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女扮男妆逃性命,何期闯入餐人境?剥衣亭上见雌雄,夫妇巧相逢。
从军挂印征强寇,一鼓而擒皆授首。功成名遂尽封官,从此大团圆。
——右调《庆功成》
话说两个大头鬼,攻破鬼门关,降了许多地面,引兵杀到阴阳界来。那守界的两个将官:一个叫做倒塔鬼,骑一只豁鼻头牛,使一把花斧头,有万夫不当之勇;一个叫做偷饭鬼,使一个饭棒槌,骑一匹养瘦马,足智多谋。自从摸壁鬼逃入界来,已晓得兵马将近,连夜端正压火砖,将要道所在,叫鬼兵打好界墙,只空一个鬼门出入。
那倒塔鬼一团筋骨,技痒难熬,摩拳擦掌的专等兵马到来,思量杀得他马仰人翻,片甲不回。
偷饭鬼道:“凡事小心为主。我们只宜守住老营,且奏闻阎罗天子,请发救兵到来,然后出战不迟。”
倒塔鬼暴跳如雷道:“你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过两个养发强盗,又不是三头六臂七手八脚的天神天将,就这等怕如折捩!岂不闻胆大有将军做?若如此胆门小,怎做得将军?”
话声未绝,只听得扑通的一个了铜铳(了字不解,疑是丫字之误。或谓了铜铳为卵丛铳之谐音;卵丛铳者,状手淫之词),破锣破鼓一齐响起来,那大头鬼兵马已到。倒塔鬼便骑上豁鼻头牛,拿着花斧头杀出界来。黑漆大头鬼上前接住便杀。战了几十回合,倒塔鬼使尽了三十六板斧还敌不住,巴望偷饭鬼来助一臂之力,只听得已在那里打收兵锣,晓得后手兵弗应,心里慌张,被黑漆大头鬼一拆屋榔槌,把头都打扁了,便趁势杀过界来。偷饭鬼已将鬼门钉住,牢不可破,只得就在墙外安营。偷饭鬼便差赍奏鬼连夜上酆都来求救。
阎王闻奏大惊,忙与众官计议。甘蔗丞相道:“闻得两个大头鬼凶不可当。倒塔鬼尚然被赶,朝中将官料无敌手。若勉强差他们前去,终归一败涂地。不如出道招贤旨意,倘有奇才异能之士应募前来,庶可一战成功。”
识宝太师道:“救兵如救火。若专靠召募,未免远水救不得近火。还当先差一将前去,与偷饭鬼并胆同心,守住老营;一面出榜召募,方可万无一失。”
阎王依奏。便差无常鬼领兵前去;随即出了王榜,各处张挂:“如有降杀好汉前来应募者,俱到酆都城外点鬼坛取齐。”命甘蔗丞相专司其事。不题。
且说那臭鬼,自从活死人起身之后,也便收拾些出门弗认货,各处去做那露天生意。忽闻得大头鬼据了枉死城谋反,已将鬼门关攻破,恐怕妻孥老小举家惊惶,急急赶回家中。正值青胖大头鬼争田夺地之时,各处村坊百姓,尽都扶老携幼,弃家逃命,路上络绎不绝。臭鬼见了这般形势,便叫妻女也收拾出门逃难。臭花娘自道标致,恐怕路上惹祸招非,便把臭鬼的替换衣裳穿着起来,扮了男子,宛然一个撒屁后生。大家出门,不知天东地西,随了许多难民一路行去。正撞着青胖大头鬼大队人马过来,把他一家门冲得东飘西散。
臭花娘不见了亲爹娘活老子,只得跟了蓦生鬼走路。无如走得甚慢,众鬼那里来顾他,你东我西,各自去了。幸亏身边藏有活死人送的辟谷丸,倒也不愁饥饿,只得拣着活路头缓缓而行。
碰霜露雪行了几日,来到一个山脚根头,见有一棵千年不长黄杨树,树底下滚一个蛮大的磨光石卵子。他看得大树底下好遮阴,便坐下少憩,不觉靠在树上困着了。
谁知这个山,名为撮合山。山里有个女怪,叫做罗刹女,住在湾山角络一间剥衣亭里,专好吃男子骨髓。时常在山前山后四处八路巡视,遇有男子走过,便将随身一件宝贝,名为熄火罐头,抛来罩住。凭他铜头铁额的硬汉,都弄得腰瘫背折,垂头丧气,不能动弹;由他捉回亭中,把根千丈麻绳打个死结缚住了,厌烦时便来呼他的骨髓吃。呼干了将人渣丢落,再去寻一个。不知被他害了多少男子。
那日走到山脚下,看见一个俊俏书生,坐在树阴底下打磕睡,喜之不胜,走上前来,不费吹灰之力,抱了就走。臭花娘惊醒,开眼看时,见是一个粗眉大眼,双肩抱力的拖牙须堂客,打扮得妖妖娆娆的,抱着他飞跑。须臾,来至一间亭子里,放在牙床上,便来呼他的骨髓吃;见是个女子,不觉大怒,拿起一把软尖刀来,架在他颈骨上,骂道:“你是那里来的穷鬼?连卵都穷落了,还要衣冠楚楚的装着体面来戏弄老娘!是何道理?”
