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太太在沙发上坐不到十分钟,便又把刚才的梦境重新温上了一遍。她想到那几个大花脸子一跳就走进了屋子,仿佛是由栏杆上爬了进来的,平常不觉得这栏杆是可以爬上人的,梦里何以有这个现象,也许有这么一点可能吧?想到了这里,就走出屋子来靠住了栏杆,先向下看看。觉得这里到地下,距离到一丈二三尺路,四根柱子伸空落地,并没有可搭脚的地方。再向楼下院子外的敞地看去,是一片陡坡,也不是可以随便步行上下的地方。向着这些地方出了一会神,觉得梦境不可能与事实相符,便转身向屋子里走去。但刚一转身,一眼看到院子右边斜坡下,一丛青隐隐的树影子,便又立住了脚,再向那边注意看了去。慢慢的忖度着,觉得那棵树不大,既然在陡坡上伸出半截来,料着这坡度不高,就找了一只手电筒,走出屋子向四周照着。西门德大为惊异,追出来问道:“你晾的衣服丢了吗?”她道:没丢什么,我只是看看。力西门德虽是有点莫名其妙,觉得她反正是神经失常,心里也就想着,看你干些什么?就不追着闯了。西门太太足足照了十来分钟之久,这才搀着先生回屋子里来。西门德也不写信了,坐在椅子上,回转头来向她注视着。
她坐在小沙发上,架了腿,两手抱住膝盖,似乎有点吃力,眼望了墙壁上挂的一轴画,也正在出神。西门德道:“你刚才出去找什么东西?可是看你那种情形,又不像要找什么东西。”她回头看了看房门,这才笑道:“我越看这屋子,越感到不怎么安全,所以我出去观察了一下。我觉得那棵小树的斜坡上,有爬上贼娃子来的可能,所以我又拿手电棒去仔细照了一下。”西门德哈哈大笑,笑得将手轻轻的拍着桌子。他太太望了他道:“你笑什么?”博士笑道:“我笑什么?我笑的还不是我本行?我若还去教心理学,关于心理变态这一层,我就可以举出不少的实例来。”西门太太瞪了眼道:“我无非是加一层小心,免得大意了出什么乱子,你以为再过穷日子,是我一个人的不幸吗?”她说着一赌气,到卧室睡觉去了。
西门博士没有去理会她,再写他的两封信。写完了信,看看钟,时间虽早,但经过了一天神经紧张的纷扰,也说不上什么缘故,很觉得疲倦,这就进屋睡觉了。他见太太在床上盖着棉被,蜷缩了身子朝里,一点声息没有,总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也就没有去惊动她。不想刚一登床,她就突然的坐起来了,看她的面色很是紧张,并没有什么倦意,因问道:“你还没有睡着吗?”她一点也不睬,抓了床栏杆上的衣服披在身上,踏着鞋子,就向外面走去。西门德以为她是要喝口热茶,或者是取支烟卷抽,这就昂了头向屋子外面道。“纸烟火柴都在里面呢。”但她依然向外走,并不答话,继续的听到她开外面屋子的门,而且脚步也走出去了。这倒让博士吓了一跳,立刻跟着跑了出来,鞋子也没有来得及穿。到外面屋子里时,西门太太却已由走廊回到了屋子里。西门德道:“你跑出去干什么?仔细着了凉,你还是不放心院子里那块斜坡吗?”她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什么话说,接着又去关房门,关好了房门,搭上了搭扣。她还怕不稳当,又端了把椅子将房门来顶上。其次,便是将两处窗户审查一下,果然有一处窗户不曾扣上搭钩,总算没有白看。她搭上了钩子,还用手把窗户推了一推,果然扣得很紧,不曾有些移动,这才回到里面屋子里去。
博士也忘了没穿外衣,呆呆的站在一边,看着等她把这些动作做完了,这才明白,原来她还是受到那个恶梦的影响,不能安心,自己来检点门户。心里这就想着,这位太太并不是可笑,简直是可怜,想不到自己跑了一趟仰光,弄了并不算太多的钱回来,一点享受没有,却把她闹得神魂颠倒,已成半个疯人了,若不设法加以纠正,家庭一定会演一幕很大的悲剧。要怎样才可以纠正她呢?心病还要心药医,最好是让她不为所有的钱财担忧。博士是个心理学家,书念的不少,他总不致于利令智昏。看到她太太为了钱受罪,心里也不免有点悔悟,为了穷而经商,那不过为势所迫,暂时另走一条路线,实在没有想着借这事发财。现在刚刚有点发财的路径,太太就是这样神经失常。若是自己运用了这些资金,再翻个两翻,不用说太太一定会疯,自己为疯人所骚扰,这日子也谈不到什么享受。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从今日起应该把发大财的念头打断才好。可是这话对太太说不得,说了又会给她一种刺激。心里有了这么一点转变,说也奇怪,立刻就觉得身心上轻松得多。
次日,西门德早上吃过了早点,架着腿坐在沙发上,很安闲的捧了报纸看。看完了报,又在书架上把久违了的书本整理一番。然后抽出了一本,躺在睡椅上看。除了燃了一支雪茄衔在日里,而且在手边茶几上摆了一壶热茶,这就摆下了一个长久看书的局面。
