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一亮,大约总只有五点多钟的光景,郑秀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向里床一看,李文卿的脸朝了天,狮子鼻一掀一张,同男人似的呼吸出很大的鼾声,还在那里熟睡。
把帐子放了一放下,鞋袜穿了一穿好。她就匆匆忙忙的走下了楼。去洗脸去。因为这时候还在打起床钟之先,在挑脸水的斋夫倒奇怪起来了,闷了一声:“你怎么这样的早?”便急忙去挑热水去了。郑秀岳先倒了一杯冷水,拿了牙刷想刷牙齿,但低头一看,在右手的中指上忽看见了一个背上有一块方形的印戒。拿起手来一看,又是一阵触鼻的烂葱气味,而印戒上的篆文,却是“百年好合”的四个小字。她先用冷水洗了一洗手,把戒指也除下来用冷水淋了一淋,就擦干了藏入内衣的袋里。
这一天的功课,她简直一句也没有听到,在课堂上,在自修室,她的心里头只有几个思想,在那里混战。
——冯世芬何不早点来?
——这戒指真可爱,但被冯世芬知道了不晓得又将如何的被她教诫!
——李文卿虽则很粗,但实在真肯花钱!
——今晚上她倘若是再来,将怎么办呢?
这许多思想杂乱不断地扰乱了她一天,到了傍晚,将吃晚饭的时候,她却终于上舍监那里去告了一天假,雇了一乘车子回家去了。
在家里住了两天,到了礼拜天的午后,她于上学校之先,先到了太平坊巷里去问冯世芬究竟回来了没有?她娘回报她说:“已经回来了,可是今天和她舅舅一道上西湖去玩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就叫她上谢家巷去可好?”
郑秀岳听到了这消息,心里就宽慰了一半,但一想到从前冯世芬去游西湖,总少不了她;她去游西湖,也决少不得冯世芬的,现在她可竟丢下了自己和她舅舅一道去玩了。在回来的路上,她愈想愈恨,愈觉得冯世芬的可恶。
“我索性还是同李文卿去要好吧,冯世芬真可恶,真可恶!我总有一天要报她的仇!”一路上自怨自恼,恨到了几乎要出眼泪。等她将走到自家的门口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绝大的决心下了,“我马上就回校去,冯世芬这种人我还去等她做什么,我宁愿被人家笑骂;我宁愿去和李文卿要好的。”
可是等她一走进门,她的娘就从客厅上迎了出来叫着说:“秀!冯世芬在你房里等得好久了,你一出去她就来的。”
一口气跑到了东厢房里,看见了冯世芬的那一张清丽的笑脸,她一扑就扑到了冯世芬的怀里。两手紧紧抱住了冯世芬的身体,她什么也不顾地便很悲切很伤心地哭了出来。起初是幽幽地,后来竟断断续续地放大了声音。
冯世芬两手抚着她的头,也一句话都不说,由她在那里哭泣,等她哭了有十分钟的样子,胸中的郁愤大约总有点哭出了的时候,冯世芬才抱了她起来,扶她到床上去坐好,更拿出手帕来把脸上的眼泪揩了揩干净。这时候郑秀岳倒在泪眼之下微笑起来了,冯世芬才慢慢地问她说:
“怎么了?有谁欺侮你了么?”听到了这一句话,她的刚才止住的眼泪,又接连不断地落了下来,把头一冲,重复又倒到了冯世芬的怀里。冯世芬又等了一忽,等她的泣声低了一点的时候,便又轻轻地慰抚她说:“不要再哭了,有什么事情请说出来。有谁欺侮了你不成?”
听了这几句揉和的慰抚话后,她才把头举了起来。将一双泪盈的眼睛注视着冯世芬的脸部,她只摇了摇头,表示她并没有什么,并没有谁欺侮她的意思。但一边在她的心里,却起了绝大的后悔,后悔着刚才的那一种想头的卑劣。“冯世芬究竟是冯世芬,李文卿哪里能比得上她万分之一呢?不该不该,真不应该,我马上就回到校里把她的那个表那个戒指送还她去,我何以会下流到了这地步?
一个钟头之后,她两人就又同平时一样地双双回到了校里。一场小别,倒反增进了她们两人的情爱。这一天晚上,冯世芬仍照常在她的里床睡下,但刚睡好的时候,冯世芬却把鼻子吸了几吸,同郑秀岳说:“怎么啦,我们的床上怎么会有这一种狐腋的臭味?”
郑秀岳听她不懂,便问她什么叫做狐腋,等冯世芬把这种病的症状气息说明之后,她倒笑了起来,突然间把自己的头挨了过去,在冯世芬的脸上深深地深深地吻了半天。她和冯世芬两人交好了将近一年,同床隔被地睡了这些个日子,这举动总算是第一次的最淫污的行为,而她们两人心里却谁也不感到一点什么别的刺激,只觉得这不过是一种不能以言语形容的最亲爱的表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