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集中讨论人性问题,是孟子“性善论”思想较为完整的体现。连带的是仁义道德与个人修养的问题。对精神与物质、感性与理性、人性与动物性等问题也有所涉及。全篇原文共20章,本书选14章。
告子①曰:“性犹湍水②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孟子曰:“水信③无分于东西。无分子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④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天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⑤;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注释】
①告子:生平不详,大约做过墨子的学生,较孟于年长。
②湍(tuan)水:急流的水。
③信:诚,真。
④就:趋向。
⑤颡(sang):额头。
【译文】
告子说:“人性就像那急流的水,缺口在东便向东方流,缺口在西便向西方流。人性无所谓善与不善,就像水无所谓向东流向西流一样。”
孟子说:“水的确无所谓向东流向西流,但是,也无所谓向上流向下流吗?人性向善,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人性没有不善良的,水没有不向低处流的。当然,如果水受拍打而飞溅起来,能使它高过额头;加压迫使它倒行,能使它流上山岗。这难道是水的本性吗?形势迫使它如此的。人的可以迫使他做坏事,本性的改变也像这样。”
【读解】
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孟子的雄辩风范。随口接过论敌的论据而加以发挥,以水为喻就以水为喻。就好比我们格斗时说,你用刀咱们就用刀,你用枪咱们就用枪。欲擒故纵,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平?”一语杀入穴道,只需要轻轻一转,其论证便坚不可移,使读者读来,不得不束手就擒。于是,我们便都是性善论者了。
只不过,当我们放下书本而面对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邪恶时,的确又会发出疑问:人性真如孟老夫子所描述的那般善良,那般纯洁得一尘不染吗?这种时候,我们即便不会成为苟子“性恶论”的信徒,多半也会同意告子的观点了罢:“人性之无分于善不时,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公都子①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②,以省瞽瞍③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被皆非与?”
孟子曰:“乃若④其情⑤,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③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⑦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⑧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⑨。’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注释】
①公都子:孟子的学生。
②象:舜的异母弟,品行不善。
③瞽(gu)瞍(SOU):舜的父亲,品行不善。
④乃若:转折连词,大致相当于“至于”等。
⑤情:指天生的性情。
⑥才:指天生的资质。
⑦铄(shuo):授予。
⑧蓰(xi):五倍。
⑨《诗》曰:引自《诗经·大雅·蒸民》。蒸,众;则,法则;秉,执;彝,常;懿,美。
【译文】
公都子说:“告子说:‘人性无所谓善良不善良。’又有人说:‘人性可以使它善良,也可以使它不善良。所以周文王、周武王当朝,老百姓就善良;周幽王、周厉王当朝,老百姓就横暴。’也有人说:‘有的人本性善良,有的人本性不善良。所以虽然有尧这样善良的人做天子却有象这样不善良的臣民;虽然有瞽瞍这样不善良的父亲却有舜这样善良的儿子;虽然有殷纣王这样不善良的侄儿,并且做了天子,却也有微子启、王子比干这样善良的长辈和贤臣。’如今老师说‘人性本善’,那么他们都说错了吗?”
