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唯“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二语乎?
周济(1781-1839),字保绪,一字介存,晚号止庵,荆溪人。清代常州派重要词论家、词人。
踏莎行 吴文英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尤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鬓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
吴文英的词可谓变幻万千,难以捉摸,理解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的词跳跃性极大,有时候完全没有清晰的条理和脉络可循,只看上阙,永远猜不到下阙会如何写。张炎批评他的词说:“如七宝楼台,眩人耳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断。”这个评得未免过于武断。吴文英的词言辞优美,宛如颗颗珠玉散落在前,但事实上,珠玉看似散乱,但是却被一根红线串起,成为完整的艺术品。吴文英就像一个极具天资的孩童,他只管按照自己的方式用跳跃的思维表达自己的情绪,而不管人家的思维是否会和自己一样。读他的词,也要将自己当作一个孩童,任那种情绪牵引着你走,不要考虑太多些衔接和过渡,因为那种情绪始终如一,情绪就是串起全词的那根红线。品他的词,其实就是品一种蕴含在词里面的情绪和感受。大凡后世的较为出名的词评家,都不屑于他这种写法。这很正常,因为历来词的写作讲求章法、句法、字法,在运意布局方面要求脉络清楚、前后连贯、层次井然。这些人已经形成了一种思维的定式,很难接受这么出格的表达方式,比如张炎,比如老王,都不能接受这种写法。也许可以这么说,吴文英是中国最早的也是唯一的朦胧派词人。
吴文英的这首《踏莎行》有很多种方式理解,正着理解也好,反着理解也好,最终所表达出来的感受却是一样的,这种感受一直贯穿词的始终。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尤带脂香浅。”乍一看,还以为是在读《花间词》里的温庭筠了。薄绡轻笼着莹润的玉肌,罗扇半掩着檀红的樱唇,衣袖的花边散发出淡淡香气,真是像极了温词。随后的一句“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鬓乱”写小憩初起的伊人,舞裙空置,云鬓散乱,应是深愁婉转,无心歌舞。上阙句句写实,佳人如在眼前。下阙“午梦千山,窗阴一箭。”笔锋忽然来了一个极大的转折。原来,玉人不在眼前,而是在午梦之中。“窗阴一箭”是指时间之短,窗前日影移一箭之地的时间,午梦却忽然已恍在千山之外。这句颇有“一枕黄粱”的意味,更加突出了午梦初回的怅惘与迷思。“香瘢新褪红丝腕”,这一句再次把人的思绪拉回梦境,回想梦中佳人的手腕因为消瘦而显现出来的丝带的勒痕,真是我见尤怜,不忍猝醒。最后一句“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实写眼前之景,“隔江”一句绝佳,和前面《蒹葭》中佳人可望不可及的那种韵致几乎同出一辙。“隔”字在这里用到了极致,既写出了眼前飘缈迷离的景象,又凸显了一种怅惘若失的情结。本已情思迷惘,恍见伊人宛在,更兼雨声迷离,江阔水远,不由得愁怨顿生,追思无极。
“愁怨”一作“秋怨”,亦通。但这里“艾枝”、腕上“香瘢”都写明是端午时节(旧时端午有系红丝线避邪之俗),应当还是以“愁怨”略好。
这首词上阙写梦境,笔笔写实;最后一句写实景,却显得恍惚朦胧。以实笔写虚境,以虚笔写实景,全词显得亦真亦幻,曲致迷离。这也正是这首词的一大特色。梦窗词始终带有这种缥缈迷离的朦胧意味,这才是“水光云影,摇荡绿波”之所指。老王虽然还算欣赏“隔江”之句,却没有体会到周济评词的真正含义。
最后补充一下。这首词据说是吴文英端午怀姬之作,但是词有千面,也不一定就要这样理解。假如把这首词里当成一首怨妇词,把“午梦千山”之人换成女主人公,理解起来也一样,甚至更加合情合理。上阙写女主人公小憩初醒的仪态,下阙写她梦醒之后,却见“香瘢新褪红丝腕”,相思几回瘦几回,不经意间却见 “隔江人在雨声中”,不由得“晚风菰叶生愁怨”了。初醒时隔江听雨,似在梦境,却又真切,这意境亦是极妙。全词浑然一体,也更易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