西门太太在白天里,神智就要清楚些,加上这日云雾很轻,略微露出一点太阳的黄影子,精神更好了一点。在屋子里化了妆出来,看到博士一手高举了书,挡着面孔,一手两指夹了雪茄,在椅子扶手档上只管敲着烟灰,看那样子已是看书看出神了,便道:“你好自在呀!难道今天一点事都没有吗?”西门德把书放在胸前,望了她道:“自从回重庆以来,天天都紧张的不得了,今天要尽量轻松一下。”她道:“那么,你不打算过江去?”西门德道:“没有什么事,过江去干什么呢?除了花钱,上坡下坡也吃力得很呢。”她坐在他对面椅子上“咦”了一声道:“你真是觉得轻松了。亚杰由公路回来,也迟不了几天,他来了,又是车子,又是货,你也应当预先筹划脱手的法子。”西门德又闲闲的把书本举起来,笑道:“我当然有成竹在胸,根本用不着你忙。难道我们那些货,还有滞销的道理吗?至于车辆,那根本不成问题。虞老太爷和我介绍的前途,就怕车子到晚了。现在车价虽不是天天涨,也是每个礼拜涨。他付了定钱,他不会退货。他要退货更好,我的车子到了,可以卖新价钱。”西门太太道:“就是你不过江去,我也要去一趟看看,下午再回来。”博士道:“昨天劝你过江……也好,我给你看家,你放心去玩半天吧。”这话,太合她的意思了,便笑道:“你在家里坐得住吗?可不能锁着门溜出去。就是有朋友来约你,也不能去,必须等我回家来,你才可以走开。还有一层,我不在家,你不能胡乱开我的箱子。”话说到这里,博士觉着她又走入魔道了。疯子和醉人都是不能撩拨的,越撩拨他就越疯、越醉,因之他把书向上一举,又挡住了脸。
西门太太倒也不再来麻烦,进屋去又收拾了一次,把箱子上的锁,也点验了一次,方才走出。但她走出房门去以后,却又回转身来望了博士道:“你要言而有信,千万不能走开。”博士也极愿耳根下图个清净,站起身来,脸上沉重着,深深的点了头道:“你尽管放心闲散半天吧,我会在家里好好的给你看着家的。”她回头看到天气好,四周是光明一片,这就给她壮了不少胆子,也就放心过江。自然第一个目的地乃是温公馆。二奶奶还是起床未久,蓬了一把头发,披了件羔皮袍子,踏着拖鞋,架着腿,坐在沙发上,捧了份报在看电影广告。她仰着黄黄的面孔,望了西门太太道;“好早啊,就过江来了!”西门太太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笑道:“两三天没有看见你,怪惦记的,特意来看看你。”二奶奶笑道:“这总算你不错,虽然先生回来了,还记得我,来看我一趟。吃了早点没有?”温二奶奶手边下茶几上放了一杯清茶,一碟西式点心,又是一杯牛奶,另外还有一只小碗,盛着浓浓的一杯牛肉汁。关于这些,完全是原封未动,只有那清茶是浅了三分之一。西门太太笑道:“这许多补晶,你可是一项也没有动。”二奶奶道:“都是这些佣人混蛋,糊里糊涂,一齐捧了来,你想谁能一睁开眼睛就吃东西。”西门太太笑道:“这个我和你有点两样,我简直就是睁开眼睛来就要吃,若不吃点东西,心里感觉空得很。”她说了这话,才忽然想起今天匆匆忙忙的渡过江来,慌慌张张,正是不曾吃什么,便笑了一笑。
二奶奶看到她那神气,就明白了,笑道:“你这家伙,也是三天离不开城市,在南岸住得久了,一大早就忙着过江来。必是把吃早点都忘记了。你要吃点什么?让厨房里下碗面你吃吧,先来点这个。”说着,她把那碟西点端着送了过来。西门太太两手捧了点心碟子,笑道:“有这个就成。”二奶奶道:那么,也来杯牛肉汁吧。厨房照例是给我预备两份,一份是青萍的,这丫头一大早就出去了。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说时,有个女仆进来,二奶奶就教她端杯牛肉汁来。西门太太吃着点心笑道:“你待青萍真是不错。”二奶奶放下了报,端起茶杯来,喝了一日,叹了一口长气道:“我是擒虎容易放虎难。”西门太太不觉放下了点心碟子,怔怔对着望了一下。二奶奶收住了常有的笑容,点着头道:“这话是真的。”西门太太也就把话因想过来了,说道:“放心吧,她已订婚了。”二奶奶道:“她和人订了婚,你信她胡扯!”西门太太道:“真的,我和老德还是她订婚典礼的见证人呢。”二奶奶道:“你说她的对手是谁?”西门太太就把那日在广东馆所遇见的事,详细说了一遍。二奶奶道:“啊!是区亚英。照说,这个人的人品学问,甚至开倒车一点说,论门第,这都可以配得她过。只是这位小姐有点拜金主义的思想,区家所有的钱,恐怕不足她的欲望。亚英我还没有见过,若照区家二小姐说,还不是那种极摩登的男子,和她的性情也是不大相合。”西门太太道:“我和老德也是这样想。可是千真万确,他们订婚了。而且据青萍的态度看起来,似乎他们的感情还很好呢。老德说男女之间,一切的问题,都是很神秘的,也许他们会结合得很好。”