孟子说:‘从天生的性情来说,都可以使之善良,这就是我说人性本善的意思。至于说有些人不善良,那不能归罪于天生的资质.同情心,人人都有;羞耻心,人人都有;恭敬心,人人都有;是非心,人人都有。同情心属于仁;羞耻心属于义;恭敬心属于礼;是非心属于智。这仁义礼智都不是由外在的因素加给我的,而是我本身固有的,只不过平时没有去想它因而不觉得罢了。所以说:‘探求就可以得到,放弃便会失去。’人与人之间有相差一倍、五倍甚至无数倍的,正是由于没有充分发挥他们的天生资质的缘故。《诗经》说:‘上天生育了人类,万事万物都有法则。老百姓掌握了这些法则,就会崇高美好的品德。’孔子说:‘写这首诗的人真懂得道啊!有事物就一定有法则;老百姓掌握了这些法则,所以崇尚美好的品德。”’
【读解】
学生公都子更为全面地提出了人性问题来和孟子进行讨论,除了告子的观点外,还另外举出了两种观点,且有理有据,说服力较强。这一次孟子没有以诘难或推谬的方式进行辩论,而是正面阐述了自己关于人性本善的看法。说是阐述,其实也是重申,因为其主要内客,即关于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四心”以及它们与仁、义、礼、智之间的内在联系,他在《公孙五上》里已经提出并阐述过了。只不过在那里是从“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出发,探讨“四心”与“仁政”之间的关系,具有政治心理学的色彩。而这里则是纯从人性探讨的角度出发,回答学生关于人性是否天生善良的问题。
其实,到底人性是如孟子的看法天生善良,还是如苟子的看法天生邪恶,或者如告子等人的看法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这是一个很难说得清的问题。即便是哲学思想进步发展到今天,对于这个古老的话题,学者们往往也莫衷一是,各执一端。所以,孟子的看法的确也只能代表一家之言。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孟子在这里进一步提出了“求则得之,舍得失之”的问题。按照孟子的看法,不仅人性本善,人性本来有“四心”,就连仁义礼智这四种品质道德,也都是“我固有之也,只不过平时我们没有去想它因而不觉得罢了。所以,现在我们应该做的就是要在自己的身上,自己的本性之中去发现仁义礼智,“尽其才”,充分发挥自己的天生资质。这使人想到他在《公孙丑上》里面所说的,人有仁义礼智的四端,“犹其有四体也”。仁义礼智已经植根于我们的本性之中,就像手脚四肢已长在我们的身上一样,由于太自然,太习惯了,反倒使我们浑然不知,意识不到了。如果有一个人突然对我们说:‘我发现手脚就长在我们的身上!”我们不认为他是个百分之百的白痴才怪。可今天突然有人对我们说:“我发现仁义礼智就在我们的本性之中!”我们认为他是白痴还是认为他发现了“新大陆”呢?
古往今来,东南西北,多少人在寻求仁义礼智、世间公道,却原来都是背着娃娃找娃娃。孟子向我们猛击一掌说:娃娃不就在你的身上吗?于是我们都反省自身,在自己的身上,自己的本性中去寻求仁义礼智的善的根苗,加以培养,使之茁壮成长。
抛开抽象的哲学论争不说,孟子的“性善论”思想是不是有它积极进取、健康向上的意义呢?
孟子曰:“牛山①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②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③,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④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⑤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⑥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⑦之所为,有梏亡之矣⑧。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人无时,莫知其乡。’⑨惟心之谓与?”
【注释】
①牛山:齐国首都临淄郊外的山。
②郊:此处作动词用,在……郊.大国:即大都市,指临淄。
③息:生长。
④萌蘖(nie):新枝嫩芽。
⑤濯濯(Zhuo):没有草木,光秃秃的样子。
⑥平旦:黎明,天刚亮时.
⑦旦昼:第一天。
⑧有:同“又”。梏(gu):拘禁,束缚。梏亡指因受束缚而消亡。
⑨乡:乡里,“居”的意思。
【译文】
孟子说:‘牛山的树木曾经是很茂盛的,但是由于它在大都市的郊外,经常遭到人们用斧子去砍伐,还有够保持茂盛吗?当然,山上的树木日日夜夜都在生长,雨水露珠也在滋润着,并非没有清枝嫩芽长出来,但随即又有人赶着牛羊去放牧,所以也就像这样光秃秃的了。人们看见它光秃秃的,便以为牛山从来也不曾有过高大的树木,这难道是这山的本性吗?即使在一些人身上也是如此,难道没仁义之心吗?他们的放任良。心失去,也像用斧头砍伐树木一样,天天砍伐,还可以保持茂盛吗?他们日日夜夜的生息,在天刚亮时的清明之气,这些在他心里所产生出未的好恶与一般人相近的也有那么一点点,可到了第二天,他们的所作所为,又把它们窒息而消亡了。反复窒息的结果,便使他们夜晚的息养之气不足以存在了,夜晚的息养之气不足以存在,也就和禽兽差不多了。人们见到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和禽兽差不多,还以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过天生的资质。这难道是人的本性如此吗?所以,假如得到滋养,没有什么东西不生长;假如失去滋养,没有什么东西不消亡。孔子说过:‘把握住就存在,放弃就失去;进出没有一定的时候,也不知道它去向何方。’这就是指人心而言的吧?”
