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富贵荣华都是命。运未通时,步步逢坑阱。满腹诗书谁肯敬?出门到处无投奔。
只有神仙明似镜;壶内灵丹,偏向穷人赠。指引前途无蹭蹬,夫妻邂逅真侥幸。
——右调《凤栖梧》
活说活死人自从出娘肚皮,兜在尿布角里,爷娘就把他象宝贝夜明珠一般看承(看承,看待也),捧在手心里,还恐被屄骚风嚣了去。后来骚老子死过,骚娘又招了刘打鬼来家,搅完了家当,弄到水落石出的地步,还穷汉养娇儿的大声不舍得搿他。及至雌鬼死了,娘舅领他到了外婆家,的替(的疑赘;但太仓语中有连用“的替”者)他上学攻书;虽不免受娘妗的鹘默气,那娘舅到底是个大靠背,尚感不致吃尽大亏,得一日过一日的也罢了。因(因,当是困字之误,即睏字)梦头里弗曾想着那白曚鬼无事无非,把他的好娘舅请了去,便不免晦气星钻进了屁眼。
那醋八姐自从形容鬼起身之后,就禁止他不许去念书,住在家里,半像奴奴半像郎的教他提水淘米,揩台抹凳,扫场刮地,差得头团栾(犹言使唤得他东走西奔,忙个不停)。活死人苦恼子,真是吃他一碗,凭他使唤,敢怒而不敢言。还亏他心里明白,鉴貌辨色,样样都拿搭得来,不到得失枝脱节。醋八姐还不肯放松他,时常萝卜弗当小菜的把他要打要骂。后来一发号粥号饭(号,限也去读,疑即限之音转)起来,遂不免一顿饱一顿饿的半饥半饱过日子。
一日,那醋八姐忽然想吃起蛤蚌炒螺蛳来,买了些螺蛳蚌蚬,自己上灶,却教活死人烧火。活死人来到灶前,看时,尽是些落水稻柴,便道:“这般稀秃湿的柴,那里烧得着?”
醋八姐骂道:“热灶那怕湿柴,烧弗着,难道就罢了不成!”
活死人没法,只得撄好乱柴把,吹着阴火,向冷灶里推一把进去,巴得镬肚底热,谁知凭你挑拨弄火,只是烟出火弗着。伛上去吹,又碰了一鼻头灰。煨了半日,倒灌得烟弗出屋,眼睛都开弗开。醋八姐大怒,拿起一根有眼木头来夹头夹脑的就打。活死人夺住棒槌,与他分辨。牵钻鬼听见跑来,帮了娘把他捉住板凳上。活死人气力又小,双拳弗抵四手的,那里挣得脱,不免赤骨肋受棒,被他们排头排脚的打了一顿。那时肚里虽然怨天恨地,也洒不出甚么小牛屎,只好忍气吞声的罢了。
隔了一日,醋八姐处分道:“你昨日嫌道柴湿,快到山里去斫些黄金狗屎草归来,好烧饭吃。”
活死人不敢与拗,只得拿了一把班门弄斧,走出门去。行不多路,劈面撞着了一个同学堂念书的,叫做串熟鬼。那串熟鬼见了活死人,千句弗说,万句弗说,说道:“你赖学也赖得有方有寸!怎么鹞子断着纬,许久弗进学堂门?却倒在此做斫柴囡,是何道理?”
活死人正在有苦无话处,便一五一十从头彻尾的告诉他。那串熟鬼平日念书虽是质钝,别样事情却都玲珑剔透,倒有三分鬼画策的。听了活死人告诉,一肚皮抱气弗平,便道:“据你这等说来,还要住在他家做甚么?”
活死人道:“叫我又无去处,不住他家却住那里去?”
串熟鬼道:“你自己脚生肚皮底下,难道不会翻脚底的么?”
