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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摇小船阳沟里失风 出老材死路上远转

第三回 摇小船阳沟里失风 出老材死路上远转

词曰:

行船走马三分命,古人说话原该听。何必海洋中,阳沟也失风。受多寒湿气,病倒真难治。空有安心丸,焉能免下棺?

——右调《重叠金》

话说活鬼自被土地捉去,下在暗地狱里,伸手不见五指头的,已觉昏闷;再加一班牢头禁子,个个如狼似虎,把他摆布得三分象人,七分象鬼,要死弗得活,真是度日如年。忽然土地来吊他出狱,正不知是祸是福,心里贼忒嬉嬉的到了土地面前。只见饿杀鬼坐在上面,声色不动,反好说好话的放了他,真似死里逃生,连忙磕个响头谢了,走出衙门。凑巧形容鬼与六事鬼两个到来旱打听,恰好接着。大家欢喜,拥着便走。

形容鬼见活鬼行作动步,甚觉不便,问道:“姐夫身上有甚痛刺?怎么这般搭搭脚手(搭搭脚手,当是搭脚搭手之误)的?”

活鬼道:“就是前日被瘟官打的棒疮,在暗地狱里讨个烂膏药搨了,倒变成烂屁股,好不疼痛!”

六事鬼道:“既如此,不可跑伤了。我们且到前面阳沟里,看有什么小船,叫他一只,坐了回去。”

三个到阳沟头,凑巧一只小船,傍在大船边,歇在那里。

六事鬼便喊道:“这只小船可是摇生意的么?”

只见船舱里钻出一个赤脚汉来,答道:“正是。客人要那里去?可到船上来坐,也好待我下橹就摇。”

形容鬼道:“我们要到三家村去,你可认得么?”

艄公道:“这里摇去,见港就扳头,随弯倒弯行去便是。怎么不认得?”

形容鬼便扶搀活鬼,一同下了船,开船回去。

活鬼还只道土地自己想着放了他,倒也安心乐意。只见六事鬼说起他被土地捉去时,家中如何着急,如何寻门路不着,直等寻着好娘舅领到刘家,催命鬼又怎么作难,连扛丧鬼也不曾打他白客(打白客,犹言打抽丰),用了许多银子,才得安然无事,放了出来。前前后后,一本直说。活鬼听得用去许多银子,不觉怒声填胸,一口气接不上来,登时白沫直出,倒在船中。两个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扶他起来,一头拍胸脯,一头叫名叫姓的呼唤;弄了好一回,渐渐喉咙头转气,苏醒转来。

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里活鬼才得苏醒,忽然昏天黑地,起来一阵勃来风,吹得那阳沟河水涨三分,霎时间船横芦篚嚣起来。那艄公把舵弗定,一个鹞子翻身,扑通的跌下水去。形容鬼着急,连忙拿起篙子,要想撑傍岸边。谁知逆水里撑篙,有如撑了硬头船,那里做得半分主张?那艄公游到船傍,扳着船要想爬起来。形容鬼看见,忙伛去将他一把拿住,思量拉他上船。大家狠命一扯,不料那只小船早已捋闸下水,合了转来,连这活鬼、六事鬼一齐提在浑水里。幸亏六事鬼惯做媒人,是落水弗沉的,被他扑开水面,把活鬼背上干岸,旱(旱,当是早字之误)已脚立硬地。

这艄公被形容鬼拖住,越盘水越深的,只顾点(点,抵字之音转)弗壳深少起业,弄得头浸只水;你扯我拽,吃了一肚皮淀(淀,澱之音转)清阳沟水,方能爬到岸上。大家鹘得眼白,坐着喘息。

待了好一回,那阵风也痿(委,平读)了,依旧平和水港。艄公再盘入水中,将船拖到岸边。大家用力帮他翻了转来,仍到船上坐定。重新开船,摇到三家村里,打发了船去,三个像雨淋鸡一般跑到家中。

雌鬼看见,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们可是在奈河桥上失足坠河,弄得这等拖水夹浆,着了湿布衫回来?”

活鬼道:“闲话少说,快拿衣裳出来,大家换了再相商。”

六事鬼道:“我就在贴隔壁,归去换甚便。”一头说,就作别回去。雌鬼拿出一大搿替换衣裳来,两个把湿衣裳换下。

大家坐定,活鬼方告诉雌鬼:“因前日被瘟官打痛了腿,跑不动,叫船回来。在阳沟里失风,翻了船。又在船上晓得你们把银子象撤(撤,应作撒)灰一般用去,把我气得死去还魂,险些儿与你不相见了。你向常用一个钱要掂掂厚薄,也算是一钱如命的。几时屙落了胆子,就这般大手指挜起来!”

