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韩信上登将坛,向北立着,便有乐工奏起军乐,鸣铙击鼓,响遏行云。既而弦管悠扬,变成细曲,当由赞礼官朗声宣仪,第一次授印,第二次授符,第三次授斧钺,俱由汉王亲自交代,韩信一一拜受。汉王复面谕道:“阃外军事,均归将军节制,将军当善体我意,与士卒同甘苦,无胥戕,无胥虐,除暴安良,匡扶王业。如有藐视将军,违令不从,尽可军法从事,先斩后闻!”
说到末句,喉咙格外提响,故意使大众闻知。大众听了,果皆失色。
韩信拜谢道:“臣敢不竭尽努力,仰报大王知遇隆恩。”
汉王大喜,因命信旁坐,自己亦即坐下,开口问道:“丞相屡言将军大材,将军究有何策,指教寡人?”
信答道:“大王今欲东向争衡,岂非与项王为敌么?”
汉王说了一个是字。信又道:“大王自料勇悍仁强,能与项王相比否?”
汉王沈吟道:“寡人恐不如项王。”
信应声道:“臣亦谓大王不如项王,但臣尝投项王麾下,素知项王行为。项王喑呜叱咤,千人皆惊,独不能任用良将,这乃所谓匹夫之勇,不足与语大谋。有时项王亦颇仁厚,待人敬爱,言语温和,遇人疾病,往往涕泣分食,至见人有功,应该加封,他却把玩封印,未肯遽授,这乃所谓妇人之仁,不足与成大事。此两节,实不如汉王。今日项王虽称霸天下,役使诸侯,乃不都关中,往都彭城,明明是自失地利;况违背义帝原约,任性妄行,甚且放逐义帝,专把私人爱将,分封善地,诸侯亦皆效尤,各将旧王驱逐,据国称雄,试想山东诸国,倏起倏仆,争夺不休,如何致治?且项王称兵以来,所过地方,无不残灭,天下多怨,百姓不亲,不过眼前威势,总要算项王最强,所以被他劫制,不敢俱叛,将来各国势力,逐渐养足,何人肯再服项王?可见项王虽强,容易致弱。今大王诚能遵道而行,与彼相反,专任天下谋臣勇将,何敌不摧?所得天下城邑,悉封功臣,何人不服?率领东归将士,仗义东征,何地不克?三秦诸王,虽似扼我要塞,犄角设防;但彼皆秦朝旧将,带领秦士卒数年,部下死亡,不可胜计,到了智尽能索,复胁众归降项王,项王又起了杀心,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只剩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生还秦关。秦父老怨此三人,痛入骨髓,恨不得将三人食肉寝皮,今项王反立此三人为王,秦民当然不服,怎肯诚心归附?惟大王首入武关,秋毫无犯,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秦民无不欲大王王秦,且义帝原约,无人不知,大王被迫西行,不但大王怨恨项王,就是秦民亦无不怀愤!大王若东入三秦,传檄可定,三秦既下,便好进图天下了!”
看似平常计议,但已如兵法所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汉王喜甚,即慰谕道:“寡人悔不早用将军!今得亲承指导,如开茅塞。此后全仗将军调度,指日东征!”