【读解】
还是说性本善,只不过侧重于后天的滋养保持一方面罢了。
人性虽然本来善良,但如果不加以滋养,而是放任良心失去,那就会像用斧头天天去砍伐树木一样,即便是再茂盛的森林也会被砍成光秃秃的。而一旦良心失去,心灵失去把持,还会以为原本就不存在。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心灵的故乡在哪里呢?
现代人惶惑不安,不就正在到处寻找精神的家园、灵魂的故乡吗?
问圣人,圣人也只是回答“操则存,舍则亡”,至于它什么时候出入,故乡在哪里,圣人也“莫知其乡。”
实际上,按照孟子翻来覆去的阐述,精神的家园或故乡根本就无它处可寻,而就在我们自己的身上,就在我们自己的本性之中。
所以,关键是自我把持,自我滋养,加以发扬光大,而不要到身外去寻求。
一句话——
“还是回家种自己的园地要紧!”伏尔泰笔下的老实人如是说。
孟子曰:“无或①乎王之不智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②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奔③之为数④,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奔秋,通国之善奕者也。使奔秋诲二人奔,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奔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⑤将至,思援弓缴⑥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注释】
①或:同“惑”。
②暴(pu):同“曝”,晒。
③奔:围棋。
④数:技术,技巧。
⑤鸿鹄(hu):天鹅。
⑥缴(zhuo):系在箭上的绳,代指箭。
【译文】
孟子说:“大王的不明智,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即使有一种天下最容易生长的植物,晒它一天,又冻它十天,没有能够生长的。我和大王相见的时候也太少了。我一离开大王,那些‘冻’他的奸邪之人就去了,他即使有一点善良之心的萌芽也被他们冻杀了,我有什么办法呢?比如下棋作为一种技艺,只是一种小技艺;但如果不专心致志地学习,也是学不会的。奔秋是全国闻名的下棋能手,叫奔秋同时教两个人下棋,其中一个专心致志,只听弈秋的话;另一个虽然也在听,但心里面却老是觉得有天鹅要飞来,一心想着如何张弓搭箭去射击它。这个人虽然与专心致志的那个人一起学习,却比不上那个人。是因为他的智力不如那个人吗?回答很明确:当然不是。”
【读解】
这里所说的王,赵歧注为齐王,指当时有人怪齐王不明智而孟子不曾辅佐,孟子因此而作解释。
一暴十寒,或者如俗语所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努力少,荒废多,很难奏效。因此,贵在坚持,责在有恒心。
世间万事莫不如此。即以生活小事而论,无论是练习写毛笔字,写日记还是练习晨跑,坚持冬泳,真正能够持之以恒的有多少人呢?