臭花娘只得哀求苦脑告诉他:“实系为着逃难,所以女扮男装,并非有心来戏弄奶奶。”
罗刹女见称他奶奶,不觉欢喜道:“你既这等知文达礼,晓得敬重我,若肯住在这里,与我做个好淘伴,便饶你性命。”
臭花娘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只得应承了。罗刹女方拿开刀,放他起来。臭花娘见他喜欢鬼奉承的,就只管“奶奶长、奶奶短”的趋奉他。罗刹女愈加快活,便教会他使软尖刀并许多拿人法则,臭花娘也心领神会。
住了几日,那罗刹女又出去捉一男子回来;臭花娘看见,吃了一惊,原来正是活死人。
却说活死人在冒失鬼家住了几时,听得大头鬼反了,心中掉弗落臭花娘,便辞别冒失鬼,起身望温柔乡来。到得臭鬼家里,但见墙坍壁倒,鬼脚指头不见一个。近地里又弄得断绝人烟,无处访问。心里着急,只得瞎天盲地各处去追寻。偶在撮合山边经过,恰被罗刹女下山撞见,便拿出熄火罐头罩来,一声响,把他连头搭脑罩住。幸亏他曾吃过仙丹,有些熬炼,但觉得浑身麻木,不致就倒,罗刹女见弄他不翻,忙解下臭脚带来,把他扎手缚脚,周身嬲住,抱回亭中,将他骨髓慢慢的呼来吃。臭花娘看在旁边,真是眼饱肚中饥,敢怒而不敢言。罗刹女吃了一个畅快,方向活死人头上取下熄火罐头来。却因抱着活死人上高下堑跑了一回路,也觉有些吃力,便横在床上困着了;那罐头也丢在床边,未曾收拾。
臭花娘看这罐头时,宛如个小和尚帽模样,便轻轻偷来,坑在身边,方拿起软尖刀来,把活死人身上臭脚带一刀割断。活死人便手脚活动,忙向臭花娘手里接过刀来,就有刀杀得人,望着罗刹女颈骨上斩去。不料误斩了面孔,斩得火星直迸。原来那罗刹女炼就一副老面皮,真是三刀斫弗入,四刀白坎坎的一些不动。罗刹女梦中惊醒,跳起身来。活死人乘势望他心口里一刀戳去,早已白刀进了红刀出,挖去一块心头肉,连搭子血都抠了出来,死在床上。便放下刀,向臭花娘称谢。
臭花娘见他不认得了,便将自己来踪去迹告诉他。活死人方知是臭花娘假扮的,大喜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也将别后事情,粗枝大叶说与他听了。臭花娘喜之不胜。
活死人道:“这里不是安身之所。目今各处只有黑甜乡里最为太平,不如同到那里去住几时,再作道理。”
臭花娘听说,便要向罗刹女身上剥死人衣裳下来,改换妆束。活死人止住道:“这里到黑甜乡,还有许多脚边路。若男女同行,反要被人盘诘,担搁工夫,不如依旧男妆,只说是兄弟陶里(陶里,犹言辈),那里便有人来扳桩相脚?”花娘欣然乐从。活死人便搀着他,走到山下,望黑甜乡一路行来。
将近冒失鬼家里,正撞着冒失鬼骑只无笼头马,拿着大木关刀;后面地里鬼也骑着两头马,拿把杀手锏,自骑马自喝道的在大官路上跑来。见了活死人,忙下马相见了。
冒失鬼道:“你如何到今日之下才来?我们望你,连颈柱骨都望长了!”指着臭花娘道:“此位又是何人?”
活死人道:“这是我同胞兄弟,叫做雌雄人。你们要望我来做甚么?这般行径,却到哪里去?”
地里鬼便道:“你难道不听闻?目今阎罗王出榜招贤,我们思量去投军,干功立业;等你不见来,只得想先去了。如今你来得正好,便可一同去吧。”
活死人道:“同去固好,只是你们骑着马,叫我两个那里跟得上?若叫你们放着马步行,又觉弗讲情理。”
地里鬼道:“这也容易。近地里有个马鬼,一向在七国里贩牛,近来又在八国里贩马,前日贩了一群鬼马,回来发卖。就是我们骑的马,也是问他买的。只消再去买两匹就是了。”
活死人笑道:“有的不知无的苦,叫我们穷人穷马,那里买得起?”
