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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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草坝札记

二十八日 晨雨不止。衣湿难行,俟炙衣而起。终日雨涔涔也。是日此处马场,人集颇盛。市中无他异物,惟黄蜡与细笋为多。乃煨笋煮肉,竟日守雨。

二十八日 早晨雨还没停。衣服潮湿而难以起程,等烤干衣服才能动身。一整天都是雨淋淋的。黄草坝今天逢马场,来赶集的人很多。集市上没有其他罕见的物品,只有黄蜡和细笋最多;于是煨笋煮肉,一整天坐等雨停。

黄草坝土司黄姓,加都司衔。乃普安十二营长官司之属。十二营以归顺为首,而钱赋之数则推黄草坝,土地之远则推步雄焉。

黄草坝土司姓黄,加给都司头衔。是普安州十二营长官司的下属。十二营长官司以归顺营排列第一,但缴纳钱赋的数量则首推黄草坝营,土地的广阔则首推步雄营。

黄草坝东十五里为马鼻河,又东五十里抵龙光,乃广西右江分界;西二十里为步雄,又西五十里抵江底,乃云南罗平州分界;南三十里为安障,又南四十里抵巴吉,乃云南广南府分界;北三十里为丰塘,又北二十里抵碧洞,乃云南亦佐县分界。东西南三面与两异省错壤,北去普安二百二十里。其地田塍中辟,道路四达,人民颇集,可建一县;而土司恐夺其权,州官恐分其利,故莫为举者。

黄草坝东边十五里处是马鼻河,再往东五十里到达龙光,与广西省右江道分界;西边二十里处是步雄,再往西五十里抵达江底,与云南省罗平州分界;南边三十里处是安障,再往南四十里抵达巴吉,与云南省广南府分界;北边三十里处是丰塘,再往北二十里抵达碧洞,与云南省亦佐县分界。黄草坝东西南三面与两个省交错接壤,北面距离普安州二百二十里。其中有广阔的田地,道路四通八达,人口较为集中,可以设置一个县;但土司担心自己的权力被剥夺,州官担心自己的利益被分走,所以没有谁愿举办这事。

黄草坝东南,由龙光、箐口、者恐、板屯、坝楼,以上俱安隆土司地。其土官自天启初为部人所杀,泗城以孙代署之。八腊、者香俱泗城州地。下田州,乃昔年大道。自安隆无土官,泗城代署,广南以兵争之,据其大半,道路不通,实由于此。

黄草坝东南边,经过龙光、箐口、者恐、板屯、坝楼,以上各处都是安隆土司的领地。安隆土官从天启(1621~1627)初年被族人所杀以来,泗城州任用其孙子代管。八蜡、者香都是泗城州的辖地。到达田州,是从前的大路。自从安隆长官司没有土官,泗城州代后,广南府凭借武力争夺,占据了安隆土司的大半领地,道路不通,其实就是因为这种情况。

按盘江自八达、与罗平分界。巴泽、河格、巴吉、兴隆、那贡,以上俱安隆土司地,今俱为广南有。抵坝楼,遂下八蜡、者香。又有一水自东北来合,土人以为即安南卫北盘江,恐非是。安南北盘,合胆寒、罗运、白水河之流,已东南下都泥,由泗城东北界,经那地、永顺,出罗木渡,下迁江。则此东北来之水,自是泗城西北界山箐所出,其非北盘可知也。于是遂为右江。再下又有广南、富州之水,自者格、亦安隆土司属,今为广南据者。葛阆、历里俱泗城州地。来合,而下田州,此水即志所称南旺诸溪也。二水一出泗城西北,一出广南之东,皆右江之支,而非右江之源;其源惟南盘足以当之。胆寒、罗运出于白水河,乃都泥江之支,而非都泥江之源;其源惟北盘足以当之。各不相紊也。

