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 觉宗具骑挈餐,候何君同为清碧溪游。出寺即南向行,三里,过小纸房,又南过大纸房。其东即郡城之西门,其西山下即演武场。又南一里半,过石马泉。泉一方在坡坳间,水从此溢出,冯元成谓其清冽不减慧山。甃为方池,其上有废址,皆其遗也。志云:“泉中落日照见有石马,故名。”又南半里,为一塔寺,前有诸葛祠并书院。又南过中和、玉局二峰。六里,渡一溪,颇大。又南,有峰东环而下。又二里,盘峰冈之南,乃西向觅小径入峡。峡中西望,重峰罨映,最高一峰当其后,有雪痕一派,独高垂如匹练界青山,有溪从峡中东注,即清碧之下流也。从溪北蹑冈西上,二里,有马鬣在左冈之上,为阮尚宾之墓。从其后西二里,蹑峻凌崖。其崖高穹溪上,与对崖骈突如门,上耸下削,溪破其中出。从此以内,溪嵌于下,崖夹于上,俱逼仄深窅。路缘崖端,挨北峰西入,一里余,马不可行,乃令从者守马溪侧,顾仆亦止焉。
十二日 觉宗备好马匹带上午饭,等候何君一同去游清碧溪。出寺后马上向南行,走了三里,走过小纸房,又往南经过大纸房。村东就是府城的西门,村西的山下就是演武场。又向南一里半,经过石马泉。一池泉水在坡坳之间,水从此处溢出去,冯元成认为泉水的清冽不比慧山的泉水差。砌成方池,池上有废弃的基址,都是冯元成的遗迹。志书说:“落日下泉水中照见有石马,所以这样起名。”又往南半里,是一塔寺,寺前有诸葛祠和书院。又向南经过中和、玉局两座山峰。行了六里,渡过一条溪水,水很大。又向南,有山峰向东方环绕而下。又走二里,绕过峰下山冈的南边,于是向西寻找小径走入峡谷。从峡中朝西望,重重山峰互相掩映,最高的一座山峰位于峡谷后方,有积雪的痕迹,独自高高下垂,如一匹白绢隔断了青山,有溪水从峡谷中往东流注,这就是清碧溪的下游。从溪北踏着山冈向西上登,行了二里,有坟丘在左面山冈之上,是阮尚宾的坟墓。从墓地后向西行二里,踏着峻岭登上山崖。这座山崖高高隆起在溪流上,与对面的山崖并立前突如同门扇,上边高耸下面陡削,溪流冲破其中流出去。从此处以内,溪流深嵌在下方,山崖夹立于头顶上,全都狭窄倾斜,幽深杳渺。路沿着山崖顶端,紧靠着北面的山峰向西进去,一里多路,马不能再走,只得命令随行的人在溪边守马,顾仆也停在这里。
余与巢阿父子同两僧溯溪入。屡涉其南北,一里,有巨石蹲涧旁,两崖巉石,俱堆削如夹。西眺内门,双耸中劈,仅如一线,后峰垂雪正当其中,掩映层叠,如挂幅中垂,幽异殊甚。觉宗辄解筐酌酒,凡三劝酬。复西半里,其水捣峡泻石间,石色光腻,文理灿然,颇饶烟云之致。于是盘崖而上,一里余,北峰稍开,得高穹之坪。又西半里,自坪西下,复与涧遇。循涧西向半里,直逼夹门下,则水从门中突崖下坠,其高丈余,而下为澄潭。潭广二丈余,波光莹映,不觉其深,而突崖之槽,为水所汩,高虽丈余,腻滑不可着足。时余狎之不觉,见二僧已逾上崖,而何父子欲从涧北上,余独在潭上觅路不得。遂蹑峰槽,与水争道,为石滑足,与水俱下,倾注潭中,水及其项。亟跃而出,踞石绞衣。攀北崖,登其上,下瞰余失足之槽,虽高丈余,其上槽道曲折如削,腻滑尤甚;即上其初层,其中升降,更无可阶也。