二奶奶沉思了约莫四五分钟,脸上泛出了一片笑容,点着头道;“不管如何,你这个消息是很好的。稍等一会,我就要把这消息告诉五爷,这么一来,我就让她搬出去,也就无所谓了。”西门太太道:“你以为你以先让她住在你公馆里,你就能监视着她吗?”二奶奶眉毛皱着,翘起嘴角来,笑了一笑,点着头道:“我觉得很生了一点效力。不过青萍这丫头,手段也不坏,她见了我,那一分小殷勤,真让我拉不下面子来。怪不得这两天一大早就出去,她是和亚英一路混着去了。”西门太太来的本意,原是想请教一点生意经,而这女主人一提起黄青萍,就说得滔滔不绝,只好陪着她说下去。
这时忽然温五爷打个电话回来,问有一个应酬她去不去?平常有什么应酬,她是懒得去的,这时她急于要去报告青萍订婚的消息,就答应着去,立刻着手化妆。西门太太问区家二小姐,说她又和林先生下乡看老太爷去了。她一时倒不知找什么女朋友是好。在温家是很熟的了,她可以自由行动。二奶奶去化妆,并没招呼她。她偶然想起青萍的行动,有点神出鬼没,于是便想到她寄住的屋子里看看。自己一掀那屋子门帘子,侍候青萍的那个老妈子就跟着来了,笑道:“黄小姐老早就出去了。”她这倒不好缩身回去,索性走了进来道:“她也许就会回来的,我在这里等着她吧。”说着,在写字台面前坐下,见桌上的墨盒盖,并没有合拢,玻璃板旁边平放着一枝毛笔,已将铜笔套子套住了。因道:“咦!这位小姐今天还用上毛笔了。”女仆也进来了,笑道:“昨天晚上她就叫我去找毛笔的,晚上写信写到好大夜深,今天早上起来,她还写着的。”
西门太太听说,这倒有些奇怪,这种摩登小姐,向来是不大用毛笔的。今天为什么用毛笔?用得这样起劲?于是就凝神想了一想,偶然一低头,却看见地面上有两张邮票。弯腰拾起来看时,却又不是邮票,乃是两张一元的印花税票。便拾起来塞在玻璃板底下。女仆笑道:“扫地的时候,我拾起来放在桌上的,不想又落到地下去了。留着吧,二天交信,我还可以用用。”西门太太笑道:“你枉是在这大公馆里作事,连印花税票都不认得,这个不能用来寄信,是贴在帐簿上发票上用的。”女仆道:“朗格交不到信?我今天看到黄小姐就巴了好多张在信上。”西门太太道:她是把这种印花贴在信封上的吗?女仆道:“倒不是巴在信封上,是巴在信纸上的,好长一张信纸哟!”西门太太道:“那都是用墨笔写的吗?”女仆说了一声“对头”。西门太太这就想着:对了,必是她和亚英订什么条件,写了这么一张契约,订婚还要另立张契约,这婚约就有点漏洞,那也难怪二奶奶说她的话靠不住了。
她沉沉的想着,女仆却已走开。她很想了一阵,越信着青萍是和亚英订立契约,而且这种契约,还贴上了印花,也可以想到形势的严重。但为什么有这样严重的形势?那倒是不可解,莫非她还和亚英赘上了一笔银钱的关系?这就引动她的好奇心,于是她把这写字台抽屉陆续的抽开来看。在第一个抽屉里,这就有所发现了,乃是一张小道林纸上面,先用钢笔列着几行数目字,后来又用墨笔涂了。这几行数目,还是算式,连加减乘除都有,旁边有五个墨笔字相当的准确,那笔迹就是青萍的字。看那纸片上有装订的痕迹,很像是本子上撕下来的一页。心里想着,这孩子闹什么玩意,有工夫练习数学吗?再翻抽屉,这里是几本小说和剧本,是她平常躺在床上找睡魔的,没什么关系。另外是一搭洋式信封信纸,都是干净的。西门太太心里忽然一个转念,这两天我自已有些神魂颠倒,这就疑心别人也是和自己一样了。这样想着,伸手就把抽屉关上了。
就在关抽屉的时候,有一张字纸倒卷了出来,拿起来看时,是一张横格的洋信笺,用钢笔很潦草的横写了许多条款。提行的第一个字,都是阿刺伯数字,乃是由第五款起,写着“订合同之后,乙方先付全部货款额百分之二十予甲方,于订约后在两星期内,须将全部货品交齐,逾限一日,须赔偿乙方损失费一万元。一日以上,照此类推。甲方将货交齐时,须于一星期内将全部货款交清。”那张纸上,就是很草率的写了这样几行。西门太太看了,觉得这是作买卖的人订的合同,应该与黄小姐无关。黄小姐虽也喜欢和谈上等生意经的人来往,但是她也不致于和人签订这一类的合同。就算她真起草合同,她哪里又有什么货品交给人家,这大概与她无干的了。她这样的想着,就把那张稿纸扔了下来。
可是刚一扔下,她就连续的发生了第二个感想,那格子上的字,不也是青萍的笔迹吗?看她写的钢笔字,就比看她写的墨笔字多了。这合同的草稿,若是与她无关,她写这种东西干什么?于是把这字纸拿起,就打算去报告二奶奶。但她刚一站起身来,又有了一个转念,从前常常帮二奶奶忙,监视着青萍,那为什么呢?无非是想得二奶奶的欢心,好让她帮着自己发财。如今并不需要她帮什么忙,又何必去坏青萍的事?坐着凝神了一会,就把这字纸随便揣在身上。便在这屋子里坐了一会,心里再想着去找位女朋友消遣一下,免得回家去,又犯了坐立不安的毛病。这时老妈子却隔了窗户叫道:“西门太太,黄小姐来了电话,请你去呢。”她心想,青萍怎样会打电话到这里寻找。一接电话,才知原来是找二奶奶,主人已经走了,老妈子把话告诉她,她就找西门太太了。她在电话里说,现时在一家银行里和两位女职员谈话,请她立刻就去,有要紧的事商量。西门太太问是什么事。她又笑着说:“你来就是了,反正是有趣味的事。”