考察盘江流经八达彝寨、贵州省与罗平州的分界处。巴泽、河格、巴吉、兴隆、那贡,以上各处都是安隆土司的领地,如今都被广南府占有。到达坝楼,于是流往八蜡、者香。还有一条河从东北流过来汇合,当地人认为是从安南卫流来的北盘江,恐怕并非如此。安南卫的北盘江,汇合胆寒、罗运、白水河各条水后,已往东南流入都泥江,顺着泗城州东北部,流经那地、永顺,从罗木渡流出,到达迁江县。那么这条从东北流过来的河,自然是从泗城州西北部的山箐中流出,它不是北盘江是显而易见的。从这里盘江就称为右江。再往下又有广南府、富州的水,从者格也是安隆土司的领地,如今被广南府占有。葛阆、历里都是泗城州的辖地。流过来汇合,然后流到田州,这条河是志书上所称的南旺诸溪。两条河一是源出泗城州西北,一是源出广南府的东部,都是右江的支流,而不是右江的源头;右江的源头只有南盘江能够充当。胆寒、罗运水从白水河流出,是都泥江的支流,而不是都泥江的源头;都泥江的源头只有北盘江能够充当。各条水道并不互相混乱。

按云南抵广西间道有三。一在临安府之东,由阿迷州、维摩州本州昔置干沟、倒马坡、石天井、阿九、抹甲等哨,东通广南。每哨拨陆凉卫百尸一员、军兵十五名、民兵十五名把守。后州治湮没,哨悉废弛。见有府志可考。抵广南富州,入广西归顺、下雷,而出驮伏,下南宁。此余初从左江取道至归顺,而卒阻于交彝者也,是为南路。一在平越府之南,由独山州丰宁上下司,入广西南丹、河池州,出庆远。此余后从罗木渡取道而入黔、滇者也,是为北路。一在普安之南、罗平之东,由黄草坝,即安隆坝楼之下田州,出南宁者。此余初徘徊于田州界上,人皆以为不可行,而久候无同侣,竟不得行者也,是为中路。中路为南盘入粤出黔之交;南路为南盘萦滇之始,与下粤之末;北路为北盘经黔环粤之会。然此三路今皆阻塞。南阻于阿迷之普,富州之李、沈,见广西小纪。归顺之交彝;中阻于广南之蚕食,田州之狂狺;北阻于下司之草窃,八寨之伏莽。既宦辙之不敢入,亦商旅之莫能从。惟东路由沅、靖而越沙泥,多黎人之恐州,为今人所趋。然怀远、沙泥,亦多黎人之恐。且迂陟湖南,又多历一省矣。

考察从云南省进入广西省有三条路:一条在临安府东面,经过阿迷州、维摩州,维摩州从前设置过干沟、倒马坡、石天井、阿九、抹甲等哨,往东通到广南府。每个哨由陆凉卫派一名百户长、十五名官兵、十五名民兵把守。后来州治被毁灭,这些哨全被废了。抵达广南府富州,进入广西省归顺州、下雷州,然后从驮伏出去,到达南宁府。这是我当初准备从左江道取道至归顺州,但最终被交彝阻隔的路,是南路。一条在平越府南面,经过独山州的丰宁上、下长官司,进入广西省南丹州、河池州,再出到庆远府。这是我后来从罗木渡取道后进入黔、滇的路,是北路。一条在普安州南面、罗平州东面,经过黄草坝,沿着安隆长官司的坝楼到达田州,再出到南宁府。这是我当初在田州边界上徘徊不定,人人都认为是不能走,因而等了很久找不到旅伴同行,最终没有能走成的路,是中路。中路是南盘江流入广西省、流出贵州省的交界处,南路是南盘江开始绕流云南省、最后流到广西省所过的地区;北路是北盘江流经贵州省、环绕广西省的汇合处。然而这三条路如今都阻塞不通。南路受阻于阿迷州的普氏,富州的李氏、沈氏,见《广西小纪》,归顺府的交彝;中路受阻于广南府的蚕食兼并,田州人的狂妄;北路受阻于丰宁下长官司的草野盗贼,八寨潜藏的盗匪。既然政府派去的流官不敢进入这些地区,商人旅客也没有谁愿从这几条路走。只有东路顺着沅州、靖州并越过沙泥,人多对侗族恐惧,是今天人们所走的路。然而怀远县、沙泥一带,也常对黎人恐惧,而且绕路进入湖南省,又要多走一个省。