再逾西崖,下觑其内有潭,方广各二丈余,其色纯绿,漾光浮黛,照耀崖谷,午日射其中,金碧交荡,光怪得未曾有。潭三面石壁环窝,南北二面石门之壁,其高参天,后面即峡底之石,高亦二三丈;而脚嵌颡突,下与两旁联为一石,若剖半盎,并无纤隙透水潭中,而突颡之上,如檐覆潭者,亦无滴沥抛崖下坠;而水自潭中辄东面而溢,轰倒槽道,如龙破峡。余从崖端俯而见之,亟攀崖下坠,踞石坐潭上,不特影空人心,觉一毫一孔,无不莹彻。亟解湿衣曝石上,就流濯足,就日曝背,冷堪涤烦,暖若挟纩。何君父子亦百计援险至,相叫奇绝。
我与何巢阿父子连同两个和尚逆溪深入。多次涉到溪水的南北两岸,走了一里,有巨石蹲在山涧旁,两侧山崖上高险的山石,全都陡削地堆积着如同夹道。往西眺望里面的门扇,双双高耸,当中劈开,仅如一条线,后面山峰上下垂的积雪正当其中,互相掩映,层层叠叠,如挂在墙上的条幅垂在中央,特别幽雅奇异。觉宗总是解下竹筐斟酒,共劝饮了三次。再向西走半里,溪水捣入峡中奔泻在岩石间,石头的颜色光洁细膩,花纹灿烂,颇富于烟云的意态。从这里绕着山崖上走,一里多,北面的山峰略微敞开,找到一块高高隆起的平地。又向西半里,从平地向西下走,再次与山涧相遇。顺着涧水向西半里,径直逼近夹立的石门下,就见水从石门中突立的石崖上下泻,石崖高一丈多,而下方是澄澈的深潭。水潭宽二丈多,波光晶莹映照,不觉得水深,而突立石崖上的沟槽,被迅急的水流冲刷,高处虽然仅有一丈多,滑膩光溜得不能落脚。当时我只顾玩水没有察觉,见两个和尚已翻越到上面的石崖上,而何家父子想从山涧北边上登,我独自一人在水潭上找路,找不到。于是踩着峰上的沟槽上走,与水流争道,被石头滑倒,与流水一起冲下来,倾注在深潭中,水没及脖子,急忙跳出水,坐在岩石上绞去衣服上的水。攀着北边的山崖,登到它上边,下瞰我失足跌倒的沟槽,虽然高仅一丈多,它上面的沟槽水道,曲曲折折,如像刀削出来一般,尤其滑腻光溜;即使上到它的第一层上,那中间上上下下之处,也没有可以踩踏之处了。再翻越西面的山崖,向下看去,山崖内有水潭,长宽各有二丈多,水色纯绿,波光荡漾,碧玉浮动,照耀在山崖峡谷之中,中午的艳阳照射在水中,金碧交辉,流波激荡,光怪陆离得未曾有过。水潭三面的石壁环成一个窝,南北两面石门的石壁,高耸入天空中,后面就是峡底的岩石,高处也有两三丈;可石脚下嵌上面前突,下边与两旁联结为一块岩石,像剖开的半个瓦瓮,并无丝毫缝隙漏水到潭中,前突的崖石之上,如屋檐覆盖在水潭上的地方,也没有水滴从石崖上抛洒下落;然而水从潭中总是向东面溢出去,轰鸣着倒入沟槽水道之中,如天龙冲破峡谷。我从山崖顶端俯身见到此景,急忙攀着山崖坠落下来,坐在潭边的岩石上,不仅山影使人心荡去一切杂念,觉得每一根汗毛每一个毛孔,无不晶莹透彻。连忙脱下湿衣服晒在石上,就着流水洗脚,就着阳光晒脊背,冷得足以洗去烦恼,暖得好似怀抱着丝棉被。何君父子也千方百计攀援险途来到,互相高叫奇绝。