至于孟子所举到的围棋,在他的那个时代也许的确只是雕虫小技,但在我们今天,可已是了不得的盛事了。所谓“旷代棋王”,所谓“棋圣”,其桂冠已大有与圣人比肩之势。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题内的话就很简单了。学习要专心致志,不能三心二意。这在今天,已是小学生都能明白的道理。古令通则,放之四海而皆准。
不过,孟子这段话说得非常生动形象,理应入选小学语文教材。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①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几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②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③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④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⑤我与?乡⑥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注释】
①辟:同“避”。
②豆:古代盛羹汤的器具。
③呼尔:轻勇地呼喝。
④蹴(Cu)尔:以脚践踏。⑤得:通“德”,这里指以我为德,即感激的意思。
⑤乡:同“向”,向来,一向,从前。
【译文】
孟子说:“鱼是我喜欢吃的,熊掌也是我喜欢吃的;如果不能两样都吃,我就舍弃鱼而吃熊掌。生命是我想拥有的,正义也是我想拥有的;如果不能两样都拥有,我就舍弃生命而坚持正义。生命是我想拥有的,但是还有比生命更使我想拥有的,所以我不愿意苟且偷生;死亡是我厌恶的,但是还有比死亡更使我厌恶的,所以我不愿意因为厌恶死亡而逃避某些祸患。如果让人想拥有的没有超过生命的,那么,只要是可以活命,什么事情于不出来呢?如果让人厌恶的没有超过死亡的,那么,只要是可以逃避死亡的祸患,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呢?但也有些人,照此做就可以拥有生命,时照此做;照此做就可以逃避死亡的祸患,却不照此做。由此可知,的确有比生命更使人想拥有的东西,也的确有比死亡更使人厌恶的东西。这种心原本不只是贤人才有,而是人人都有,只不过贤人能够保持它罢了。一篮子饭,一碗汤,吃了便可以活下去,不吃就要饿死。如果吆喝着给人吃,过路的人虽然饿着肚子也不会接受;如果用脚踩踏后再给人吃,就是乞丐也不屑于接受。可是现在,万钟的傣禄却有人不问合乎礼义与否就接受了。万钟的俸禄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为了住宅的华丽、妻妾的奉养以及我所认识的穷苦人感激我吗?过去宁肯死亡都不接受的,现在却为了住宅的华丽而接受了;过去宁肯死亡都不接受的,现在却为了妻妾的奉养而接受了;过去宁肯死亡都不接受的,现在却为了我所认识的穷苦人感激我而接受了。这些不是可以停止的吗?这种做法叫做丧失了本性。”
【读解】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裴多菲)
“鱼与熊掌”的确是我们的生命历程中经常遇到的二难选择。
大而言之,想名又想利;想做官的权势又想不做官的潇洒自由。
小而言之,想读书又想打麻将;想工作又想休闲。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之所以难,难在舍不得,难在那不可得兼的东西都是“我所欲也”,甚至,也是人人所欲的。不然的话,也就没有什么可难的了。
生于朗朗乾坤、太平盛世,似乎已没有生与义,生命与爱情与自由的不可得兼了,这是幸事。不过,面对滚滚而来的经济洪流,义与利的二难选择却恒常悬在我们的面前了——
利,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什么而取什么呢?
至于孟子所说“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则是所谓“不吃嗟来之食”的问题。这有《礼记·檀弓下》的一个故事可以佐证:
齐国遭到饥荒,黔敖准备了食物在路边赈济饥民。一个人饥饿不堪地走过来了,黔敖连忙左手端饭,右手端汤冲那人喊道:‘嗟!来食!”那人瞪着眼睛对黔敖说:“我正因为不吃嗟来之食才饿成这个样子!”尽管黔敖再三向他道歉,那人仍然坚决不吃,直到饿死。
其穷棒子精神如此!因为——
“嗟来之食,吃下去肚子要痛的。”(毛泽东《别了,司徒雷登》)
这算不算是“舍生而取义”呢?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①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注释】
