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项王移兵至宛,见汉兵固垒守着,好几次前往挑战,并不见汉兵迎敌。要想攻打进去,又为壕栅所阻,不能冲入。项王正暴躁得很,忽接得探马急报,乃是魏相国彭越,渡过睢水,大破下邳驻扎的楚军,杀死楚将薛公,气势甚盛。项王大愤道:“可恨彭越,这般撒野,我且去击毙了他,再来擒捉刘邦。”
说着,又拔营东去,往击彭越。越自受汉王命,为魏相国,见二十二回。略定梁地十余城。至汉王败走睢水,楚兵漫山遍野,争逐汉军,越亦保守不住,北走河上。项王进攻荥阳,又由越往来游弋,截楚粮道,那时项王已恨越不置,此次越又阵斩楚将,叫项羽如何不愤?倍道东行,一遇越兵,便与豺虎相似,兜头乱噬。越抵敌不住,又只得退渡睢水,仍然向北奔去。项王追赶不及,复拟往攻汉王,因即探听汉王行踪。时汉王已由宛城转入成皋,与英布合兵驻守。英布往扼成皋,见二十六回中。项王接到确音,便引兵西进,顺道先攻荥阳。
荥阳城内,仍由周苛枞公住着,两人原赤胆忠心,为汉守土,但总道项王已去,一时不致骤来,所以防备少疏,与民休息。那知楚兵大至,乘锐攻打,比前次还要凶狠。周苛枞公,连忙登城拒敌,已是不及。楚兵四面齐上,竟将荥阳城攻破,并把周苛枞公,一并擒住。项王也即入城,先召周苛至前,温颜与语道:“汝能坚守孤城,至今才破,不可谓非将材,可惜汝误投汉王,终为我军所擒,若肯向我降顺,我当授汝上将,封邑三万户,汝可愿否?”
周苛睁目怒叱道:“汝不去降汉,反要劝我降汝,真是怪极!汝岂是汉王敌手么?”
项王怒起,厉声大骂道:“不中抬举的东西!我若将汝一刀两段,还太便宜,左右快与我取过鼎镬来!”
左右闻命,即将鼎镬取入,由项王命烹周苛。苛毫无惧色,任他褫剥衣服,掷入鼎镬,眼见是水火既济,熔成一锅人肉羹了。造语新颖。苛既烹死,枞公也被推入。项王令他顾视鼎镬,枞公道:“我与周苛同守荥阳,苛遭烹死,我亦何忍独生!情愿受死,听凭大王处置便了!”
项王听他说得有理,总算不使就烹,但令推出斩首,刀光一闪,魂离躯壳,随那汉御史大夫周苛,同返太虚,这也不消细说。已极褒扬。
项王遂进逼成皋,警信传入成皋城内,汉王不免惊心。暗思荥阳已失,成皋恐亦难守,哪里还有第二个纪信,再来替死?因此带同夏侯婴,潜开北门,预先出走。及至诸将得知,汉王已经去远,彼此不愿再留,遂陆续出城追去。英布独力难支,索性也弃城北走,成皋遂被项王夺去。项王闻汉王早出,料知不及追赶,就在成皋驻下,休养兵锋,徐图进取。独汉王驰出成皋,北向修武,拟往依韩信张耳等军。原来韩信本想伐齐,只因赵地未平,乃与张耳四处剿抚,驻扎修武县中。汉王已曾闻报,所以星夜趱程,渡河至小修武,宿了一宵,到了翌晨,清早即起,与夏侯婴出了驿舍,径入韩信张耳营中。
营兵方起,出视汉王,尚是睡眼朦胧,且见汉王未着王服,不知他从何处差来,当下略回来历,不遽放入。汉王诈称汉使,奉命来此,有急事要报元帅。营兵闻有王命,当然不便再阻,但言元帅尚未起来,请入营待报。汉王也不与多说,抢步趋入内帐,当有中军护卫,认识汉王,慌忙向前行礼。汉王向他摆手,不令声张,惟使引往韩信卧室。信还在梦中,一些儿没有知晓。汉王却静悄悄的走至榻旁,见案上摆着将印兵符,当即取在手中,出升外帐,命军吏传召诸将。诸将尚疑是韩信点兵,统来参谒,及走近案前,举头仰望,并不是韩元帅,却是一位汉大王,大家统皆惊愕。但也不便细问,只好依礼下拜。汉王待他拜罢,径自发令,把诸将改换职守,一一遣出。
韩信张耳,至此方得人唤醒,整衣进见,伏地请罪道:“臣等不知大王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韩信号为国士,何竟有此失着。汉王微笑道:“这也没有甚么死罪,不过军营里应该如何严备,方免不测,况天已大明,亦须早起,奈何高卧未醒,连将印兵符等要件,俱未顾着!倘若敌人猝至,如何抵御,或有刺客诈称汉使,混入营中,恐将军首级,亦难自保,这岂不是危险万分么?”