久之,崖日西映,衣亦渐干,乃披衣复登崖端,从其上复西逼峡门,即潭左环崖之上。其北有覆崖庋空,可当亭榭之憩,前有地如掌,平甃若台,可下瞰澄潭,而险逼不能全见。既前,余欲从其内再穷门内二潭,以登悬雪之峰。何君辈不能从,亦不能阻,但云:“余辈当出待于休马处。”余遂转北崖中垂处,西向直上。一里,得东来之道,自高穹之坪来,遵之曲折西上,甚峻。一里余,逾峡门北顶,复平行而西半里,其内两崖石壁,复高骈夹起,门内上流之间,仍下嵌深底。路旁北崖,削壁无痕,不能前度,乃以石条缘崖架空,度为栈道者四五丈,是名阳桥,亦曰仙桥。桥之下,正门内之第二潭所汇,为石所亏蔽,不及见。度桥北,有叠石贴壁间。稍北,叠石复北断,乃趁其级南坠涧底。底有小水,蛇行块石间,乃西自第一潭注第二潭者。时第二潭已过而不知,只望涧中西去,两崖又骈对如门,门下又两巨石夹峙,上有石平覆如屋而塞其后,覆屋之下,又水潴其中,亦澄碧渊淳,而大不及外潭之半。其后塞壁之上,水从上涧垂下,其声潺潺不绝,而前从块石间东注二潭矣。余急于西上,遂从涧中历块石而上。涧中于是无纤流,然块石经冲涤之余,不特无污染,而更光腻,小者践之,巨者攀之,更巨者则转夹而梯之。上瞩两崖,危矗直夹,弥极雄厉。渐上二里,涧石高穹,滑不能上,乃从北崖转陟箐中。崖根有小路,为密箐所翳,披之而行。又二里,闻人声在绝壁下,乃樵者拾枯于此,捆缚将返,见余,言前已无路,不复可逾。余不信,更从丛篁中披陡而西上。其处竹形渐大,亦渐密,路断尤痕。余莽披之,去巾解服,攀竹为絙。复逾里余,其下壑底之涧,又环转而北,与垂雪后峰,又界为两重,无从竟升。闻清碧涧有路,可逾后岭通漾濞,岂尚当从涧中历块耶?
很久之后,山崖上阳光西射,衣服也渐渐干了,于是披上衣服再登上山崖顶端,从那上面再向西逼近峡中的石门,就在水潭左边环绕的山崖之上。它北边有下覆的石崖平架在空中,可以当做亭台楼榭来休息,前方有块如手掌样的地方,平平地砌得好像高台,可以下瞰澄碧的水潭,但险要狭窄的地势不能见到全貌。不久向前走,我想从石门内再去游石门内的两个水潭,并上登积雪高悬的山峰。何君这帮人不能跟随,也不能阻挡我,只是说:“我们将出去在马匹休息的地方等候。”我于是转过北面山崖中垂之处,向西径直上走。走了一里,遇上东边来的路,从高高隆起的平地而来,沿着这条路向西曲折上登,非常陡峻。一里多,越过峡中石门北边的顶上,再往西平行半里,这以内两侧山崖的石壁,又并排相夹高高耸起,石门内山涧上游之间,底部仍然深深下嵌。路旁北面的山崖,陡削的石壁上没有裂痕,不能越到前方,就用石条沿着山崖架空,横架为栈道,有四五丈长,这里名叫阳桥,也称为仙桥。桥下边,正是石门内第二个水潭积水的地方,被岩石遮蔽着,来不及见到。过到桥北,有叠垒的石阶贴在石壁上。稍向北走,叠垒的石阶在北边又断了,就趁着岩石叠成的台阶向南下坠到涧底。涧底有小溪,蛇一样流淌在石块间,是从西边第一个水潭流注到第二个水潭中的水流。此时第二个水潭已经错过但不知道,只是望着涧中向西走去,两面的山崖并排相对如同门扇,门下又有两块巨石夹立对峙,上边有块岩石平平地覆盖着如同屋子,但堵住了后面,覆盖的石屋下边,又有水积在其中,也是澄碧的深水潭,只是大处不到外边水潭的一半。它后边堵塞的石壁之上,水流从上边的山涧中垂下来,水声潺潺不绝,然后在前方石块间向东注入第二个深潭去了。