听青萍在电话里的笑声,是很高兴的样子,西门太太便照着她的话,坐了车子去找她。在半路上自己省悟了,这有点荒唐,既没有问青萍是和哪两位女职员在一处,又没有她要到银行里什么地方相会,难道到银行柜台上去问黄小姐吗?可是她虽闷着这个难题,到了银行门口,青萍就替她解决了,她正站在银行门口,老远的就笑道:“师母你真来了,我倒有点荒唐,我在电话里并没有告诉你在哪里找我,我想,这不是和师母开玩笑吗?这么大一所银行,教你到哪里去找我,我得向师母告罪,所以我就亲自到门口来等着你了。”西门太太笑道:我也不会到处撞木钟,找不着你,我自会回去的。刀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向里走。青萍道。“用不着再进去了。师母,你陪我到拍卖行里去走走吧。”西门太太道:“你不是说有要紧的事和我商量吗?”青萍笑道:“约你来走走拍卖行,那就是要紧的事。”说着,她将手表抬起来看了一看,又对着街两头张望了一下。西门太太道:“你还要找谁?”她笑道:“我想找两部比较干净的车子坐。”如此说着,又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西门太太道:“你若是等人的话,我们就到银行里面去坐坐。”这时,青萍似乎看到了什么希奇东西,脸上有点吃惊的样子。但她立刻又镇定了,却拉了西门太太的手道:“我们走吧。”
西门太太也不知道她时而停,时而走,是什么用意,只得沿了街边人行路走着。约莫走了七八步,却有个人由身后快走到前面,摘下了帽子向青萍深深的点了个头。她也微笑着点点头,看那样子是她的熟人了。西门太太就闪后一步,意思是让他们去说话。只见那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穿了一套极漂亮的花呢西服,西服小口袋上露出一截金表链子,拿帽子的手指上,也还套着一只亮晶晶的钻石戒指。现在西门太太自己也有这东西,自不会像以前看见这东西就十分羡慕。但别人带了这东西,那就可以证明人家是和自己一样的有钱了。因之很快的打量那人一眼之后,也就想到他会是青萍的好友。青萍也向后半掉转身来,向西门太太道:这是我师母,西门太太。力那人也就很恭敬的鞠了一个躬,自我介绍着说,他是曲芝生,青萍就插言道:曲先生是大光公司经理,他也知道我们老师。力西门太太“哦”了一声,并没说什么。那人好像西门太太也是他师母,脸上放出很沉着的颜色,却没有敢插言,回转脸来向青萍道:“黄小姐现在上公司办公去吗?”西门太太想着,她向什么地方去办公?这人竟是不大知道黄青萍的。青萍立刻用那顾左右而言他的神气,向那人回答道:“我陪师母去买点东西,你不必客气了。请告诉你太太,中午我若没有什么事情,我一定来。”曲芝生又点着头笑道:“不算请客,无非谈谈,还是我来请吧。”青萍对他这个说法,爱睬不睬的样子,微微点了个头,那人才走了。
西门太太知道她交际广阔,并未问话。她却自己报告道:搿他的太太,是我同学,最近遇着了,一定要招待我吃顿饭,我简直推不了。西门太太随便应了一声,就和她走着,在附近一家拍卖行,看了一看。重庆所谓拍卖行,根本不拍卖,只是寄售旧衣服以及一切零星物件而已。比拍卖行还不受拘束,随时可看,随时可买。她们看了几件衣服,看了点装饰品,并未问价就出来了,出来之后,又走访了两家。西门太太根本没有打算买东西,也没有带钱。青萍也只是看货而已。西门太太觉得这近乎无聊,因道:“你买不买东西?我想去找二小姐,你也去吗?”青萍道:“那我就不能奉陪了。我想找亚英去说两句话。”西门太太这时有点莫名其妙,这孩子巴巴的在电话里约了自己出来,就是在银行门口站站,走两家拍卖行,那不是开玩笑吗?不过她还不失小孩子脾气,也许她真是这样,并无其他作用,那也只好由她了。也不说什么,自行雇车走了。
青萍单独的走进一家咖啡馆,喝了一杯代用品,在那里会到几位男女朋友,随便谈了半小时。她看看钟点已过十二点一刻了,这就应了那曲芝生太太的约会,到他们家去吃午饭。但这个地方,是欧亚文化协会食堂,而主人曲芝生太太,也变了曲芝生本人。他在正厅上据坐了一副座儿,只管向着门口探望。一看到青萍,立刻站了起来笑嘻嘻地点着头。青萍倒是大大方方的走过来,笑着点头道:对不住,让你久等了,今天下班的时候,正赶上总经理交下一件很要紧的文件给我办,所以又迟了一刻钟。力曲芝生笑道:“没关系,反正这吃午饭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事。”青萍脱下大衣,搭在椅子背上,然后坐下,回头看了看没有人,微笑道:“刚才在银行门口遇到我,你不该向我打招呼。我师母虽然干涉不到我的行动,可是她和我义母温二奶奶非常要好,我在外面的行动,她是会通知我义母的。我义母自己没有儿女,把我当亲生的女儿一样看待,我得受她一点拘束。”说毕,眼珠又很快的一转。向他微微笑着。