①放:放任,失去。
【译文】
孟子说:“仁是人的本心;义是人的大道。放弃了大道不走,失去了本心而不知道寻求,真是悲哀啊!有的人,鸡狗丢失了倒晓得去找回来,本心失去了却不晓得去寻求。学问之道没有别的什么,不过就是把那失去了的本心找回来罢了。”
【读解】
现代人寻找失去的灵魂。
这是二十世纪文学、艺术、哲学所津津乐道的时髦主题之一。
却原来,早在两千多年前,亚圣孟子就已呼声在前,要求我们寻找自己失去的灵魂(本心)--仁爱之心、正义之道了。时过境迁,孟子的呼唤与我们今天文学、艺术、哲学的现代追求还有没有相通之处?他的呼声还能不能响越百代,发聋振聩于当代国人呢?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①,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则不远秦楚之路,为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②也。”
【注释】
①信:同“伸”。
②不知类:不知轻重,舍本逐末。
【译文】
孟子说:“现在有人,他的无名指弯曲而不能伸直,虽然并不疼痛,也不妨碍做事情,但只要有人能使它伸直,就是到秦国、楚国去,也不会嫌远,为的是无名指不如别人。无名指不如别人,就知道厌恶;心不如别人,却不知道厌恶。这叫做不知轻重,舍本逐末。”
【读解】
儒者的确是心灵美的呼唤者、卫道者。我们在孟子这里就可以看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着这个主题。
忧指忘心,当然是不知轻重,舍本逐末。究其原因,则有如下两个方面:
第一,指不若人,一目了然,无所藏匿(戴手套终不是办法);心不若人,抽象无形,可以伪装(虽然总有暴露的时候)。
第二,指不若人,标准清清楚楚,无可辨驳;心不若人,难以有所度量,甚至可以自欺欺人。
所以,指不若人,羞愧难当,莫说秦楚之路,就是飞越太平洋也在所不辞,只要能去其耻辱。心不若人,不以为耻,甚至反以为荣,又有何秦楚之路可去呢?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今有场师,舍其梧檟①,养其樲棘②,则为贱场师焉。养其一指而失其后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③人也。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④为尺寸之肤哉?”
【注释】
①檟:梧桐。檟(jia):即楸树,也是一种木质很好的树。
②樲(er)酸枣。棘:荆棘。
③狼疾:同“狼藉”,昏乱,糊涂。
④适。通啻”(Chi),仅仅,只。
【译文】
孟子说:“人对于身体,哪一部分都爱护。都爱护,便都保养。没有一尺一寸的肌肤不爱护,便没有一尺一寸的肌肤不保养。考察她护养得好不好,难道有别的方法吗?不过是看他注重的是身体的哪一部分罢了。身体有重要的部分,有次要的部分;有小的部分,也有大的部分。不要因为小的部分而损害大的部分,不要因为次要部分而损害重要的部分。护养小的部分的是小人,护养大的部分的是大人。如果有一位园艺师,舍弃梧桐楸树,却去培养酸枣荆棘,那就是一位很糟糕的园艺师。如果有人为护养一根指头而失去整个肩背,自己还不明白,那便是个糊涂透顶的人。那种只晓得吃吃喝喝的人之所以受到人们的鄙视,就因为他护养了小的部分而失去了大的部分。如果说他没有失去什么的话,那么,一个人的吃喝难道就只是为了护养那一尺一寸的肌肤吗?”
【读解】
那失去了的“大的部分”到底是什么呢?孟子在这里没有明说。不过,从他在其它地方所说的来看,我们知道,那就是“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滕文公上》)的“教”,也就是孔子所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论语·阳货》)的“用心”。也就是说,这里所说的“饮食之人”就是“近于禽兽”的人了。
赵歧注《孟子》说:“只晓得吃喝的人之所以受到人们鄙视;是因为他保养口腹而失去道德。如果他不失道德,保养口腹也没有什么不好。所以,一个人吃喝不仅仅是为了长一身细皮肥肉,也是为了培养仁义道德啊!”
对我们今天的人来说,对于“细皮”的护养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仅自己全心护养,而且还求助于美容师和不断“新登场”的千奇百怪的美容护肤霜。
对“细皮”的追求已如此,而肥肉却是谁也不愿意长的了。可是,既不愿意长肥肉,又舍不得口腹之乐,于是便有减肥精减肥茶减肥霜减肥操大行其道了。这才真正是“难矣哉!”