我急于向西上登,就从山涧中经过石块上走。涧中从这里起没有纤细的水流,然而石块经过冲刷洗涤之后,不但没有污泥沾染,而且更加滑腻光溜,小些的踩着它走,大些的攀过它走,更大的就转过相夹之处攀登。从上边远望两侧的山崖,危崖矗立,笔直相夹,更加雄伟壮丽。慢慢上登二里,涧中的岩石高大穹隆,光滑得不能上去,只好从北边的山崖上转而登到山箐中。山崖脚下有条小路,被浓密的竹丛遮住了,分开竹丛前行。又走二里,听见有人声在绝壁下,是打柴的人在此地拾枯枝,捆好后即将返回去,见到我,说起前边已经无路,不再能翻越过去。我不信,再拨开成丛的竹林从陡坡往西上爬。此处竹子的形体渐渐大起来,也渐渐浓密起来,路断了,毫无踪迹。我不着边际地拨开竹丛,去掉头巾脱下衣服,抓住竹子当做绳索,又穿越了一里多。脚下壑谷底的山涧,又环绕着转向北,与后面积雪下垂的山峰,又隔为两层,无法径直上登。听说过清碧涧有路,可以翻越后岭通到漾濞,莫非还是应当从山涧中经由石块走么?
时已下午,腹馁甚,乃亟下;则负刍之樵,犹匍匐箐中。遂从旧道五里,过第一潭,随水而前,观第二潭。其潭当夹门逼束之内,左崖即阳桥高横于上,乃从潭左攀磴隙,上阳桥,逾东岭而下。四里至高穹之坪,望西涧之潭,已无人迹,亟东下沿溪出,三里至休马处。何君辈已去,独留顾仆守饭于此,遂啜之东出。三里半,过阮墓,从墓右下渡涧,由涧南东向上岭。路当南逾高岭,乃为感通间道;余东逾其余支,三里,下至东麓之半。牧者指感通道,须西南逾高脊乃得,复折而西南上跻,望崖而登,竟无路可循也。二里,登岭头,乃循岭南西行。三里,乃稍下,度一峡,转而南,松桧翳依,净宇高下,是为宕山,而感通寺在其中焉。
此时已是下午,饥肠辘辘,于是急忙下山;就见背负柴草的樵夫,仍爬行在山箐中。于是从原路返回五里,经过第一个深潭,顺水向前走,观看了第二个水潭。这个水潭正当夹立的石门里边,左边石崖上就是阳桥高高横在上方,于是从水潭左边攀着石缝中的石磴,登上阳桥,越过东岭下走。走了四里后来到高高隆起的平地,望见西涧中的水潭旁,已没有人的踪迹,连忙往东下走沿着溪流出来,走了三里路来到马匹休息的地方。何君一帮人已经离开,单独留下顾仆在此守着饭,于是吃了饭向东出山。走了三里半,经过阮尚宾的墓,从墓右侧下渡过涧水,由涧南向东上岭。路应该向南翻越高大的山岭,是去感通寺的捷径;我往东越过它的余脉,走了三里,下到东麓的半中腰。牧人指点,去感通寺的路,必须向西南越过高大的山脊才能到达,就又折向西南上走,望着山崖上登,居然无路可走了。走了二里,登上岭头,就沿着山岭南侧向西行。走了三里,才稍稍下走,越过一条峡谷,转向南,松柏密蔽依稀,佛寺高低错落,这就是宕山,而感通寺就在山中了。
盖三塔、感通,各有僧庐三十六房,而三塔列于两旁,总以寺前山门为出入;感通随崖逐林,各为一院,无山门总摄,而正殿所在,与诸房等,正殿之方丈有大云堂,众俱以大云堂呼之而已。时何君辈不知止于何所,方逐房探问。中一房曰斑山,乃杨升庵写韵楼故址,初闻何君欲止此,过其门,方建醮设法于前,知必不在,乃不问而去。后有人追至,留还其房。余告以欲觅同行者,其人曰:“余知其所止,必款斋而后行。”余视其貌,似曾半面,而忘从何处,谛审之,知为王赓虞,乃卫侯之子,为大理庠生,向曾于大觉寺会于遍周师处者也。今以其祖母忌辰,随其父来修荐于此,见余过,故父子相谂,而挽留余饭焉。饭间,何君亦令僧来招。既饭而暮,遂同招者过大云堂前北上,得何君所止静室,复与之席地而饮。夜月不如前日之皎。