韩张二人听着,禁不住满面羞惭,无词可对。汉王又问韩信道:“我本烦将军攻齐,一得齐地,即来会师攻楚。今将军留此不往,意欲何为?”
韩信乃答说道:“赵地尚未平定,若即移兵东向,保不住赵人蠢动,复为我患。就使有张耳驻守,恐兵分力薄,未足支持,况臣率士卒数万,转战赵魏,势已过劳,骤然东出,齐阻我前,赵扼我后,腹背受敌,兵不堪战,岂非危道!故臣拟略定赵地,宽假时日,既可少纾兵力,复可免蹈危机,近正部署粗定,意欲伐齐,适值大王驾到,得以面陈。大王且屯兵此地,伺便攻复成皋,臣即当引兵东去,得仗大王威力,一鼓平齐,便好乘胜西向,与大王会师击楚了。”
汉王方和颜道:“此计甚善。将军等可起来听令。”
两人拜谢而起。汉王命张耳带着本部,速回赵都镇守,使韩信募集赵地丁壮,东往攻齐。所有修武驻扎的营兵,尽行截留,归汉王自己统带,再出击楚。韩张两人,不敢有违,只好就此辞行,分头办事去了。
韩张既去,汉王坐拥修武大营,得了许多人马,复见成皋诸将,陆续奔集,声势复振。
因拟再出击楚,忽从外面递入军书,报称项王从成皋发兵,向西进行。汉王忙遣得力将士,前往巩县,堵住楚兵西进,一面与众商议道:“项王今欲西往,无非是窥我关中。关中乃我根本重地,万不可失,我意愿将成皋东境,一律弃去,索性还保巩洛,严拒楚军,免得关中摇动,诸君以为何如?”
郦食其急忙应声道:“臣意以为不可!臣闻君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敖仓储粟甚多,素称足食,今楚兵既拔荥阳,不知进据敖仓,这正是天意助汉,不欲绝我民命呢。愿大王速即进兵,收复荥阳,据敖仓粟,塞成皋险,控太行山,距蜚狐口,守白马津,因势利便,阻遏敌人,敌恐后路中断,必不敢轻向关中,关中自可无虞,何必往守巩洛呢?”