信复答道:“将非练不勇,兵非练不精,项王虽有败象,终究是百战经营,未可轻视,现须部署诸将,校阅士卒,约过旬月,方可启行。”
汉王称善,乃与信下坛回朝。
越日即由信升帐阅兵,定出军律数条,号令帐外。大小将士,因他兵权在手,只好勉遵约束。信遂亲自督操,口讲指画,如何排列阵势,如何整齐步伐,如何奇正相生,如何首尾相应,如何可合可分,如何可常可变,种种法制,都是樊哙周勃灌婴等人,未曾详晓,既得韩信训示,才知信确有抱负,不等寻常,于是相率敬畏,各听信命。操演部曲,甫经数日,已是军容不振,壁垒一新。乃择定汉王元年八月吉日,出师东征。特标年月,点清眉目。是时栈道已经烧绝,不便行军。汉王却早由张良定计,叫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当下召入韩信,问明出路,信所言适与张良相合。汉王鼓掌道:“英雄所见,毕竟略同。”
遂派了兵士数百人,佯去修筑栈道,自与韩信率领三军,悄悄的出发南郑。但使丞相萧何居守,征税收粮,接济军饷。
时当仲秋,天高气爽,将士等各愿东归,日夜趱程,由故道直达陈仓。雍王章邯,本奉项王密嘱,堵住汉中,作为第一重门户,平时亦派兵巡察,但恐汉王出来。不过他算差一着,总道汉王东出,必须经过栈道,栈道未曾修筑,纵有千家万马,也难通行,所以章邯安心坐待,一些儿不加防备。旋经探卒走报,汉兵已有数百人,修理栈道,章邯微笑道:“栈道甚长,烧毁时原是容易,修筑时却是万难,区区数百人,怎能济事?汉王既欲东来,当时何必烧绝栈道,呆笨如此,真正可笑极了!他并不獃,你却獃甚!”既而又有人传入邯耳,谓汉已拜韩信为大将。邯尚不知韩信为何人,复派干员探明履历,及返报后,闻说韩信屈身胯下,毫无志节,遂又大笑道:“胯下庸夫,也配做大将么?汉王如此糊涂,怪不得他行为乖谬,前烧栈道,已是失策,今修栈道,又只派了数百人,看他至何年何月,方将栈道修竣哩!”
嗣是愈加轻视,毫不为意。
到了八月中旬,忽有急报传到,乃是汉兵已抵陈仓。章邯尚疑是说谎,顾语左右道:“栈道并未修好,汉兵从何处出来,难道真能插翅高飞么?”
话虽如此,但也不得不再派干员,探听明白。未几果有陈仓逃兵,走至废邱,报称汉王亲率大军,据住陈仓,杀死戍将,不日就要进攻了。章邯才觉有些着忙,自思汉兵未经栈道,如何通路,莫非另有小径,可出陈仓!今不如亲领兵队,前往邀击为是。乃引兵数万,径赴陈仓,邀截汉军。一路行去,但见逃兵,不见难民。原来汉兵经过的地方,丝毫不准侵掠,所以民皆安堵,不致流离。章邯将逃兵收集,急急的赶到陈仓,正值汉兵整队东来。两下相遇,便即交战,汉兵是积愤已深,奋身不顾,一经对垒,好似猛虎离山,无论甚么刀兵水火,统是不怕,只管向前杀去。
章邯部下的兵士,本是怀恨未销,勉强隶属,怎肯为邯拚着死力,自伤生命?所以战不多时,已经四溃。章邯只得回走,奔往好畤,汉兵从后追杀,不肯罢休。
究竟章邯是个惯战人员,也不愿为了一败,甘心歇手。且看部兵丧失一半,还有一半随着,不若回头再战,出敌不意,返戈奋斗,或能转败为胜,亦未可知,因此号令军中,再与汉兵赌个死活。那知韩信早已防着,嘱令前驱小心追赶,免为所乘,自己居中调度,随时策应,待至章邯还军拚命,汉兵前队,毫不慌乱,仍然照前厮杀,无懈可击,邯见汉兵整肃如故,自知所谋不遂,添了一种懊恼,没奈何支撑一阵,偏汉中军又调出左右两翼,策应前驱,前锋就是樊哙,左翼主将,就是灌婴,右翼主将,就是周勃。这三人系著名大将,夹攻一个章邯,叫邯如何抵敌!徒然断送了许多士卒,去做一班冤死鬼。邯却乘间溜脱,使长子平一说平为邯弟。入守好畤,自引败卒遁还废邱。