三塔寺、感通寺,各有僧舍三十六房,而三塔寺的是排列在两旁,全部以寺前的山门作为出入口;感通寺顺着山势依着树林,各自辟为一院,没有山门统摄,而且正殿所在的地方,与各处僧房一样高,正殿的方丈有处大云堂,僧众全以“大云堂”来称呼他而已。此时不知何君一帮人住在什么地方,就挨房打听。其中一房名叫斑山,是杨升庵写韵楼的故址,起初听说何君打算住在此处,经过门口,正在门前设坛念经做法事,心知必定不在,便不问就离开了。后边有人追上来,挽留返回他们房中。我告诉他想要去找同行的人,那人说:“我知道他们住的地方,一定要招待斋饭后再走。”我看他的容貌,似乎曾见过一面,但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仔细审视他,知道是王赓虞,是卫侯的儿子,大理府学的生员,从前曾在大觉寺遍周禅师处会过面。今天因为是他祖母去世的祭日,跟随他父亲来此施斋做法事,见我路过,父子俩都认出了我,便挽留我吃饭。吃饭时,何君也命令僧人来招唤。饭后天便黑了,于是同来招唤的僧人经过大云堂前边向北往上走,找到何君居住的静室,再与他席地坐下饮酒。夜里月光不如前一天那样皎洁。
十三日 与何君同赴斋别房,因遍探诸院。时山鹃花盛开,各院无不灿然。中庭院外,乔松修竹,间以茶树。树皆高三四丈,绝与桂相似,时方采摘,无不架梯升树者。茶味颇佳,炒而复曝,不免黝黑。已入正殿,山门亦宏敞。殿前有石亭,中立我太祖高皇帝赐僧无极归云南诗十八章,前后有御跋。此僧自云南入朝,以白马、茶树献,高皇帝临轩见之,而马嘶花开,遂蒙厚眷。后从大江还故土,帝亲洒天葩,以江行所过,各赋一诗送之,又令诸翰林大臣皆作诗送归。今宸翰已不存,而诗碑犹当时所镌者。李中谿大理郡志以奎章不可与文献同辑,竟不之录。然其文献门中亦有御制文,何独诗而不可同辑耶?殿东向,大云堂在其北。僧为瀹茗设斋。
十三日 与何君一同去别的僧房赴斋宴,因而探遍了诸处寺院。这个季节山上杜鹃花盛开,各寺院无处不鲜艳灿烂。中庭院外边,高大的苍松修长的翠竹中,间杂着茶树。茶树都有三四丈高,与桂树非常相似,此时正在采摘,无处不是架梯子爬在树上的人。茶的味道很美,炒后再晒,色泽不免黝黑。不久走入正殿,山门也十分宏伟宽敞。殿前有座石亭子,亭中立着我朝太祖高皇帝赐给僧人无极的十八首归云南诗,前后都有高皇帝写的跋。这个僧人从云南进朝廷,用白马、茶树进贡,高皇帝到轩廊中接见他,当即白马嘶鸣茶花开放,于是受到厚爱。后来从长江返回故乡,皇帝亲自抛洒鲜花,据沿江要走过的地方,各赋了一首诗送给他,又命令翰林院的诸位大臣都作诗送他回归。今天皇帝手写的文章已不存在,但诗碑还是当时所刻的。李中谿的《大理郡志》认为帝王的诗不能与文献一同辑录,竟然不收录它。不过他的文献类中也有皇帝写的文章,为何唯独诗就不能一同辑录呢?正殿面向东方,大云堂在它的北边。僧人为我沏来茶摆上斋饭。