黄草坝东一百五十里为安笼所,又东为新城所,皆南与粤西之安隆、泗城接壤。然在黔曰“笼”,在粤曰“隆”,一音而各异字,一处而各异名,何也?岂两名本同一字,传写之异耶?按安庄之东,大路所经,亦有安笼箐山,与安笼所相距四百里,乃远者同而近者异,又何耶?大抵黔中多用“笼”字,粤中多用“隆”字,如隆安县之类。故各从其地,而不知其地之相近,其取名必非二也。

黄草坝东边一百五十里处是安笼所,再往东是新城所,其南部都和广西省西部的安隆长官司、泗城州接壤。然而在黔叫“笼”,在粤叫“隆”,一个音却是两个不同的字,一处地方却有两个不同的名称,是什么原因呢?会不会是两处地名本来用的是同一个字,因传抄而导致各异呢?考察安庄以东,大路所经过的地方,也有安笼箐山,和安笼所相距四百里,离得远的地名相同,而离得近的地名相异,又是什么原因呢?大抵贵州省中多用“笼”字,广西省中多用“隆”字,如隆安县之类。所以地名各从其所属省份,而不知道安笼所、安隆司两地相近,取名不必两样。

黄草坝著名黔西,而居聚阛阓俱不及罗平州;罗平著名迤东,而居聚阛阓又不及广西府。此府、州、营、堡之异也。闻澂江府湖山最胜,而居聚阛阓亦让广西府。临安府为滇中首郡,而今为普氏所残,凋敝未复,人民虽多,居聚虽远,而光景止与广西府同也。

黄草坝著称于贵州省西部,但居民、集市都赶不上罗平州;罗平州著称于云南省东部,但居民、集市又赶不上广西府。这就是府、州、营、堡之间的差异。听说澂江府的湖泊山川最佳妙,但居民、集市也逊于广西府。临安府是滇中第一郡,但如今被普名胜所摧残,还没从衰败中恢复过来,人口虽然多,居住地区虽然广大,但情景只和广西府相同。

迤东之县,通海为最盛;迤东之州,石屏为最盛;迤东之堡聚,宝秀为最盛:皆以免于普祸也。县以江川为最凋,州以师宗为最敝,堡聚以南庄诸处为最惨,皆为普所蹂躏也。若步雄之龙、侬争代,黄草坝之被閧于龙、沙,沙乃步雄龙氏之妇翁。安隆土司之纷争于岑、侬。岑为广西泗城,侬为广南府。今广南势大,安隆之地为占去八九矣。土司糜烂人民,乃其本性,而紊及朝廷之封疆,不可长也。诸彝种之苦于土司糜烂,真是痛心疾首,第势为所压,生死惟命耳,非真有恋主思旧之心,牢不可破也。其所以乐于反侧者,不过是遗孽煽动。其人不习汉语,而素昵彝风,故勾引为易。而遗孽亦非果有殷之顽、田横之客也,第跳梁伏莽之奸,藉口愚众,以行其狡猾耳。

滇东的县,通海最为兴盛;滇东的州,石屏最为兴盛;滇东的堡聚,宝秀最为兴盛:都是由于没遭受普名胜祸害的缘故。县以江川最为凋零,州以师宗最为衰败,堡聚以南庄等处最为凄惨,都是因为遭受了普名胜蹂躏。以至于步雄龙土司、侬土司互相取代的斗争,黄草坝被龙土司、沙土司互相争夺,沙氏是步雄龙氏的岳父。安隆土司的岑氏、侬氏纷争。岑氏在广西省泗城州,侬氏在广南府。如今广南府势力强大,安隆长官司的领地,被侬氏占领了十分之八九。土司糜烂人民,是土司的本性,而且扰乱朝廷的边疆,是不能助长的。各部彝人遭受土司蹂躏糟蹋的痛苦,真是令人痛心疾首。只是为土司权势所迫,生死只有看命了,并非真的怀着恋主思归之心而牢不可破。彝人乐于反叛的原因,不过是受残渣余孽煽动。这些人不熟习汉语,却向来和彝风彝人相亲近,所以勾引彝人反叛容易。但残渣余孽也并非真的拥有商殷遗民、田横门客那样顽固不化、宁死不屈的部众,他们只不过靠跳梁小丑、潜伏盗贼一类的奸邪之徒,凭借口舌愚弄民众,并施以狡猾的手段罢了。