地里鬼一头笑,指着冒失鬼道:“有空心大老官在此。他惯买马别人骑;就是我骑的马,也是他买的。索性一客弗烦两主,等他做个出钱施主何如?”
冒失鬼也道:“你只去拣中意,待我出钱便了。”遂大家一同来到马鬼家里,问他要马看。
马鬼道:“可惜你们迟来脚短,马已卖完了。”
地里鬼见门槛底下露出马脚来,便道:“这门里的不是马蹄?怎说卖完?”
马鬼道:“这是两只拣落尽残的驴子,怎说是马?”
活死人道:“老话头:无马狗牵犁。狗尚可当马用,驴子倒怕不如着狗?譬如步行,就是驴子便了。我们会骑只驴子喊马来的。且到前路看,倘有五马换六驴的人来,卖只驴子买马骑,也来得及。”
马鬼便牵出两只驴子来:一只是木驴,一只是别脚驴子。地里鬼故意千嫌百比,马鬼便不敢争多论寡,就烂狗屎价钱买成了。活死人让臭花娘骑了木驴,自己骑了别脚驴子,冒失鬼、地里鬼都上了马,骑出大路,马不停蹄,望酆都城来。
那消几日工夫,到了城外;转到点鬼坛前,见有个铁将军把门,便上前报了名。将军见说是鬼谷先生徒弟,又见他们人材出众,不敢怠慢,忙报知甘蔗丞相。丞相便传他们进见,讲道些兵法武艺,尽皆问一答十,应对如流,喜出望外;就领他们进城,来到朝门外伺侯。自己入朝,奏知阎王。阎王传旨,宣入四鬼,来到森罗殿上,一双空手见阎王。
阎王见冒失鬼魁梧奇伟,活死人、雌雄人美秀而文,地里鬼精奇古怪,谅必有些本事。正欲与他们计议战守之策,忽见朝门外传进无常鬼奏章来,说:“两个大头鬼见臣钉住阴阳界固守不战,便叫贼兵爬墙摸壁,在界墙上对壁撞,掘壁洞,拆壁脚,千十六样錾凿,弄得墙坍壁倒,危在旦夕。请速发救兵,庶保无虞。”
阎王见奏,怒道:“那大头鬼有多大本领,却敢如此猖獗!”
活死人见阎王发怒,便奏道:“臣虽不才,愿领阴兵前去。誓必将那大头鬼生擒活捉回来,凭殿下把他斩头沥血,抠心挖胆的治罪,方见手段。”
阎王大喜道:“卿若果能成功,寡人自有重赏。”
便即点起阴兵,教活死人挂了骑缝印做大元帅,冒失鬼为开路先锋,地里鬼、雌雄人为参谋,引兵前去救应。四鬼谢恩受职,活死人又奏讨军器马匹,阎王便差护身将领他到武库中去,任凭拣选。
活死人来到库中,见十八般武艺一应俱全。千中拣一,只有一枝戳空枪,趁手好使,便拿了回到殿上。只见阶前一个拽马鬼牵只异兽,生得身高六尺,有头无尾,周身毛羽,像是扁毛众生,却又四脚着实。
阎王指示活死人道:“这是独人国进贡来的,名为衣冠禽兽,捋顺了毛,倒也驯良。今赐卿做个坐骑,壮壮威风。”
活死人谢恩领受,陛辞起身,扯足顺风旗,鸦飞鹊乱,望阴阳界进发。
将进界上,忽望见前路烟尘抖乱,手铳齐响,晓得界上交战。忙催兵向前救应,正见两个大头鬼,把无常鬼、偷饭鬼、摸壁鬼追得八只脚跑弗及。冒失鬼便举起大木关刀,拍马上前,敌住青胖大头鬼;活死人挺着戳空枪,来战黑漆大头鬼;地里鬼也舞起杀手锏,上前助战。对阵迷露里鬼、轻骨头鬼一齐杀来。无常鬼、偷饭鬼、摸壁鬼也都掇转马头来,大家混战。
且说活死人与黑漆大头鬼两个,正在棋逢对手,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战够多时,被活死人捉个破绽,一枪戳去,把纸糊头老虎戳穿。那老虎痛极,薄屎直射,一个虎跳,把黑漆大头鬼掀下背来。活死人乘势对肚皮一枪,把他那条烂肚肠也带在枪头上抽了出来,变做个空心鬼,死在地下。