与其减肥,不如“养大”,不如有所“用心”。
公都子问曰:“钧①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
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
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
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②者。先拉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注释】
①钧:同“均”。
②我:泛指人类。
【译文】
公都子问道:“同样是人,有的成为君子,有的成为小人,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注重身体重要部分的成为君子,注重身体次要部分的成为小人。”
公都子说:“同样是人,有的人注重身体重要部分,有的人注重身体次要部分,这又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眼睛耳朵这类器官不会思考,所以被外物所蒙蔽,一与外物相接触,便容易被引入迷途。心这个器官则有思考的能力,一思考就会有所得,不思考就得不到。这是上天特意赋予我们人类的。所以,首先把心这个身体的重要部分树立起来,其它次要部分就不会被引入迷途。这样便可以成为君子了。”
【读解】
这一章正好可以作为上一章的补充。上一章是从否定的方面达了“养小失大”的害处,这一章则从正面来说怎样树立“大”的问题。而且,所谓“大”“小”也很清楚了;“心”是体之大者,也是体之贵者;其它器官如眼睛、耳朵等都只是体之小者,体之贱者。所以要树立心的统帅作用,只要心的统帅作用树立起来,其它感官也就不会被外物所蒙蔽而误入歧途了。
单就本章内容来看,其中最突出的仍然是对心的重视,所谓“心之官则思”成为了后世的名言,“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更是强调了思考对人的重要性。联系到本篇所记载孟子对于人与动物区别的一系列论述来看,这里所说的“此天之所与我者”实际上正是用“心之官则思”这一人类所独有的特点来划分人与动物协限,弘扬心灵的思考对于人类的重要意义。
本章另一点值得重视的是心与耳目等感官的关系问题。耳目等感官由于不会思考,所以容易为外物所蒙蔽,心由于会思考,所以不容易为外物所蒙蔽。(当然,“思则得之”,思考了就会这样;“不思则不得”,如果你不思考,心也只是一种摆设,不起作用。)所以,只要“先立乎其大者”,把心树立起来了,“则其小者不能夺也”,其它次要的部分,比如耳目等感官就不会被外物所夺,所蒙蔽了。我们看到,这实际上已接触到所谓感觉与理解、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的问题,我们在前面曾经说过,孟子的整个学说,具有非常浓厚了心理学色彩。所以,他虽然不可能提出感觉与理解、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这些现代性的概念,但他对它们的实质有所把握则是完全有可能的。
至于他把“心”作为思考的器官,而没有发现“大脑”这个新大陆,则是传统性的认识局限,不是他个人所能超载的了。事实上,作为传统性的习惯,我们今天在语言运用中也仍然把“心”作为思想器官的代名词,又何况在两千多年前的孟子时代呢?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 之人修其天爵,以要①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注释】
①要(yao):即“邀”,求取,追求。
【译文】
孟子说:“有天赐的爵位,有人授的爵位。仁义忠信,不厌倦地乐于行善,这是天赐的爵位;公卿大夫,这是人授的爵位。古代的。人修养天赐的爵位,水到渠成地获得人授的爵位。现在的人修养天赐的爵位,其目的就在于得到人授的爵位;一旦得到人授的爵位,便抛弃了天赐的爵位。这可真是糊涂得很啊!最终连人授的爵位也必定会失去。”
【读解】
所谓“天赐”只是一种比拟性的说法,天爵实际上是精神的爵位,内在的爵位,无需谁来委任封赏,也无法世袭继承。人爵则是偏于物质的、外在的爵位,必须靠人委任或封赏或世袭。
说穿了,天爵是精神贵族,人爵是社会贵族。
时代发展到民主的今天,社会贵族(至少在名份上)已日趋消亡,而精神贵族(按照我们这里的特定含义,而不是通常的意义)却长存。
回过头来说,孔、孟又何尝不是他们时代的精神贵族呢?