汉军两获胜仗,即进攻好畤,章平已知汉兵利害,怎敢出头?只有召集兵民,乘城拒守。汉将樊哙等率兵围城,竭力攻扑,约阅两日,见城上守兵稍懈,哙即令兵士架起云梯,督令登城。城上尚有矢石,陆续放掷,兵士未敢遽上,恼动樊哙性子,左拥盾,右执刀,首先登梯。此公惯用两般兵器。梯级尚未毕登,那城上已是大哗,乱放硬箭,乱掷巨石,哙竟用盾格开,觑着城上空隙,一跃而上,用刀乱掠,剁落头颅好几个。守兵措手不迭,再经汉兵蜂拥登城,杀散守兵,立即下城开门,放入余军。章平忙从后门逃出,落荒窜去。县令县丞,不及出奔,尽被杀死。城中百姓,无一反抗,情愿降汉。汉兵不杀一民,当即平定。韩信也即入城,叙哙首功,报知汉王。汉王已封哙为临武侯,至此复加授郎中骑将。哙与周勃灌婴等,分徇下郿槐里柳中诸地,俱皆略定。乘势攻入咸阳,击走守将赵贲。惟废邱为章邯所守,往攻不下。
韩信得报,亲至废邱城外,周览地势,已得破城方法,遂召樊哙等授以密计,嘱他分头往办。章邯因汉兵攻城,日夜防守,很是留意。长子章平,已从好畤逃至废邱,与乃父相助为理,竭力抵御,所以汉兵虽盛,急切未能攻入。一日到了夜间,忽闻城中兵民,大噪起来。章邯父子,慌忙巡视,但见平地上面,水深数尺,却不知从何处涌来。未几水势更涨,仿佛似万马奔腾,不可控遏。转眼间竟涨至丈许,漂没民庐,外面偏喊声大震,骇人听闻。
章邯料不能守,急同长子平带领家小,及所有将士,从北门水浅处冲出,奔往桃林。最奇的是章邯一走,城中水势,便即退下。看官道是何因?原来废邱城两面环水,自西北流向东南,韩信令樊哙等,壅住下流,使水不得顺下,水无可归,当然泛滥,涌入城中。况当秋季水涨,奔流湍急,单靠一座城墙,如何阻得住急流。章邯名为大将,徒知浪战,不知预防,正中了韩信的秘计。叙得明白。樊哙等既逐章邯,便将下流宣泄,水自泻去,城中就点滴不留。汉兵陆续入城,安民已毕,复去追击章邯,章邯父子,无路可奔,再战再败,章平被擒,章邯自刎而亡。始终难免一死,不若前时死于漳南,免为贰臣。
雍地尽为汉有,乃移兵转攻翟塞二王。翟王董翳,塞王司马欣,本来是章邯手下的属将,勇武远不及章邯。邯败走后,曾遣人向二王求救,二王恐汉兵入境,不敢发兵救雍。及闻章邯败死,更吓得胆战心惊。再加民心不服,一闻汉兵杀到,多去降汉。董翳先知不敌,向汉请降,司马欣越加孤立,也只有低首下心,降汉了事。三秦地方,不到一月,都归汉王,项霸王第一着计策,是完全失败了。赵相张耳,西行入关,正值汉兵平定三秦,也即投顺汉王。汉王兵力,因此益强。
项王前闻齐赵皆叛,已是忿恨,此次又闻关中失去,三秦都为汉属,不由的大肆咆哮,急欲西向击汉。一面令故吴令郑昌为韩王,牵制汉兵,一面使萧公角率兵数千,往攻彭越。
萧公当是官号,角为萧公名。越击败萧角,项羽更为动怒,自思彭越小丑,何能为力,无非仗着田荣声势,有此猖狂,欲除彭越,不得不先除田荣。于是既欲攻汉,又欲攻齐。可巧来了一封书函,接过一阅,乃是张良署名。他本深忌张良,偏这番看了良书,竟要依他行事,是又堕入张良计中了。张良书中,略言汉王失职,但得收复三秦,如约即止,不再东进。惟有齐梁蠢动,连同赵国,要想灭楚等语,这明明是良为汉计,使项王北向击齐,不急攻汉,好教汉王乘隙东来。那项王有勇无谋,竟被张良一激便动,先去攻齐。良复归入汉,为汉王画策东行。