曲芝生被她一笑一看所感召,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同时也就觉得不知要怎样的答复人家的话才对,嘻瞎的笑着,连说了几个“是”字。这时茶房已送上一盏便茶来。她端玻璃杯子喝了一口茶笑道:“曲先生在商业上的经营,很忙吧?”他自应当谦逊两句,说是不怎么忙,可是他觉得对初认识的小姐,非夸大一点不可,而且她是温太太的义女,眼界又是很大的,便笑道:“就我个人而论,倒是无所谓,经营着几处商业,我都有负责的人,我只要随时指挥而已。希望黄小姐多指教。”青萍笑道:“曲先生以为我对金融事业,也很感到兴趣吗?我平生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艺术。这样脾气的人,叫她来整日弄表格,打算盘,那简直是一桩痛苦!那我为什么又做这样工作呢?那就为了和几个老前辈帮一点忙。他们都信任我,有什么法子呢!”说着两道眉毛一扬,红嘴唇里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粉红腮上,两个小酒窝儿一掀。
曲芝生也看出了她那种十分得意的样子,但在骄傲的姿态里,却含有几分妩媚的意味,早令人感到一种陶醉。偏是望了她时,她也望了过来,四目相射的,又让人心里荡漾了一下。在这个心魂荡漾中,很怕对这位大家闺秀,有什么失仪之处,立刻笑道:“黄小姐喜欢哪些艺术?一定是音乐和戏剧了。”她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我是什么艺术都喜欢的。”曲芝生道:“黄小姐是最欢喜京戏,或者是话剧呢?”说时,茶房送上菜牌子来,曲芝生站起身两手捧着送到她面前来,笑问道:“要不要换一两样?”青萍看了看,将菜牌子放下笑道:“到这里来也不为的是吃菜,无非谈谈,就是照样来一份吧。”
曲芝生料着她不是假话,她住在温公馆里,中西厨子都有,可以吃重庆菜馆所吃不到的好菜,在这种小姐面前炫富,那是会失败的。便吩咐茶房照样来两份。黄小姐未曾忘了他的问话,继续答道:“在重庆找娱乐,无论是京戏或电影,那正是像这份西餐一样,聊备一格。倒是话剧人才,现在都集中重庆,无论什么剧本,都可以演得好。”曲芝生深深的点着头笑道:“是的,我就常看话剧,为了京戏不过瘾,我们许多朋友组织了一个票房,每逢星期二四六,我们自己唱着玩。”青萍道:“曲先生票哪一行呢?”说着,眼睛皮略略抬一下,对他扫了一眼。曲芝生觉得在她这一番打量之中,必是赏鉴着自己长得俊秀。笑道:“唱得不好,学青衣,偶然也学两句小生戏。”青萍微微的抬了肩膀两下,笑道:“什么时候彩排?我倒要瞻仰瞻仰。”曲芝生笑道:“不要说这样客气的话,还是去看看笑话吧。快了,再有三四个星期,我们就要公演一下了。”青萍将一个食指比了嘴唇,低着头沉思了一下,笑道:怪不得那天在汽车上看到曲先生,我想是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必然是在台上我看过曲先生吧?曲芝生虽是真的学戏,却没有上过台,对于她这话倒是承认不好,否认也不好。好在就是这当儿,菜送上来了,青萍是表示出来,每一项菜都不合胃口,只是将刀叉在盘子里拨弄拨弄着,随便切点菜吃。吃过了两三道菜,曲芝生捧了拳头略拱了两拱,笑道:“这真是不恭得很,没有让黄小姐吃好,改天我找个好厨子补请一次。”青萍笑道:“我们虽没有交谈过,自那回同车以后,不想又在街上遇到了。我是个天真的孩子,认为男女交际,倒不必拘什么形迹,所以我就同你谈话,这就让我们谈熟识了。”曲芝生微微欠着腰笑道:“是的是的,人生遇合真是难说,我到底认识了黄小姐。”青萍对于他这话,并不作什么答复,搭起手表来看了一看,脸上表现了一点沉吟的样子。曲芝生笑道:“不要紧,时间还早得很,不会耽误黄小姐办公时间的。”青萍笑道:“我是抽空来的,曲先生不看到我还和师母站在一处吗?她还在等着我呢。”说话时,继续的送来一道铁扒鸡。她并没有动刀叉,将盘子推到一边,打开手提包来拿出一条雪白的绸手绢,去擦嘴。当她抽那手绢的时候,却把皮包里面一叠道林纸楷书的稿子带了出来,一直被带着由桌子角上落到地下去。虽是如此,她依然没有感觉。曲芝生看到,便是义不容辞的离开座位,弯着腰下去把那稿纸拾了起来。