汉王乃决计复出敖仓,路经小修武,誓众进战。
郎中郑忠,却献了一条绝粮的计策,谓不如断楚粮饷,使他乏食自乱,然后进击未迟。
汉王乃令部将卢绾刘贾,率领步卒二万,骑士数百,渡过白马津,潜入楚地,会同彭越,截楚粮草。越知楚兵辎重,屯积燕西,遂与卢刘二将,议定计策,夤夜往劫。楚兵未曾防备,被彭越等暗暗过去,放起一把火来,烧得满地皆红,一片哔哔剥剥的声音,惊起楚兵睡梦,慌忙起身出望,已是烟焰逼人。再加彭越卢绾刘贾三将,三面杀入,闹得一塌糊涂,楚兵除被杀外,四散窜去,霎时间逃得精光。所有辎重粮草,尽行弃下,一半被焚,一半搬散。彭越更乘势夺还梁地,共取睢阳外黄等十七城。得失原是无常。
项王尚在成皋,未得西军捷报,正在愁烦,不防燕西粮饷,又被彭越等焚掠一空,恼得项王火星透顶,复要亲击彭越。因召大司马曹咎进嘱道:“彭越又劫我军粮,可恨已极!且闻他大扰梁地,猖獗异常,看来非我亲自往征,不能扫平此贼!今留将军等守住成皋,切勿出战,但当阻住汉王,使他不得东来,便是有功。我料此番击越,大约十五日内,就可平定梁地,再来与将军相会。将军须要谨记我言,毋违毋误!”
项王此言,却也精细,可惜任用非人。曹咎唯唯听命,项王尚恐曹咎误事,复留司马欣助守,然后引兵自去。
彭越不怕别人,但怕项王自至,怎奈冤家碰着对头,偏又闻得项王亲来,越只好入外黄城,督兵拒守。外黄在梁地西偏,项王从成皋过来,第一重便是外黄城。他已怒气勃勃,目无全敌,一见外黄城关得甚紧,上面有守兵等列着,越觉忍无可忍,立率将士攻城。写出项王暴躁,反衬舍人小儿。接连攻了数日,城中很是危急,彭越自知难守,等到夜静更深的时候,开了北门,引兵冲出,得了一条走路,飞马驰去。楚兵不及追赶,仍然留住城下。城内已无主帅,如何保守!因即开门投降。
项王挥动三军,鱼贯入城,既至署中,当即查点百姓,凡年在十五以上,悉令前往城东,听候号令。看官道是何故?他因百姓投顺彭越,帮他守城,好几日才得攻下,情迹可恨,意欲将十五岁以上的男子,一体坑死,方足泄愤。这号令传示民间,人人晓得项王残暴,定是前去送死,你也慌,我也怕,激成一片悲号声,震响全城。就中有一个髫龄童子,发仅及肩,独能顾全万家,挺身出来,竟往楚军中求见项王。楚兵瞧着,怪他年幼,不免问及履历,小儿说道:“我父曾为县令舍人,我年一十三岁,今有要事,前来禀报大王,敢烦从速通报。”
楚兵见他口齿伶俐,愈觉称奇,遂替他入报项王。项王闻有小儿求见,倒也诧异,便令兵士引入。小儿从容入内,见了项王,行过了拜跪礼,起立一旁。项王见他面白唇红,眉清目秀,已带着三分怜爱,便柔声问道:“看汝小小年纪,也敢来见我么?”
小儿道:“大王为民父母,小臣就是大王的赤子,赤子爱慕父母,常思瞻依膝下,难道父母不许谒见么?”
开口便能动人。项王本来喜谀,更兼小儿所言,入情入理,便欣然问道:“汝既来此,定有意见,可即说明。”
小儿道:“外黄百姓,久仰大王威德,只因彭越逞强,骤来攻城,城中无兵无饷,只有一班穷苦百姓,不能抵敌,没奈何向他暂降。百姓本意,仍日望大兵来援,脱离苦厄,今幸大王驾临,逐去彭越,使百姓重见天日,感戴何如?乃大王军中,忽有一种讹传,想把十五岁以上的丁口,统皆坑死,小臣以为大王德同尧舜,威过汤武,断不忍将一班赤子,屠戮净尽。况屠戮以后,与大王不但无益,反且有损。所以小臣斗胆进来,请大王颁下明令,慰谕大众,免得人人危疑。”
好一番说词,恐郦生等尚恐勿如。
项王道:“汝说彭越劫制人民,也还有理,但我已引兵到此,为何尚助越拒我?我所以情不甘休。且我要坑死人民,就使无益,何致有损!汝能说出理由,我便下令安民;否则连汝都要坑死了!”
