给你个回信。”说着,她就走出去了。
这个时候,他们的团长柳岸,正在后台大化妆室里,监督着这一群歌女化妆。他口里斜衔了一支烟卷,抬了腿,坐在门边一张椅子上,斜着眼望了众人。小南跑了来,远远地举着两手,就笑道:“你猜哪个人要见我,为什么事?这不是笑话吗?那个陈四爷,又不认得我,叫他来说,要请我吃饭,还让我代他转请大家。”柳绵绵正打了赤膊,上身只穿了一件似背心的东西,只胸前掩上一小块绸片,拿了带着长柄的粉扑子,在桌上大粉缸里蘸着粉,只管反伸到背后去,在肩膀上乱扑。脸还对了桌子上斜支着的一面镜子,于是将嘴一撇道:“美呀!有阔人请你呀!可是知道人家存的什么心眼吗?”小南听她说了这样尖刻的话,一时倒回答不出来一句,可是柳岸突然地站立起来道:“刚才听差拿了陈东海一张名片进来,又没有说清什么,我以为他是介绍一个人到后台来参观,也就没有理会。既是他要请我们吃饭,这倒是两好就一好的事,我正也有事要找着他呢。那个人和你怎样说?你就答应他,我们一定叨扰。”小南睃了柳绵绵一眼,然后向柳岸撅了撅嘴道:“我不管。”柳岸走向前,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别撒娇了。你们大家不都是希望到南洋去玩一趟吗?这盘缠到哪里去弄呢?认识了他,那就可以请他帮忙了。那个人在哪里?我们一块儿去见他吧。”说时,携了小南一只手,就一同来见士毅。他虽穿了一身漂亮西服,但是对于士毅,倒很客气,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承陈四爷和先生多捧场,我们很感激。照说,我们应当先请陈四爷才对,倒要他来先请我们。四爷赏饭吃,我们一定到。不过我们敝团人多,不敢全去叨扰,请四爷随便指定几个人就是了,我们这些孩子,都顽皮得很,将来有失仪的地方,四爷可别见怪。”士毅做梦也想不到这件事有如此的容易接洽,连陈东海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话,他都代为说了。这一点没有问题,总算大功告成。于是他和柳岸握了握手,就赶快地回到包厢里去。
陈东海因士毅去了许久,就一连抽了六七根烟卷。台上的歌舞虽然已经开始了,但是他只皱了双眼望着,而且不住地回头看着。韦蔼仁在他身后坐着,看了这种情形,知道他是急着士毅没有回来,便笑道:“洪士毅办这种事,他是不在行的,我去催他一催吧。”东海道:“你别胡捣乱了。他要是碰了钉子的话,早就该回来了,还在那里老看着人家的颜色不成?到了这时候没来,自然他还在接洽。可是,怎么不先来回我一个信呢?”说着,扔了手上大半截烟卷头,又拿了一根烟来抽着。蔼仁不敢作声,也只好学了他的样,不时地回答,向后面张望着。好容易,望得士毅来了。东海第一句就脱口而出地问道:“他们答应了吗?”士毅道:“他们完全答应了。”东海笑着立起来道:“咱们别在这里说话,免得扰乱了别人,到前面食堂里去吧。”说着话,他起身就走。洪、韦两个人,当然是跟在他后面。
到了食堂里,他就向茶房一挥手道:“要三杯咖啡,两碟点心,不用多问,我们要谈话,别打岔。”说着,坐了下来,指着桌子旁两把椅子,让洪、韦坐下,笑向士毅道;“你接洽的成绩,有这个样子好,倒出乎我意料之外。你说一说,他们怎样答复你的。”士毅看了他这番性急的神情,越是不敢拂逆了他的意思,就把接洽的经过,大致实说了。东海笑着将身子和脑袋同摆了两摆,向蔼仁一伸大拇指道:“不是吹,还是我陈四爷行,不用那些花套,给他们来个霸王硬上弓,也就成了。老韦,你的差事来了。”蔼仁道:“四爷就吩咐吧。”东海在身上掏出一元银币,当的一下响,丢在桌子上,笑道:“不能让你白跑,拿这块钱去,买二三十封请帖来,可是都要有点美术意味的,别把乡下人玩的那个红封套也买了来,四爷今天高兴,多的钱赏给你买烟卷吧。你去买,别耽搁,我等着你呢。”蔼仁拿了那块钱在手,除答应是而外,连第二个字都没有,立刻就走了。东海见柜台上放了电话机,走过去打电话。电话通了,他道:“我是陈四爷,明天下午七点钟,给我预备三桌宴席。我今天就打了电话,你得把那个大房间,给我留着,不留住可不行。”放下了电话,他就向茶房造:“你这儿有笔吗?”茶房答应了一声有,就拿了一张纸片,一枝铅笔,送到桌上来。东海拿着铅笔,向桌上一阵乱点,点得扑扑作响,望了茶房道:“你还是没有听到我打电话呢?还是没有脑子呢?你不想想,我请客要写请客帖子,能使铅笔吗?”这茶房无缘无故,碰了他这样一个大钉子,也是说不出来的一种冤枉,但是看到东海这种样子,是个阔公子的神气;不然,手上怎能带那样大的钻石戒指呢?所以虽是碰了一个钉子,却也没有什么废话可说,只得站在一边微笑着。第二个茶房见他未免受窘,就将柜台上一只木盘里的用具,两手托着,送到桌上来。于是,笔墨砚水,完全都有了。东海看了那茶房微笑道:“像你这样子,就不愁没有饭吃了。”
一言未了,韦蔼仁气呼呼地,红着脸,捧了一叠请柬跑了进来,陈东海道:“真快!怎么这一会儿工夫,你就办来?”蔼仁道:“这街口上就有家纸店,我坐了特别快的来回车,所以不多大一会子就到了。”东海笑道:“成!以后替我办事,都这样子让我称心如意,我就可以提拔你了。”他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杨柳歌舞团的节目表来,交给士毅道:“他们这节目上,开着有二三十个演员名字,除了男的而外,凡是女的,不问大小,不问姑娘,或者娘们,一个人给她一封帖子。地点是东美楼,时间是下午准七时。外加团长一张,敷衍敷衍就行了。快写,写完了,赶紧送去。”士毅替他把更困难的事都做了,这样容易的事,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于是就伏在桌上,写起请帖来。写完了,将笔一放,东海却笑着向他握了一握手道:“对不住,我先向你道歉!”士毅倒是愕然,为什么他倒向我道歉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