所度诸山之险,远以罗平、师宗界偏头哨为最;其次则通海之建通关,其险峻虽同,而无此荒寂;再次则阿迷之中道岭,沈家坟址。其深杳虽同,而无此崇隘;又次则步雄之江底东岭,其曲折虽同,而无此逼削。若溪渡之险,莫如江底,崖削九天,堑嵌九地,盘江朋圃之渡,皆莫及焉。

所越过的众多险山,远以罗平州、师宗州交界处的偏头哨最险要;其次是通海县建通关,其险峻虽然和偏头哨相同,却不像那样荒凉空寂;再次是阿迷州的中道岭,沈家坟那里。其幽深、沉寂虽然和偏头哨相同,却没有那种高耸、狭窄;再其次是步雄的江底寨东岭,其曲折虽然和偏头哨相同,却没有那种陡峭。至于一路上所渡过的溪水之险,则没有一处比得上江底寨,那里悬崖峭壁高插九重天,峡谷沟壑嵌进九层地,盘江上的朋圃渡口,都赶不上。

粤西之山,有纯石者,有间石者,各自分行独挺,不相混杂。滇南之山,皆土峰缭绕,间有缀石,亦十不一二,故环洼为多。黔南之山,则界于二者之间,独以逼耸见奇。滇山惟多土,故多壅流成海,而流多浑浊。惟抚仙湖最清。粤山惟石,故多穿穴之流,而水悉澄清。而黔流亦界于二者之间。

广西省西部的山,有的完全是石峰,有的是土石相间,各自分开排列、单独挺立,不互相混杂。云南省的山,都是层层环绕的土峰,其中有石峰点缀的,也不到十分之一二,所以山中有很多环洼。贵州省的山,则介于二者之间,唯独以陡峭、高耸见奇。云南省的山土多,所以经常塌落下来堵塞溪流,形成湖泊,而且溪流大多浑浊,只有抚仙湖最清。广西省的山只有石头,所以有很多从洞穴穿流出来的河流,而且河水全都清澈见底。而贵州省河流的清浊也介于二者之间。

【评析】

《黄草坝札记》是徐霞客在黄草坝所写的札记,见《滇游日记二》。崇祯十一年(1638)八月二十八日,徐霞客从云南重返贵州,完成了追踪南盘江的考察,又“竟日守雨”,有暇坐下来整理他的研究心得,一次就写了十条札记,涉及地理、历史、时政诸方面,思想深刻,结论精辟。

黄草坝在今贵州兴义市。这些札记涉及黄草坝的内容最多,包括当时黄草坝的辖属范围、经济状况、与四邻诸土司的复杂关系等,是有关兴义历史的最早的专题记录,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在普安十二营中,“钱赋之数则推黄草坝”为首,“其他田塍中辟,道路四达,人民颇集,可建一县”。徐霞客对黄草坝的评价被后来的历史所证明,他摆出的设县标准具有普遍意义。

徐霞客在黄草坝结束了追踪南盘江的考察,他对南盘江的认识又前进了一步;但是他对南北盘江汇流处、南盘江下游与右江的关系仍作了错误的判断。

徐霞客综合自己穿梭考察的结果,比较了广西、贵州、云南三省山水的特点和它们之间的地区差异,还就“笼”、“隆”两字的命名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综述广西与云南间三条交通线的走向、当时的通塞状况,并对所经过的山险、溪渡作了比较,为研究明末西南交通史所必读。

徐霞客在这一带了解到了田州、安隆、泅城、广南诸土司间的纷争,加上他在贵州了解到安邦彦叛乱的遗害,在滇南目睹普名胜叛乱的残破,终于喊出了反对土司制度的心声:“土司糜烂人民,乃其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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