曲芝生是个经营商业的人,当然对商业契约很内行,他很快地眼睛扫了一下,就知道这是一纸合同,没有敢停留,便两手捧着送到青萍面前来,笑道:“这是一张合同吧?落在地下了。”青萍“哟”了一声笑道:“糟糕,把这玩意丢了,我赔不起呢。曲先生你是个内行,你把这合同看看,有什么可斟酌的地方没有。”曲芝生原是不便看人家商业上的秘密,只是黄小姐叫看,决不能拒绝,笑道:“我实在也不敢在关夫子面前耍大刀,但长长见识也是好的。”于是两手接着,很郑重的把这纸合同看了下去。
青萍坐在对面,倒不十分介意。茶房送着布丁来了,她从从容容的将小匙一点一点儿舀着吃。曲芝生看完了,依然折叠好了,送到她面前放着,笑道:“这合同订得很完善的,字里行间,简直无懈可击,是黄小姐拟的吗?”青萍摇摇头道:“我哪有这项本领。你以为在我皮包里,这就是我的手笔吗?这不过是经理托我经手,送给总经理去看的。”说着,她微微皱了眉头子,又露出雪白的牙齿微笑了一笑道:“一个大小姐管这些事,时代真是不同了,其实我真不愿干这一类的事。”曲芝生笑道:“现在时代不同了,一切事业,男女都是一样。焉知黄小姐将来不成为一个大金融家,大企业家?”她掏起胁下掖的白绸手绢,轻轻地揩摸了两下红嘴唇,微微的转了一下眼珠,带着几分笑意。曲芝生每见她一笑,心里就是一动,尤其是她这种要笑不笑的样子,叫人看到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醉意。但同时心里也就警戒着,人家是一位眼界高大交际广阔的大小姐,可不能在人家面前失仪,便正了颜色道:“我说的是真话。不过经营事业的确是麻烦的事。一个作小姐的人,为了这些货物资金,不分日夜操心,实在也减少人生的趣味。为人在世,也不光为了钱活着的。”青萍又把眼珠向他转着看了一下,微笑道:“这在一个生活解决了的女子说来,那是很通的。不过像我这样的人,还不敢夸下那样的海口。”曲芝生道:“难道黄小姐还会为了生活问题担心吗?”这时,茶房送上代用品咖啡来了。她端着咖啡杯子,将嘴抿了两下,微笑道:“我们是生朋友,我不便详细的说,彼此过往久了,你自然就明白了。”她将胸脯舒了一下,像要叹口气的样子,结果又忍回去了。
曲芝坐自在暗地里揣测了她几分出身,不过看到她住在温公馆,又曾自己驾着小座车到郊外去游玩,料着她也不会为生活而烦恼。现在听她的话,好像是很有点经济不自由,这也不必研究。不过她说彼此过往久了,自然就会明白,大有引为一个知己的趋势。这种女子大概是不大容易用物质去引诱,只有青年男子是她们所追求的目标。自己说是票青衣的,大概这是她爱听的一句话了,便笑道:“是的,自然人生一方面要有生活趣味,一方面为了企图得着这份趣味,也不能不找点钱。”青萍就抬了眼皮对着他脸上注意了一下,笑道:“那么,曲先生经营了许多事业,难道就为的是票青衣的这一份趣味?”她这句话说出来,是十分的轻微,只让对方的人,听到一些声音。不过曲芝生的全副精神,都注意在黄小姐身上,她说着什么话自不会不听到。这正是自己猜着了,她爱一个票青衣的青年男子,这就立刻在心里感受到一种奇痒,便也情不自禁的在西服衣袋里,抽出一条花绸手绢,擦摩了两下脸腮,笑着点头道:“黄小姐说得对的,我就是注重人生趣味。我若不是为了人生趣味,我还不去经营这些商业呢。”青萍又向他脸上看了一看,笑道:“这样说来,曲先生对于玩票,倒是一个中心信仰,什么时候唱戏,我一定要去瞻仰瞻仰。”他笑道:“怎么说瞻仰,那简直要请黄小姐指导。”青萍笑道:你们贵票社里,也有女票友吗?他道:“有的,只是不十分高明。尽管上后台,没关系。那里女宾很多。”
青萍微笑着,没有说什么,呷了两口咖啡。曲芝生笑道:“我冒昧一点,请教一声,不知道你可有这兴趣,也加入我们这票房?你若是肯加入,我想全社的人都会表示欢迎。”青萍笑道:“那是什么缘故呢?他们知道我也登过台的吗?我只是玩过两次话剧而已。”曲芝生道:“会演话剧的人,若是肯演京剧,那一定演得更好。因为在表情方面,是比演老戏的人好得多。黄小姐有没有这个兴趣?若是不愿公演的话,就不必公演,可以每逢星期二四六,到我们社里去消遣消遣。这是正当娱乐,花钱又很少,比吃酒赌钱,那要好得多。”青萍笑着点点头道:“好,再说吧。”
曲芝生听她的话,竟是没有拒绝,今天是初次单独的畅谈,也许她不肯表示太随便的原故,便道:是的,总也要黄小姐抽得出工夫来。不过我要声明一句,我社里的社友,都是知识分子,很整齐的。青萍笑道:“好的,哪天有工夫,我到贵票房去参观一次。”说到这里,她把声音低了一低。眼皮向下垂着,似乎有点难为情,笑道:“这份事可得守秘密。”“秘密”这两个字,曲芝生听了是奇受用的,笑道。“那一定。就是黄小姐不叮嘱我,我也晓得的。不过我可不知道黄小姐哪天有工夫,无从约起。”
