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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写尽春草之魂者也。

林逋(967-1028),字君复,钱塘(今浙江杭州)人。长年隐居于杭州孤山,不娶不仕,种梅养鹤,号称“梅妻鹤子”。谥和靖先生。有《林和靖诗集》传世。

林逋的《点绛唇》、梅尧臣的《苏幕遮》和欧阳修的《少年游》历来被称为咏春草的佳作,老王又再添上冯延巳的《南乡子》中的“细雨湿流光”五字。试观之,看这些词句如何“写尽春草之魂”。

点绛唇 林逋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金谷,西晋富豪石崇在洛阳所建的豪宅。石崇在《金谷诗序》里说,他曾在金谷涧为征西将军祭酒王诩饯行。江淹《别赋》中即有“送客金谷”之说。后指送别之所。金谷芳草,均含离别之意。而“乱生”写其荒芜,亦有如意绪的迷离,不仅仅喻离别之愁,更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深沉感慨。“谁为主”,其人已去,徒留空园。曾经的富丽繁华如云烟消散,到如今只剩得断壁残垣。春草无情,年年还生。“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早过花开之时,只剩下星星点点余花随春雨凋落。满地的春草青青,随烟雨摇荡轻摆。“满地”犹写遍地春草给人带来的离愁之多之密。此句亦惜春,亦伤别。“满地和烟雨”真是佳句。不言愁而遍地皆愁,将一个大写的愁字轻轻铺满心间。诗人的惆怅如同春草,随烟雨飘摇不定。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回望上阙,蓦然惊觉其中离愁不显而其实处处皆写离愁。骊歌可堪听?长亭又日暮。此时此景,倍添感伤情绪。“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王孙,指贵族,诗词中往往指代出门外游的人。远行之人决绝而去,渐已不见,只剩得这无数不解人哀愁的春草,长满东西南北的道路。天地苍远,那无处不在的萋萋春草,在每一个人眼中和心底,都染上了离别伤感的翠色。

此词不言春草不言愁,却是处处春草处处愁。写春草,亦让人心旌随之摇摆。

苏幕遮 梅尧臣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露堤平,烟墅杳。”堤上青草平整,露珠隐约;远处乡间宅屋在如烟的迷蒙春色中若隐若现。“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此句以雨后天晓的清朗澄澈之境来衬托萋萋春草的盎然生机,尤显春草绵郁可爱。“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庾信是南朝梁代名士,成名甚早,“年十五,侍梁东宫讲读”。后出使北朝之时被强留,被迫仕于魏。这里借指离乡为官的青年才俊。窣地春袍,窣地,长袍及地;春袍,指宋代官服,年轻官员初入仕时一般身着青色章服。嫩色宜相照,即言宦游少年英姿勃发,所着青袍正与遍地青草的嫩色辉映生彩。

“接长亭,迷远道。”下阙笔调一转,从春风得意到倦鸟思归。此句用李白《菩萨蛮》“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之意,凸显一种迷途思归的情思。“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诗人以王孙自指,深为厌倦宦海沉浮,早该归去。“落尽梨花春又了”,用唐代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三月》之句:“曲水飘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春已归去,梨花凋尽,落英缤纷,恍若悲秋将至。“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末句更是突出了这种悲意。残阳余晖满地,青青春草的翠色在夕照烟光中似乎也慢慢老去。日光渐黯,暮色渐起,草色也因此变得不再翠绿欲滴,而是开始变得凝重,正似“老去”之语。诗人可谓观察细致入微,写得异常生动传神,极衬此刻心境,真为神来之笔。此句日暮时的凄迷黯淡与上阙中“雨后江天晓”的清朗澄澈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翠色和烟老” 又呼应上句中的“嫩色宜相照”,令全词浑然一体。

此词上下阙对比鲜明,读来让人深为感慨。“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神妙之笔,更为此词增色良多。

少年游 欧阳修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独自凭栏,遥望春色,春草碧色连绵,直到天边,似与云连。十二言栏杆多,更言十二栏杆都凭遍,意凭栏之久,暗喻怀人。晴碧,天气晴朗则草色亦明。“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千里万里,与“连云”意相接;二月三月,意承上句“春”字。极言春草繁茂绵延,无边无际,对此更加勾起思念,愁苦无极。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谢家池上”指谢灵运《登池上楼》中名句“池塘生春草”。诗句佳妙,似写出池上春草之魂魄,故谓之“吟魄”。“江淹浦畔”指江淹的《别赋》中“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写浦畔春草含别离之意;又因为赋中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所以说“离魂”。末句“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景致不堪看,更兼黄昏疏雨,滴落人心头,不由得忆起远人。由景入情,极其自然。此句与首句怀人之意暗中呼应相连,情景相生,浑然一体。

此句写思妇怀人,却一改花间习气,写的意境开阔辽远,语言质朴可亲,读来有让人耳目一新之感。

南乡子 冯延巳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春草甫长,正是青翠欲滴。细雨蒙蒙,沾湿春草,轻轻摇曳,流光盈动。其境界之美,只可意会,难于言传。无情芳草,年年勾起旧恨,雨中平添翠色,望之更觉惊心。词人体物入微,此句与“翠色和烟老”各写不同时候的春草,亦各尽其妙。“细雨湿流光”确是佳句,难怪老王欣赏。“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窗外不堪看,转对花镜罗衾。烟锁阁楼,无限往事涌上心头,让人茫然失我。对镜人憔悴,罗衾独卧寒,对此如何不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下阙暗接“鸳衾”。魂梦任悠扬,醒后才倍感悲戚。杨花铺满绣床,春恨袭上心头。“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门半掩,主人公犹在痴心等待薄幸之人。人不至,只好对斜阳。斜阳难以挽留,正如那薄幸之人,可知你负我相思泪几行?

此词妙处,还在“细雨湿流光”。春草恰似闺中人:盼归之意正如草上流光隐现;雨润湿春草,如一种恨人不归之怨蒙于心头;愈恨愈盼归,犹如雨湿青草却难掩其流光,反增其亮色。此句之妙,恒可玩味。由是观之,本句中所谓春草之魂,亦思妇之魂也。

以上词句,摹春草之态得其态,写春草之神得其神,正如王氏所言“皆能写尽春草之魂也。”其中各有妙笔佳处,风格亦各不相同,高下之分还是留给读者自去研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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