已乃由寺后西向登岭,觅波罗岩。寺后有登山大道二:一直上西北,由清碧溪南峰上,十五里而至小佛光寨,疑与昨清碧溪中所望雪痕中悬处相近,即后山所谓笔架山之东峰矣;一分岐向西南,溯寺南第十九涧之峡,北行六里而至波罗岩。波罗岩者,昔有赵波罗栖此,朝夕礼佛,印二足迹于方石上,故后人即以“波罗”名。波罗者,乃此方有家道人之称。其石今移大殿中为拜台。时余与何君乔梓骑而行。离寺即无树,其山童然。一里,由岐向西南登。四里,逾岭而西,其岭亦南与对山夹涧为门者。涧底水细,不及清碧,而内峡稍开,亦循北山西入。又一里,北山有石横叠成岩,南临深壑。壑之西南,大山前抱,如屏插天,而尖峰齿齿列其上,遥数之,亦得十九,又苍山之具体而微者。岩之西,有僧构室三楹,庭前叠石明净,引水一龛贮岩石下,亦饶幽人之致。僧瀹茗炙面为饵以啖客。久之乃别。
过后,就由寺后向西登岭,去找波罗岩。寺后有两条登山的大道:一条一直向西北延伸,由清碧溪的南峰上去,十五里后到达小佛光寨,怀疑与昨天在清碧溪中望见的雪迹悬在中央的地方接近,就是后山中所谓的笔架山的东峰了;一条分开岔向西南,溯寺南第十九条山涧的峡谷,往北行六里后到波罗岩。波罗岩这地方,从前有个赵波罗居住在此,朝夕拜佛,印下两个脚印在方形岩石上,所以后人就用“波罗”来起名。波罗一词,是这地方对有家室的僧人的称呼。那块岩石如今移到大殿中作为跪拜用的石台。此时我与何乔梓先生骑马前行。离开寺就没有树,这里的山光秃秃的。走了一里,由岔路向西南登山。又走了四里,越岭往西走,这里的山岭也是向南与对面的山夹住山涧形成门的样子。涧底的水流很细,赶不上清碧溪,而里面的峡谷稍微开阔些,也是沿着北山向西延伸进去。又行一里,北山上有岩石横着垒成岩洞,南边面临深深的壑谷。壑谷的西南方,大山向前环抱,如屏风样高插天空,而且有一齿齿的尖峰排列在山上,远远数了数,也是有十九座山峰,这又是苍山具体而微之处了。岩洞的西边,有僧人建了三间房子,庭前叠垒的岩石明丽洁净,引了一坑水贮存在岩石下,也让人产生幽思的情趣。僧人煮了茶用面做成饼来给客人吃。很久之后才道别。
从旧路六里,过大云堂,时觉宗相待于斑山,乃复入而观写韵楼。楼已非故物,今山门有一楼,差可以存迹。问升庵遗墨,尚有二扁,寺僧恐损剥,藏而不揭也。僧复具斋,强吞一盂而别。其前有龙女树。树从根分挺三四大株,各高三四丈,叶长二寸半,阔半之,而绿润有光,花白,小于玉兰,亦木莲之类而异其名。时花亦已谢,止存数朵在树杪,而高不可折,余仅折其空枝以行。
从原路返回六里,经过大云堂,此时觉宗等候在斑山,就再次进门观览写韵楼。楼已不是原有的建筑物,今天山门上有一座楼,略微可以保存一点遗迹。打听杨升庵遗下的墨迹,还有两块匾,寺中的僧人害怕损伤剥落,收藏起来不肯揭开。僧人又准备了斋饭,勉强吞下一钵盂后告别。楼前有棵龙女树。树从根部分枝生出三四棵大枝,各自高三四丈,树叶长二寸半。宽处是长处的一半,而碧绿润泽有光,花是白色,比玉兰花小,也是木莲一类的植物但名字不同。此时花也已凋谢,只留下几朵在树梢上,但高不可折,我仅折下树上的空枝就走了。