雌鬼道:“你被土地捉去时,吓得我头昏耳朵热。正在无法摆张,幸亏兄弟去寻着这条踏熟门路,又立马造桥,要许多银子。那时连肚肠根几乎急断。千算万计,连我的壁挺如意,头肯簪,赵珠花,俱上了鬼当里,当出银子,方能凑足数目送去,弄你出来。倒要这等怪东怪西的,真是弗得相谢反得吐泻了!”

形容鬼道:“你们也不必相埋怨。这是姐夫破财星进了命,撞着这般无头祸。在牢狱底头,真是日顶充军,夜顶徒罪,一个弗招架,连吃饭家生都要搬场。如今虽然吃打罚赎,仍得安然无事,好好回来,已是一天之喜了。老话头:铜钱银子是人身上的垢,鸭背上的水,去了又来。只要留得青山在,那怕无柴烧?若只管这等落水要命,上岸要钱的鬼咯碌相骂,连我也跼促不安了。”说罢,也要作别回去。

活鬼那里肯放?说道:“明日还要把小炒肉烧烧路头。多时费心,怎好不吃顿路头酒回去?”形容鬼也就托老实住下。

只见那活死人已经未学爬,先学走,一路抚(抚,应作扶)墙摸壁的行来,巴在活鬼身边。活鬼便把他抱在膝馒头上,说道:“真是只愁弗养,弗愁弗长。人说求来子,养弗大,看他这等花白蓬蓬的,怎得养弗大起来?”

形容鬼见那小鬼头眉花眼笑,嘴里咿咿哑哑,便道:“我最喜抱弗哭囡,待我也来抱抱。”便向活鬼手里接去抱着。说笑一回,大家收拾困(困,应作睏)觉。

谁知不到一忽觉转,活鬼忽然大寒大热起来,口里不住的浮说乱话。雌鬼还只道他魇弗苏醒,叫了几声弗应,点起鬼火来看时,只见他面孔胀得绯红,身上火发火烧,嘴里嘈闲白夹,指手画脚的乱话,不由的不慌,只得喊起形容鬼来。形容鬼看了,也觉着急,说道:“这是一场瘟癀大病,不知这里可有好郎中么?”

雌鬼道:“村东头有个试药郎中,他自己夸口说手到病除的,但只怕说嘴郎中无好药。”

形容鬼道:“不要管他好歹,待我去请他来看看,才得放心。只是不认得他家里,半夜三更,人生路弗熟的,倘然摸大门弗着起来,便怎么处?”

雌鬼道:“鬼囡认得的,教他跟你去便了。”形容鬼便喊了鬼囡,携着黑漆皮灯笼,三脚两步跑到郎中门前,碰门进去,催得那郎中衣裳都穿弗及,散披散囤的跟了他们就走。

形容鬼一路将病源述与他听了。到得家里,方过了脉,那郎中道:“这不过是吓碎了胆,又受了寒湿气,不防事的。”一面说,一面就在身边挖出眼眵大的三五粒丸药来,递与形容鬼道:“这是一服安心丸,用元宝汤送下,三两日就好的。”

说罢,便欲起身,形容鬼忙将一个瘪头封袋塞他袖中,叫鬼囡点灯相送。

雌鬼已将元宝汤端正,形容鬼帮他将药灌下。这丸药是杀渴充饥弗惹祸的,有什么用?直至次日半上日昼,仍旧弗推扳(推扳,当泛训为“差”,为“次”,此言减退),只得叫鬼囡再去候那郎中来,那郎中看了,依旧换汤弗换药的拿出两个纸包来道:“这是两服仙人弗识的丸散在内:一服用软口汤送下,明日再将乱话汤送下一服,包你活龙鲜健便了。”

形容鬼收了药,送过封袋,打发郎中起了身,照依他说话,把药吃下去,犹如倒在狗屄里,一些也没用!正叫做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果然犯实了症候,莫说试药郎中医弗好,你就请到了狗咬吕洞宾,把他的九转还魂丹象炒盐豆一般吃在肚里,只怕也是不中用的。

那活鬼躺在床上,只管一丝无两气的半死半活。雌鬼见他死在头上转,好不着急!就象热煎盘上蚂蚁一般,忙忙的到鬼庙里去请香头,做野团子谢灶;讲只流年算命,又替他发丧送鬼,叫魂待城隍,忙得头臭。看这活鬼时,渐渐的一面弗是一面,眼睛插了骷颅头里去,牙齿咬得锈钉断。到得临死,还撒了一个狗臭屁,把后脚一伸,已去做鬼里鬼了。