活死人道:“我又从未出门,人生路弗熟的跑到那里去?又没有吃饭本领。手无半文的逃出去,岂不要十叚(叚,当是段字之误)饿杀九叚半。”
串熟鬼大笑道:“你枉苦(苦,空字之音讹)聪明一世,如何倒蒙懂一时起来?老话头:路在嘴边。你既识了三文两字,一肚皮《春秋》的,凭你天涯海角,那里不弄口闲饭吃了。就要白相盘缠,也不是天大难事。我指引你一条活路:那三家村里的鬼庙,是你老官人一人之力造成功的。你是他那里大施主。况这怕屄和尚,近来已经富足有余,何不去向他借些盘缠?或是到鬼门关去寻着娘舅,或到别处谋衣谋食,俱可安身立命。何必住在他家,受他们的喉头气?”
活死人听了,如梦初觉,便道:“真是好说话,依你便了。”
遂与串熟鬼作别,行到山脚根头,坐在一块狗头黄石上,想那串熟鬼的说话,越想越有滋味。忽又转念道:“倘我斫了草回去,再若嫌好道歉,岂不又要受他们的糟蹋?何不就此起身,岂不干净相?”
主意定了,便将斧头丢在草中,取路望三家村去了。
这里醋八姐在家中,等这活死人斫草归来,却是痴狗望着羊卵脬,那里有个影响?直到乌星暗没,要没个鬼脚指头戳来。到了次日上半日昼,还不见归,只得叫牵钻鬼去寻。牵钻鬼搭了几个野鬼,同到山里,寻来寻去,忽寻着了那把斧头。牵钻鬼认得是自家的,便道:“他若是跟人逃走,这斧头一定随身行令带了去。今斧头在此,单不见了人,莫非被甚豺狼虎豹吃去了。”
牵钻鬼也不过是无稽之谈,话扯话。
不料数内有一个叫做三见鬼,便附会其说道:“不差不差;近日这山里,闻得出了一只死老虎,遇有单板头人经过,他就一个虎跳衔去吃了。你这表兄弟,一定也被他吞在颈骨里是无疑的了。”
牵钻鬼听说,害怕起来,慌忙跑回家中,又添些枝叶,说得凿凿有据;便就措笑当认真,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飞飞扬扬,都说这活死人被老虎吃了。牵钻鬼便写了一封平安家信,寄与形容鬼,只说这活死人自己筋丝无力,倒想山里去打死老虎,却被老虎吃去了。形容鬼得知,甚是可惜。不题。
且说活死人在山里起身,望三家村行来。到得鬼庙里,见了怕屄和尚,告其缘故,恳他借些盘缠。孰知那些出家不认俗的朋友,虽则一代人物,却不肯一代只管一代,一般的想钻在铜钱眼里,把那十方施主,比吃孙子胜三分,吃杀弗还答,尚嫌吃得弗爽利,怎肯反做出钱施主?
听得要向他借钱,便面孔掇了老宅基上去,把那些骷髅头几乎擐落,就道:“没有,没有,你是个逃走客,捉转来要打一百的,不要在此带累我乡邻吃麦粥。”
便将活死人扯住背皮,耸出庙门,关了门进去。
那时活死人弄得来得去不得,心里好不着急。思前算后,没个道路。肚里又饥又渴,只得算计道:“三百六十行中,只有那叫化子是个无本钱生意。人说‘叫化三年,做官无心相’。想那叫化行业,也必有几桩妙处。只是做那一样好?若做摇铜铃叫化子(犹言‘哑吧叫化子’),又没处去掩耳盗铃。若做弄蛇叫化子,那里去寻这条踏弗杀地扁蛇?只有平日念熟的许多文字,却倒一字不忘,何不就做了念文字叫化子,到底斯文一脉。”
算计已定,便走到一个大人家去,发起利市来。果然人见他少年清秀,念的文字琅琅有声,便把粥饭舍与他吃。他就吃着湿个(个,犹言“的”)袋着干个,倒弄得吃只兜弗尽。正是吃着滋味,卖尽田地,便也不愧不怍,各处去做这走江湖生意了。
一日,来到一个村坊去处。正要进村,忽然篱笆里钻出一只撩酸齑狗来喤喤的乱咬。那村里众狗听得,便跑出一大群来:却是些护儿狗、急屎狗、龁齿狗、壮敦狗、尿臊狗、落坑狗、四眼狗、扑嘴狗、馋人狗、攀弓狗、看淘箩狗、猱狮狗、小西狗、哈巴狗、瘦猎狗、木狗、草狗、走狗、新开眼小狗、大尾巴狗,都望着活死人窜上窜落乱咬将来。