“忠信仁义,乐善不倦。”
这样的精神贵族,即使是在我们这个平民化的时代,是不是也多多益善呢?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①之所贵,赵孟能贱之。《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②。’而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③人之膏粱④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⑤也。”
【注释】
①赵孟:春秋时晋国正卿赵盾,字孟。他的子孙如著名的赵文子赵武、赵简子赵鞅、赵襄子赵无恤等都因袭赵盾而称赵孟。这里以赵孟代指有权势的人物,不一定具体指哪一个。
②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引自《诗经·大雅·既醉》。
③愿:羡慕。
④膏粱:肥肉叫膏;精细色白的小米叫粱,而不是指今日的高粱。
⑤文绣:古代要有爵位的人才能穿有文绣的衣服。
【译文】
孟子说:“希望尊贵,这是人们的共同心理。不过,每个人自己其实都有可尊贵的东西,只不过平时没有去想到它罢了。别人所给与的尊贵,并不是真正的尊贵。赵孟使你尊贵,赵孟也同样可以使你下贱。《诗经》说:‘酒已经醉了,德已经饱了。’这是说仁义道德很充实,也就不羡慕别人的美味佳肴了;四方传播的好名声在我身上,也就不羡慕别人的绣花衣裳了。”
【读解】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佛主慈悲,一语道破天机,开悟众生。
实际上,佛主所说,与孟子这里所说倒有了相通之处。
自尊者人尊之,自贵者人贵之。相反,自经沟读,自惭形秽,妄自菲薄者人贱之。
因此,人以自尊自责为贵,千万不要“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用我们通俗的话来说,叫做“端着金饭碗讨。”
要不端着金饭碗讨口,关键是要自己知道所端的是金饭碗,认识它的价值。要自尊自贵,关键是要知道自己有值得尊贵的东西,这就是孟子所说“人人有贵于己者”。从后文来看,这种己所贵,实际上就是仁义道德、令闻广誉,与之相对的,则是膏粱文绣,也就是金钱富贵。所以,在孟子看来,世上有两种尊贵的东西,一是外在的,即膏粱文绣,这是要靠别人给与的;二是内在的,即仁义道德,这是不靠别人给与而要靠自己良心发现,自己培育滋养的。前者并不是真正尊贵的东西,因为别人可以给与你也可以剥夺你;后者才是真正尊贵的,别人不可剥夺的。正如盂子引曾子所言:“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少)乎哉?”(《孟子·公孙丑下》)这是自尊自责的典范。说到这里,实际上又回到上一章所讨论的“天爵”与“人爵”问题上去了。
孟子的这些思想,对于我们今天文人们所提出的保持社会良心地位,“抵抗”金钱与物欲的诱惑,是不是有积极意义呢?
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械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①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
【注释】
①与:助。
【译文】
孟子说:“仁胜过不仁,就像水可以灭火一样。但如今奉行仁道的人,就像用一杯水去灭一车柴草所燃烧的大火一样;灭不了,没说是水不能够灭火。这样的说法正好又大大助长了那些不仁之徒,结果连他们原本奉行的一点点仁道也必然会最终失去。”
【读解】
兵法说:“知已知彼,百战百胜。”
杯水车薪,自然是无济于事。不审时度势,反省自己是否尽到了努力,而是自以为火不可灭,灰心丧气,放弃斗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实际上是助纣为虐。
所以,当不能取胜的时候,应自知努力不够而加强力量,改杯水车薪为桶水车薪、池水车薪,最好是再加上水龙和其它现代加灭火器。如此一来,莫说是车薪,就是你一屋子的薪所燃烧的熊熊烈火也照灭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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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到之教人射,必志于彀①,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注释】
①志:期望。彀(gou):拉满弓。
【译文】
孟子说:“界教人射箭,总是期望把弓拉满,学的人也总是期望把弓拉满。高明的工匠教人手艺必定依照一定的规矩,学的人也就必定依照一定的规矩。”
【读解】
这正是《离娄上》所说“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的意思。
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
没有规矩,教师不能教,学生无法学。
小至手工技巧,大至安邦定国,治理天下,凡事都有法则可依,有规律可循。
因此,一定要顺其规律,不可停逆而行。如果悖逆而行,就会出现“上无道楼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离娄上》)那样的情况,天下大乱。所以,规矩绝不是小问题。大家都应该自觉遵守,从清洁卫生、交通规则等身边事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