于是东下坡,五里,东出大道,有二小塔峙而夹道;所出大道,即龙尾关达郡城者也。其南有小村曰上睦,去郡尚十里。乃遵道北行,过七里、五里二桥,而入大理郡城南门。经大街而北,过鼓楼,遇吕梦熊使者,知梦熊不来,而乃郎已至。以暮不及往。乃出北门,过吊桥而北,折而西北二里,入大空山房而宿。
从这里向东下坡,走五里,向东走上大道,有两座小塔夹住道路耸峙;所走上的大道,就是从龙尾关到府城的路。塔南边有个小村子叫上睦,离府城还有十里。于是顺着大道往北行,经过七里桥、五里桥两座桥,而后走入大理府城的南门。经过大街往北走,路过鼓楼,遇上吕梦熊的使者,了解到吕梦熊不来了,但他的儿子已来到。因为天晚来不及前去。于是走出北门,过到吊桥北边,转向西北行二里,进入大空山房住下。
十四日 观石于寺南石工家。何君与余各以百钱市一小方。何君所取者,有峰峦点缀之妙;余取其黑白明辨而已。因与何君遍游寺殿。是寺在第十峰之下,唐开元中建,名崇圣。寺前三塔鼎立,而中塔最高,形方,累十二层,故今名为三塔。塔四旁皆高松参天。其西由山门而入,有钟楼与三塔对,势极雄壮;而四壁已颓,檐瓦半脱,已岌岌矣。楼中有钟极大,径可丈余,而厚及尺,为蒙氏时铸,其声闻可八十里。楼后为正殿,殿后罗列诸碑,而中谿所勒黄华老人书四碑俱在焉。其后为雨珠观音殿,乃立像铸铜而成者,高三丈。铸时分三节为范,肩以下先铸就而铜已完,忽天雨铜如珠,众共掬而熔之,恰成其首,故有此名。其左右回廊诸像亦甚整,而廊倾不能蔽焉。自后历级上,为净土庵,即方丈也。前殿三楹,佛座后有巨石二方,嵌中楹间,各方七尺,厚寸许。北一方为远山阔水之势,其波流潆折,极变化之妙,有半舟庋尾烟汀间。南一方为高峰叠障之观,其氤氲浅深,各臻神化。此二石与清真寺碑趺枯梅,为苍石之最古者。清真寺在南门内,二门有碑屏一座,其北趺有梅一株,倒撇垂趺间。石色黯淡,而枝痕飞白,虽无花而有笔意。新石之妙,莫如张顺宁所寄大空山楼间诸石,中有极其神妙更逾于旧者。故知造物之愈出愈奇,从此丹青一家,皆为俗笔,而画苑可废矣。张石大径二尺,约五十块,块块皆奇,俱绝妙著色山水,危峰断壑,飞瀑随云,雪崖映水,层叠远近,笔笔灵异,云皆能活,水如有声,不特五色灿然而已。其后又有正殿,庭中有白山茶一株,花大如红茶,而瓣簇如之,花尚未尽也。净土庵之北,又有一庵,其殿内外庭除,俱以苍石铺地,方块大如方砖,此亦旧制也;而清真寺则新制以为栏壁之用焉。其庵前为玉皇阁道院,而路由前殿东巩门入,绀宫三重,后乃为阁,而竟无一黄冠居守,中空户圮,令人怅然。
十四日 在寺南的石匠家观赏石头。何君与我各用一百文钱买了一小方块。何君选中的,有峰峦点缀在上边的美妙之处;我选了其中黑白分明容易分辨的而已。于是与何君遍游寺中的殿宇。这座寺院在第十座山峰之下,唐代开元年间建造,名叫崇圣寺。寺前的三塔像鼎足一样矗立,中间的塔最高,方形,重叠十二层,所以今天称为三塔。塔的四旁全是高大的松树耸入空中。寺西由山门进去,有钟楼与三塔相对,气势极其雄伟壮丽;但四面的墙壁已经坍塌,屋檐上的瓦片有一半脱落,已岌岌可危了。楼中有口铜钟非常大,直径大约有一丈多,而壁厚达一尺,是蒙氏时期铸造的,钟声可在八十里外听到。