活死人吓得魂胆俱消,跑又跑弗落,赶又赶弗开,急得少个地孔钻钻,亏杀(犹言“幸亏”)后头又跑上一个缠杀老道士来,看见活死人弄得走投无路,便向身边拿出一张鬼画符来,向众狗一扬,那些狗就绝气无声,尽都摇头豁尾巴四散的去了。
活死人看这道士时,戴一顶缠头巾,生副吊蓬面孔,两只胡椒眼,一嘴仙人黄牙须,腰里绉纱搭膊上,挂几个依样画葫芦。
那道士看着活死人笑道:“你既受不得娘妗的气,如何听了串熟鬼撺掇,直跑到恶狗村里来受狗的气?若非我将护身符赶散,你只好贼吃狗咬暗闷苦,向谁话账?”
活死人见他仙风道骨,又事事前知,谅必是个异人,便道:“师父从那里来?怎的就晓得我的行事?”
道士道:“我便是蟹壳里仙人,不论过去未来的事,都能未卜先知的。今日偶然出来卖老虫药,在此经过。”
活死人道:“不知你葫芦里卖啥药?可是仙丹么?”
道士便把葫芦解下来,指着道:“这是益智仁,吃了使人聪明的。这是大力子,使人有气力的。这是辟谷丸,使人不饿的。”
活死人听说不饿,便道:“吃一丸可过得一日么?”
道士道:“你真也浅见薄识!我这药是不容四眼见合起来的,吃一丸,便可过得七七四十九日,怎的说一日?”
活死人想道:“这真是仙丹了,可惜没有身边钱,不然,买他七八丸,便可过得年把了,岂不省得号肠拍肚的念那文字。”
道士见活死人沉吟不语,有羡慕之色,便道:“我看你将来有些好处,不如与你结个缘吧。”
遂将那辟谷丸连葫芦递与活死人,道:“送你拿去放在身边,慢慢的充饥便了。”
随又倒出几粒大力子来,道:“有心做个春风人情,也送些与你。”
活死人接来,推在嘴里,果然入口而化。才过着三寸喉头管,那精神气力,便陡然充足起来,犹如脱胎换骨,霎时间已觉身强力壮。心中大喜。道士又去倒那益智仁,活死人止住道:“这倒不消。我已有过目不忘的资质,博古通今的学问,还要益他怎么?”
道士哈哈大笑道:“你只晓得读了几句死书,会咬文嚼字,弄弄笔头,靠托那‘之、乎、者、也、矣、焉、哉’几个虚字眼搬来搬去,写些纸上空言,就道是绝世聪明了。若讲究实际工夫,只怕就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倒算做弃物了。我这药是使人足智多谋的第一等妙药,如何倒不要吃?”
活死人只得也接来吃了。道士又道:“你这讨饭生意,弗是人账(人账,人也。账为方言助词,无所取义)所为,快些改了行业。”
活死人道:“虽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吃饭着衣裳,我却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百无一能,教我去做什么?望师父指引一条生路。”
道士道:“为人在世,须要烈烈轰轰,干一番事业。岂可猥鄙蠖缩,做那苟延残喘的勾当?我有一个道友,叫做鬼谷先生,他有将无做有的本领,偷天换日的手段,真是文武全才。你去寻着他,学成了大本事,将来封侯拜相,都在里头。”
说罢,化阵人来风,就不见了。
活死人方信他是真正神仙,寻思道:“仙人的好说话,岂可不听。只不曾问得这先生住在那里,海阔天遥的,却从何处去寻?”又想道:“既叫鬼谷先生,谅必住在鬼谷里。”
便一路随脚倘(倘,应作淌)的问将去,并没有人认得。寻了多时,有如海底捞针,那里去捞摸?