再说那冒失鬼与青胖大头鬼战了数十合,抵当不住,回马便走。青胖大头鬼纵虎赶来,雌雄人看见,忙取出熄火罐头来,望准青胖大头鬼抛去,一声响,将他罩住,把个青筋饱绽的大头,弄得软瘫热化,眼泪撒撒落,不能动弹。冒失鬼缩转身来,将根臭皮条把他连皮搭骨捆定,活捉住了。迷露里鬼也被地里鬼一杀手锏打得头八丫爿。只有轻骨头鬼骨头无得三两重,手轻脚健的跑得快,被他溜个眼弗见,逃回枉死城去了。那些无名小卒,尽都解甲投降。
活死人收兵来至界上,便差地里鬼、无常鬼、摸壁鬼分头去平服各路地面,自与雌雄人、冒失鬼、偷饭鬼过了鬼门关,望枉死城来。
且说轻骨头鬼虽然逃得小性命,那把两面三刀又被杀人场上偷刀贼偷了去,赤手空拳,来到枉死城中,欲与推船头鬼算计,走清江所路。那些无名头百姓,闻得大头鬼已死,便将他两个捉住;等到活死人兵到,便香花灯烛,迎接入城,解上二鬼。活死人便叫冒失鬼押去斩首示众。冒失鬼押到十字街底里,举起大木关刀,犹如破瓜切菜,一刀一个,都已头弗拉颈上,结成碗大的疤,变做两个无头鬼。
活死人安民已毕,恰好地里鬼等也平定了各处,俱到枉死城来会。活死人便教无常鬼权署城隍事,自己领了众鬼,奏凯还朝。恐怕青胖大头鬼路上发强,出空一个石灰又(又,当作叉)袋,把他袋入里面,捆在马背上。青胖大头鬼落了鬼袋,在内爬攋勿穿,又被石灰撒瞎了眼睛,好不气闷。
活死人回到酆都城,将兵马屯住,自与众鬼入朝献俘。阎王大喜,慰劳了一番,便教将青胖大头鬼押赴市曹,剥皮蹬卵子,拆了骨头。就在森罗殿上排下太平筵宴,君臣同乐,尽欢而散。
次日,又宣众鬼入朝,论功行赏。便封活死人为蓬头大将,地里鬼为狗头军师,同辅朝政;冒失鬼为“(扌亨)”盆将军,镇守鬼门关;偷饭鬼为尽盘将军,摸壁鬼为冬瓜将军,同守阴阳界;雌雄人为塞杀将,护守酆都城各阴门;无常鬼实授枉死城城隍;阴兵犒赏酒肉白米饭,散归营伍。
众鬼都谢恩领职,只有雌雄人红着鬼脸不谢。
阎王问道:“汝独不谢恩,莫非嫌官小么?”
活死人忙上前代他奏道:“他实非男子,原是臣之聘妻,叫做臭花娘。”便将他女扮男妆,移名换姓,及擒兵捉将前后事迹,一一奏闻。阎王便改封为女将军,叫宫娥领他入宫,改换装束。
宫娥引了臭花娘来至宫中,朝见王妃,奏知其事。王妃便将出长裙短袄、凤冠霞帔与他替换;又叫宫娥替他梳头攒鬓,插花戴朵,搽粉点胭脂,改了女妆;又赏了一副竖头铺盖,一座虚花镜架,一个箍旧马桶。
臭花娘谢了王妃,回到殿上。阎王已教活死人戴了掼纱帽,穿了挂挂朝衣,就在森罗殿上朝阎王四双八拜,做了亲。钦赐一个起家宅基,与他居住。
夫妻谢了恩,来到新宅基里看时,但见檐头高三尺,许多门窗户闼,尽皆朱红惨绿;一应家伙什物,也都千端百正。满心欢喜,就安居乐业的住在里头,生儿哺种。后来养了两个送终儿子:叫做活龙、活现,俱做蚂蚁大官。夫妻两个,直到头白老死。此是后话,不题。
正是: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要知大概结局,且俟后来续编。
诗曰:
文章自古无凭据,花样重新做出来。
拾得篮中就是菜,得开怀处且开怀。
缠夹二先生曰:
臭花娘女扮男妆,出门逃难,只道凡人弗识,偏遇着罗刹女,被他扳桩相,显了原形。活死人为了臭花娘,心忙胆碎,东奔西走;不料狭路相逢,也遭他臭脚带嬲住,不免弄得束手待毙。幸亏天无绝人之路,恰得臭花娘一刀割断,便撒手放脚,可以借刀杀人。罗刹女虽有三刀斫弗入的老面皮,也不免白刀进了红刀出矣。从此夫妻双双,无牵无挂,远走高飞,而又适逢世乱荒荒,得以登台拜将,建功立业,夫妻偕老,青史留名。若不是一番寒彻骨,那里有梅花扑鼻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