汉王使韩庶子信领兵图韩,许俟韩地平定后,封为韩王,信即受命去讫。张良又欲从信东去,因由汉王挽留,乃居住幕下,受封为成信侯。汉王复遣郦商等往取上郡北地,俱皆得手,再使将军薛欧王吸,引兵前往南阳,会同王陵徒众,东入丰沛,迎取眷属入关。陵亦沛人,素与汉王相识,颇有胆略,汉王因陵年较长,事以兄礼。及起兵西进,路过南阳,适值陵亦集党数千人,在南阳独立一帜,汉王因遣人招陵,陵尚不甘居汉王下,托词不往。至此次薛王二将,复来邀同王陵,陵闻汉王已得三秦,声威远著,乃决拟归汉。且有老母在沛,正好乘此迎接,脱离危机,于是合兵东行。到了阳夏,却被楚兵拦住,不得前进,只好暂时停驻,派人报告汉王,时已为汉王二年了。汉王得薛王二将报告,本思即日东略,只因项王兵威未挫,正是一个劲敌,不便轻率发兵,所以大加简阅,广为号召,待筹足三五十万兵马,方好启行。
那项王却已亲率大众,向齐进攻,临行时候,征召九江王英布,一同会师。英布独称病不赴,但遣偏将往会。项王也不加诘责,另有一道密嘱,寄与英布,叫他即日照行,不得再违。布接着密令,明知事关重大,易受恶名,惟不好屡次违拗,开罪项王,没奈何叫过心腹,示以项王密书,令他前去照办。心腹将士,奉令承教,便去改扮装束,乘了快船,急向长江上流,星夜驰去。约莫赶了数百里,望见前面有大小船只,鼓棹西行,料知办事目的,已在眼前,当即抢前速驶,追行数里,已得与前船相并,可巧天日已暮,夜色朦胧,一班改装的九江兵,竟跳上前船仓中,拔出利刃,顺手剁去,前船也有军人,一时不及对敌,只好伸着头颅,由他屠戮。还有一位身穿龙袍的主子,无从奔避,也落得一命呜呼,死得不明不白。究竟此人为谁?就是前号怀王,后号义帝的楚王孙心。画龙点睛。
自从项王回都彭城,迁徙义帝,义帝不能不行。但左右群臣,依恋故乡,未肯速徙,义帝也须整顿行李,慢慢儿的启程。至项王将到彭城,不愿再见义帝,屡使人催促西行。义帝不得已出都就道,所有从吏,陆续逃去,就是舟夫水手,也瞧不起义帝,沿途延挨,今日驶了五十里,明日驶了三十里,因此出都多日,尚不能到郴地,终被九江兵追及,假扮强盗,弑死义帝。舟中人夫,不做刀头面,就做江中鬼。九江兵既经得手,乐得将舟中财物,搬取一空,饱载而回。途次又遇着好几艘来船,彼此问讯,乃是衡山王吴芮,临江王共敖。两处遣派的兵士,也是受了项王密命,来弑义帝,及见九江兵已占先着,不烦再进,遂各分路回去。九江兵还报英布,布自然转达项王。项王方自喜得计,谁知被人做了话柄,反好声罪致讨了!小子有诗叹道:
敢将故主弑江中,如此凶残怎望终?
没道阴谋人未觉,须知翘首有苍穹。
欲知何人声讨项羽,容待下回说明。
不识地理者,不足以为将;章邯为将有年,乃于栈道以外,未知汉中之可出陈仓,是实颟顸糊涂,毫无将略,无惑乎其败死也。汉王还定三秦,为项羽计,正宜大举攻汉,杜其侵轶,乃因张良一书,不攻汉而攻齐,尤为误事。良书所言,不足以欺他人,而项羽乃堕其计中,全是有勇无谋之弊。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义帝于江中,夫乱臣贼子,人人得诛,自羽弑义帝,为天下所不容,而汉乃得起而乘之,故羽之失道,莫甚于弑义帝,而羽之失计,亦莫过于弑义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