一日,来到一个鬼庙前,便信步走入去看看,却是个脱空祖师庙,那里塑得披头散发、赤脚跋倒的坐在上面;脚跟头哺一个开眼乌龟,乌龟身上盘条烂死蛇。
看了一回,正要再入去,只见一个痴道婆跑来,拦住了不容他进去。活死人道:“庙梁寺观,是十方所在,普天世下人公同出入的,你怎禁止得?我偏要进去!”
那道婆抵死不肯,活死人不觉大怒,把他扯在一边,望内便跑。忽听得一间屋里,有女子在内喊“救命!”活死人心疑,便把门一脚踢开,走入去看时,只见一个熬小脚师姑,揿翻一个十几岁如花似玉的黄头毛细娘;一个男子,正在硬解他的单叉裤,那细娘不肯,故此极声出的乱喊。
活死人见了大怒,道:“清平世界,怎做这等没天理事,难道无王法的么?”
那男子并无怕惧,反喝道:“我公子在此陶情作乐,你是甚么野鬼?敢来闲多管!”
活死人便知他是个仗官托势的花花公子了。自思人微权轻,鸡子不是搭石子斗的,须说大话去罩他,或者吓退,也未可知。便也喝道:“我老子直做到阁老,我尚不敢这等胡为。你是什痴公子,辄敢这般无法无天?”
那男子听说,只道真是甘蔗丞相的儿子,吓得心惊胆战,赸(赸,跳跃也)出脚望外逃了去。
你道这男子是谁?师姑为甚帮他?原来这男子叫做色鬼,他老子轻脚鬼,曾做过独脚布政,退归林下。家里翻转屋来座银子,坑缸板都是金子打的,真是富贵双全。单生这色鬼是个老来子,自小纵容惯了,才交十几岁,就到外边吃花酒,偷婆娘,无所不为。后来结识了这庙里师姑,替他做牵头,遇有烧香娘娘到来,便留进私房,用些甜言蜜语诱引他上当。孰知那些女眷家,只为想吃野食,所以要出来烧香念佛;忽有个精胖小伙子来做他口里食,真是矮子爬楼梯,巴弗能够的,自然一拍一吻缝。偶然千中拣一,有个把缩羞怕脸弗肯的,便捉住了硬做。那女眷吃了亏,只得打落牙齿望肚里咽,再也不敢响起,就使老公得知,一则怕他有财有势,二则家丑不可外扬,只好隐忍过了。所以这色鬼天弗怕,地弗怕,任意胡做。今日这等标致细娘,真是目所未睹,酥麻了半边,不料食已到口,被活死人吵散了。那师姑跪在地上,只顾磕头如捣蒜。
活死人见这细娘,眼泪汪汪的低了头,默默无言,便道:“小姐快些回去吧。再若担(担,应作耽)搁,只恐又生别情。”
那细娘只得跟了活死人,走出庙门。
正是:
双手擘开生死路,两人跑出是非门。
不知这细娘是谁家的倒箱囡,独自一个到这庙里来所干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活死人正当怨气弗穿时候,忽闻串熟鬼一派鬼画策,不觉心悦诚服,信受奉行,殊不料怕屄和尚之如此势利也。迨于进退两难之际,无路恳求,直算到做讨饭生意,真可谓穷思极想矣。然尚自道斯文一脉,靠着咬文嚼字,巴望人随缘乐助。岂期闯入恶狗村中,又遭狗之不识斯文,只认做劣及(及字不解,如为极字或竭字之误,则勉强可通。下字亦不解)人,齐声共气来下食他哉!此时任有锦心绣肠,亦无所施其伎俩,免不得走投无路矣。幸亏仙人搭救,教以改辕易辙,寻师学艺,得于无意之间夫妻相遇,岂非时来福凑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