小儿并不慌忙,反正容答说道:“彭越入据城中,部兵甚多,闻得大王亲征,但恐百姓作为内应,就将四面城门,各派亲兵把守,百姓手无寸铁,无从斩关出迎,只好由他守着,惟心中总想设法驱越,所有越令,均不承认,越见人心未附,所以夤夜北遁。若百姓甘心助逆,还要拚死坚守,等到全城死亡,方得由大王入城,最速亦须经过五日十日,今彭越一去,立即开城迎驾,可见百姓并不助越,实是效顺大王。大王不察民情,反欲坑死壮丁,大众原是没法违抗,不得不俯首就死,但外黄以东,尚有十数城,听说大王坑死百姓,何人再敢效顺?降亦死,不降亦死,何如始终抗命,尚有一线希望。试想彭越从汉,必且向汉乞师,来敌大王,大王处处受敌,纵使处处得胜,也要费尽心力,照此看来,便是无益有损了。”
说得明明白白,不怕项王不依。项王一想,这个小儿,却是语语不错,况与曹咎期约半月,便回成皋,今已过了数日,倘或前途十余城,果如小儿所言,统皆固守,多费心力,倒也罢了;倘或误过时日,成皋被汉兵夺去,关系甚大,如何使得?因面嘱小儿道:“我就依汝,赦免全城百姓罢。”
小儿正要拜辞,项王又令左右取过白银数两,赏赐小儿,小儿领谢而出。
项王即传出军令,收回前命,所有全城百姓,一体免罪,部兵不准侵扰。这令一下,百姓变哭为笑,易忧为喜。起初还道由项王大发慈悲,相率称颂,后来知是舍人儿为民请命,才得幸免,于是感念项王的情意,统移到舍人儿身上。一介黄童,竟得保全千万苍生,真是从古以来,得未曾有了。可惜史家不留姓名。项王复引兵出外黄城,向东进发,沿途所过郡县,统畏楚军声威,不敢与抗。且闻外黄人民,毫不遭害,乐得望风投诚。彭越已向谷城奔去,把前时略定十七城的功劳,化为乌有。项王得唾手取来,行至睢阳,差不多要半个月了。
时已秋尽冬来,照着秦时旧制,又要过年。项王就在睢阳暂住,待将佐庆贺元旦,方才启行。转眼间已是元旦,即汉王四年。项王就在行辕中,升帐受贺。将佐等统肃队趋入,行过了礼,即由项王赐宴,内外列座,开怀畅饮,兴会淋漓。忽有急足从成皋驰来,报称城已失守,大司马曹咎阵亡。项王大惊道:“我叫曹咎谨守成皋,奈何被汉兵夺去?”
报子说道:“曹咎违命出战,被汉兵截住汜水,不能退回,因致自尽。”
项王又顿足道:“司马欣呢?”
报子又说道:“司马欣也殉难了。”
项王忙即起座,命左右撤去酒肴,立刻传集三军,西赴成皋,小子有诗叹道:
圣王耀德不劳兵,得国何从仗力征,
试问乌骓奔命后,到头曾否告成功!
究竟成皋如何归汉,下回再当叙明。
自汉王起兵以来,所有军谋,似皆出诸他人之口,几若汉王无所用心,不过好受人言,虚怀若谷而已。然观他驰入赵营,潜夺兵符,并不由旁人之授计,乃知汉王未尝无谋,且谋出韩信诸人之上,此张子房之所以称为天授也。但韩信号为名将,而防禁乃疏阔若此,岂古所谓节制之兵者?张耳更无论已。彼十三岁之外黄儿,竟能说动暴主,救出万人生命,智不可及,仁亦有余。昔项王坑秦降卒二十万人,未有能进阻之者,使当时有如外黄儿之善谏,宁有不足动项王之心乎?故项王若能得人,非不足与为善,惜乎其部下将佐,均不逮一黄口小儿,范增以人杰称,对外黄儿且有愧色,遑问其他!无惑乎项王之终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