钟楼后是正殿,殿后罗列着许多碑,而李中谿所刻的黄华老人书写的四块碑都在其中。碑后是雨珠观音殿,是用铜铸成的立像,高三丈。铸造时分为三段制成模子,肩以下先铸成而铜就已用完,忽然间天上落下如珠子一样的铜雨,众人一道用手把铜珠捧来熔化,恰好完成了铜像的头部,所以有了这个名字。殿左右回廊中的众神像也十分整齐,但回廊倒塌得不能蔽风雨了。从后边沿石阶上去,是净土庵,就是方丈的住处了。前殿有三开间,佛座后边有两块巨石,嵌在中间两根柱子之间的墙上,各七尺见方,厚一寸左右。靠北一块有远山阔水的气势,其中流水波涛潆洄曲折,极尽变化的妙趣,有些如小船只停靠在烟霭绿洲之间。南边的一块是高峰重峦叠嶂的景观,它那弥漫的云烟深浅有别,各自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这两块石板与清真寺中枯梅纹的碑座,是大理石中最古老的东西。清真寺在南门内,二门内有一座屏风样的石碑,碑座朝北的一面上有一棵梅花,倒垂飘拂在石座上。石质颜色黯淡,但树枝的痕迹却露出丝丝白色,虽然无花却有绘画的意境。新采石头中美妙的,没有比得上顺宁张知府寄放在大空山楼中的诸石的了,其中有极其神妙更超过旧石的。因此了解到造物主的创造是越来越奇妙,从此以后,画家的绘画全是俗笔,而画坛可以废除了。姓张的石头大的直径有二尺,约有五十块,块块都很奇特,全是绝妙的着色山水画,高峻的山峰下临绝壑,飞瀑追逐着云雾,积雪的山崖映入水中,层层叠叠,远近疏朗有致,笔笔画得灵妙奇异,云气都能活,流水如有声,不仅仅是五彩灿烂而已。前殿后边又有正殿,庭院中有一棵白山茶,花的大小如红山茶,而且花辦成簇也像红山茶,花还没有开完。净土庵的北边,又有一座寺庵,佛殿内外的庭院石阶,全是用大理石铺地,方形的石块大小如方砖,这也是旧时制成的;但清真寺则是新制成的,用大理石来做栏杆墙壁。此庵前边是玉皇阁道院,而路要由前殿东边的拱门进去,有殿宇三层,后边就是楼阁,但是居然没有一个道士留守,庙中空空,门户倒塌,令人怅怅不快。
【评析】
崇祯十二年(1639)三月,徐霞客在大理盘桓十余天。《游大理日记》为其中三天的日记,见《滇游日记八》。
大理会聚了苍山、洱海之胜,自然生态优美;作为古都,文化底蕴丰厚。徐霞客的游赏对这两大优势有深刻的印象。三月十二日,徐霞客从三塔寺缘山南下游清碧溪,当晚住感通寺。十三日,遍游感通寺诸院及波罗岩,取大道往北穿过大理城回。十四日,游三塔寺,欣赏诸文物及大理石。清碧溪是苍山十八溪之一,三潭迭现,水石争奇,纤尘不染,素以水胜。徐霞客沉醉在这深山美景中,不慎跌入深潭。他晒干衣裤,又继续缘崖攀升,左览右观,流连忘返。在大理众多的寺庙中,以三塔寺和感通寺为代表。三塔寺最古,感通寺明代最盛。《徐霞客游记》对两寺的规模、建筑布局、重点文物等皆有详记,还记载了感通茶、龙女树、大理石等特产。徐霞客赞美大理石说:“从此丹青一家,皆为俗笔,而画苑可废矣!”对大理石极品的评价令人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