青萍道:“你们不是每逢二、四、六有集会吗?反正我在这个日子找曲先生好了。贵公司电话多少号?”说着,在她红嘴唇里,又露出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曲芝生没想到她肯打电话来找,只觉满心抓不着痒处,立刻在身上掏出二张名片,和自来水笔来,望着她笑道:“这名片上的电话号码,那是我普通应酬上用的。我另外开两个电话给黄小姐,你每逢星期二、四、六下午四点起,打这两个电话一定找得到我。至于名片上原有的号码,请你随便打好了。黄小姐只要说是银行里叫来的电话,我就明白了。不过黄小姐不愿说出贵姓来,需要事先给我一个暗号才好。”他说到这里,也就觉得有点尴尬意味,脸上也止不住他那份得意的笑。青萍看了他一眼,笑道:“其实就说姓黄,也没有关系,不过你要觉得不妥的话,我就说姓张吧,这是一个最普遍的姓。”曲芝生笑道:“好的,以后我记着张小姐就是,那么,我在朋友面前也介绍你是张小姐了。”她抿嘴一笑道。“那随便。”说时,她垂了眼皮,眼珠在长睫毛里转了一转。
曲芝生没想到一餐饭的时间,对这位小姐进攻有这样大的进步。他看到她那分含情脉脉的样子,原来认为她是一位大家闺秀,或者一朵骄傲的交际之花的观念,就完全消灭了。他感到是自己年轻漂亮,征服了这位小姐。同时自己究竟也有点阔绰的形式,在身份上也可以配得过她,所以她心里一动。她就首先的在咖啡座上和我说话了。今天,她在这桌面上,只管眉目传情,那是有意思的。大胆的就再向她说两句进步的话吧。他正这样的打量着,沉默了两三分钟,没有说话。黄小姐抬起手表来看了看,笑道:“糟了,已过了十分钟了,我还要赶公共汽车呢。”说着她已匆匆的站起来穿大衣,袖子刚穿上,将手皮包向左胁窝里一夹,右手伸出来和他握了握,笑着道两声谢谢,转身向外就走。曲芝生一半猜着她今日来赴约,是秘密行为,她这匆匆的走,也是情理中事。可惜她走得太匆忙,竟没有把她参观票房的时间决定。他站着出了一会神,仿佛那衣裳上的香气,还围绕在左右不曾散去。回想刚才这个聚会,却是一生最好的幸运,生平真还没有和这样年轻而又漂亮的小姐交过朋友。于是坐下来喝着那杯已凉的咖啡,对今天的幸遇加以玩味。他这双眼睛,也就不免向黄小姐刚才所坐的地方看去。却见那小白围布,捏了个团团,放在桌沿上,布下面露出一块纸角,这纸是洁白坚硬的,不就是刚才所看到的那张合同纸吗?
他立刻站起身来取过来一看,正是那纸合同。心想:这样要紧的东西,怎样可以失落了。不但是笔很大资金的损失,而且还免不了一场官司呢。赶快追出去交给她吧。这样想着,也来不及向茶房打招呼了,拿了那张合同,就向门外跑。站在屋檐下两边一看,并没有看到黄小姐的踪影。痴站了一会,只好走回餐堂去。茶房以为这位客人忽然不见,是吃白食的,正错愕着,这时看到他从容的走进来,便又斟了杯便茶送上。曲芝生笑道:你以为我溜了吧?刚才这位小姐,失落了一样东西,我追着送上去。力茶房笑道:那不要紧,黄小姐常来我们这里的。请你先生留在柜上,转交给她就是了。力曲芝生问道:“你认得她吗?”茶房笑道:“黄小姐怎么会不认识,从前她常和温五爷来,最近她又常和区先生来。”曲芝生沉吟着道:“区先生!哦i这个人我认得,是个穿西服的,约莫二十来岁。”茶房道:对的,二十来岁,也是你先生的朋友吗?曲芝生对这句话倒不免顿了一下,然后点着头笑道:“是的,我们认得的。”茶房自不能久立在这里陪客人摆龙门阵,说完这句话也就走了。
曲芝生会过了帐,静静的在餐桌上坐着出了一会神。心想:温五爷是她的义父,她自然可以和他常来。这个姓区的是个二十来岁的西服少年,也和她常来,这就可玩味了。至少,这个人和自己相比,那是更接近的了。她丢了这张合同,决不能淡然处之,一定会到这里来,等她来了,就可以借茶房认得她的话,试探她的口气。
可是他这个想法,竟是全不符合,约莫坐了半小时,也不见黄小姐回来。他想着,大概她还没有发现合同失落了。只管独自在这里坐着,那也不像话,便起身叫了茶房来,另外又给了他一百元钱小帐,叮嘱黄小姐来了,务必告诉她,她失落的东西,曲先生已经拾着了。当然,替她好好保存,请她放心。若要取回这东西,请她给个电话,立刻可以送去。或者由黄小姐来取也可以。说完,这才出门去忙他的私事。不过曲芝生身上揣着这一纸合同,究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关系太大,喜的是有了这东西在手上,不怕黄小姐不来相就。果然,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就是一个张小姐打电话来找他。心里明白,黄小姐已实行暗约了。立刻去接着电话,那边娇滴滴的声音先笑道:“曲先生,我先谢谢你了,多谢你替我保存那个重要东西。”曲芝生对着电话机鞠着躬道:“你那张合同,在我身上收着啦。我真替你捏一把汗,你怎么知道在我这里呢?”青萍道:“我听到餐厅那个茶房说的,他说,你还在那里等我一点来钟呢。真是不巧,你一离开,我就到了,可是我总得感谢你,你是我一个热情的好朋友。”