雌雄鬼那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号肠拍肚的哭唠叨。形容鬼等他哭畅了,方才劝道:“他已叫声弗应,问声弗听的困(困,应作睏)到长忽里去了,你就登时哭死,与他同死合棺材,也无济于事。且商量办后事要紧。”雌鬼只得揩干眼泪,与形容鬼把尸灵扛来,躺在板门上,脚板头上煨起帛纸。一面又请六事鬼过来二相帮(二字疑赘;或谓二相帮是成语),就托他买办东西。六事鬼拿些卵串钱,出去先买了一口老古板的竖头棺材,其余用得着的物,一一置办停当。

形容鬼在家中,也主值(值,持字之音转)得七端八正。那活死人虽然还是个小鬼,也未便爷死弗丁忧,一样的披麻执杖,束了烂草绳,着双铁草鞋。雌鬼也戴了没头大孝。

等个好时辰,把尸灵揿在破棺材里,道士摇着铃注卵子,念了几句生意经,吻了材盖。棺材头边放下一张(扌亨)座台,供好活牌位,摆上老八样头素菜来:不过是吊长丝瓜,丫叉萝葡,老茄子,拖根葱,香菜头,无皮果子,闷壶卢,大碗勃酸齑之类。做过了倒头羹饭,请送入殓的朋友亲眷吃了丧家饭,大家散场。

到得头七里,大前头竖起棒槌接幡竿,请了一班火居道士,酒肉和尚,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从此老和尚念苦经,小道士打十番,七七做,八八敲的闹了四五十日。那形容鬼虽说至亲莫若郎舅,到底远了一步,来三去四的不甚便当。全亏六事鬼早起夜眠,尽心竭力的照应。真是远亲不如近邻。雌鬼也感激不尽。

只是那口烂棺材停在屋里,恐防烂断座台脚。一到断过七,形容鬼撺掇着,就在阴山脚下弄块坏心地,做了鬼坟坛,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把棺材生好牛头扛,八抬八绰的扛出门去。和尚道士碰起领丧饶钹,一大起送殡的乡邻亲眷随在后面,抄着近路就跑。

行不到一条长田岸,只见一个老鬼,撑着一根灯草拐赖棒,拦住说道:“你们真是少不经事,只想抄近路!可晓得前面转弯头上的爬棺材黄鼠狼么?”

众鬼道:“爬棺材黄鼠狼便怎么?”

老鬼道:“原来你们还没知道。那黄鼠狼专好龈死人,倘有棺材过去,一大群蜂拥上前爬住,把死人骷髅头都龈得干干净净。所以当日谢家,出棺材远转过去的。你们也该小心为主。”

众鬼都道:“到底老辈里说话,不可不听。我们就打死路上转过去便了。”

大家掇转脚板头望死路上跑去。那雌鬼小脚伶仃,如何跟得上?落在后头,一步一哭,只顾赶棺材弗着起来。只得喊个练熟鬼吊了,也不顾快行无好步,乱跌乱撞的巴到坟上,跑得膀酸脚软,坐着喘息。

那棺材已歇在棚中。形容鬼处分把羹饭摆好。这番不用素鼓榔槌,都是大鱼大肉。众鬼仔细看时:

一样是牯牛卵脬,一样是显汤狗头,一样是绵羊颈骨,一样是猪婆耳朵,一样是猢狲臀(疒而),一样是狐狸尾巴,一样是镬里鹞鹰,一样是擐折驴卵;还有两色水果:却是翻花石榴,掇皮酸橘子;两色点心,是碗里扤春饼,宿蛀大麦团;三杯寡酒;一碗烂饭;点起两枝风中之烛。

众鬼都说:“这活鬼枉做了财主家边,一生一世苦吃苦熬,就是小荤腥也不舍得买来吃。直到今日之下,方能拽长台子摆这一顿富胜酒席,他已吃不下肚了!岂不是枉活鬼世!”三丛丛,四簇簇的谈论不了。

等到落地时辰,拜过离别,收开羹饭,把棺材下了泥潭,罨好在烂泥心肝里,这方是入土为安。大家收拾回家。

正是:

凭你会钻铜钱眼,到头终壅茅柴根。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活鬼命里既能白手或(或,当是成字之误)家,置田买地,造船起屋,挣做百万贯财主,也算是茄子大一个星宿了。就使他拥着三妻四妾,儿女成群,活到寿长千百岁,也该消受得起。谁知才生得一个小鬼,便就船横篚嚣起来;一场着水人命,几乎弄得头弗拉(拉,在也)颈上。还亏钱可通神,方能泥补光鲜。尚不能财去身安乐,接连又是一场瘟癀大病,就免不得抛妻弃子,一双空手见阎王矣。古老上人所云“七合升罗八合命,满只升罗就生病”者,正活鬼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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