曲芝生听了这话,犹如在心上浇了一瓢烘热的香蜜,对了话机的嘴,笑着要裂到耳朵边来,立刻向装话机的墙壁,连连的鞠躬了三四下,笑道:“那不成问题。”刚说了这句话,心里就有了个感觉,这话有语病,所谓“不成问题”也者,是代她保存这张合同呢?是她那一个热情的好朋友呢?于是心里在打算盘,口里就连说了几句这个这个。那边黄小姐倒误会了他的意思,问道:“你说的是怎样交付给我吗?东西放在你身上,我是十分放心的,你愿意怎样交给我都可以,大概……今天晚上你有工夫吗?”曲芝生恨不得由电话耳机内,直钻到她面前去站着,以表示有工夫,嘴里自是连连的说了许多“有”字。黄小姐道:“那么,晚上九点钟,请你到玫瑰咖啡馆来等着我吧。我一定会到的。”曲芝生又连连说了几声“准到、准到”。那边说了声“再见”,把电话挂上了。
但曲芝生仿佛这句再见,与一切朋友所说的不同,尾音里面带着一分很浓厚的笑意。手里握着话机,对了墙壁,兀自出了一会神,方才挂上。为了这个九点钟约会,曲芝生一餐晚饭,都没有好生吃着,就呆呆的,又是很焦急的,等那九点钟来到。等到了八点三刻,实在是不能忍耐了,立刻起身就向玫瑰咖啡馆来。这时,正是咖啡馆上座正盛的时候,一拉玻璃门时,就看到电灯雪亮,下面人影摇晃着成为一片。屋角上的炉子炭火,也是正旺着,有一阵烘烘的热气,卷了女人身上的胭脂花粉香,向人鼻子里袭了来。
究竟黄小姐坐在哪里呢,他有点迷惑了。只好望过之后,在人丛中转了个圈子,在进门不远,令人注目的所在,挑了个空座坐了。这两只眼睛,当然是注视每个进门的女人脸上,同时也不住的看着墙壁上挂的那只挂钟,已经过了九点钟几分了。
正在他又一次看那钟的时候,觉得肩膀上有个东西轻轻接触着,同时闻到一阵香气,回头看时,正是黄小姐笑嘻嘻地站在身后。她手握了手提包,将一只皮包角按点在自己肩上。她把红嘴唇微微的一努,向钟望着道:“我超过了预定的时间十分钟了。”曲芝生站起来,代她拖开座旁的椅子。她竟是伸着红指甲的嫩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偏劳偏劳,感谢感谢,你替我解决了一个最大的困难。”曲芝生只有嘻嘻笑着,不住闪动两只肩膀。
黄小姐坐下来,望了他笑道:“你来了好久了吧?”曲芝生道,“也是刚来,不过我没有敢失约。还是按准了时候来的。――黄小姐喝点什么?”她且不说话,把他面前那杯咖啡拿了过去端着抿了一口,笑着点点头道;“今天的咖啡还不错,就是咖啡吧。”说着,把那杯咖啡依然送了过来。曲芝生看那雪白的瓷杯子沿上,微微的印着两个红嘴唇小印子,这就情不自禁向她看了一眼。她微微的转了眼珠向他一笑道:“你觉得我把合同丢了,有点荒唐吗?”说着,就反过手去脱下上身的大衣。这时她又换了一套装束,上身穿着深紫羊毛衫紧身儿,领圈下,是黄金拉链。她两手反着,那胸脯子挺起来,拱着两个乳峰。她伏在桌沿上向他笑道,“你在想什么心事,你替我叫茶房送咖啡来呀!”他啊了一声,连说“是是”,便叫着茶房要咖啡。他吩咐过了,却见自己面前,放了一条花绸手绢。拿起来嗅了一嗅,笑道:“好香呀!她将嘴对他的西服衣领,又是一努,因道:落了烟灰在上面了,掸掉它吧。”曲芝生把领子上的烟灰拂去了,点头说声谢谢。黄小姐笑道:“你为什么谢谢,以为我这条手绢是送你的吗?”曲芝生笑道:“我不敢有这要求。”黄小姐笑道:“那算什么,你帮我的忙大了,请你收下吧。”曲芝生立刻站起身来,向她微微的鞠了两个躬。
正好茶房端着杯咖啡送到黄小姐面前。茶房是面对了曲先生的。这样一来,倒好像是曲先生向他鞠躬了。他莫名其妙的,也向曲先生点了一个头。黄小姐看着,又不免露着白齿一笑,茶房去了,她问道:“曲先生,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吧?脸上老是不住的发笑。”曲芝生不想她会问出这句话,伸手摸摸头发,又整理了一下衣领,忽然作个省悟的样子,“哦”了一声道:“把正事不要忘了。”于是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那张合同来,起身双手送到她面前,笑道:“请验,没有弄脏。”她还不曾说什么呢,却有人在旁边重声叫了一声“青萍。”那声音似乎含了怒意,两人都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