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这样东西,是可以破坏世上一切的,同时,也可以建设世上一切的。毛三叔为了要卖老婆机上的布,于是夫妻二人,反了脸了,同时,李小秋答应不用毛三叔还钱,毛三叔也就不用去抢夺老婆的布了。立刻,一场风波平息下去,比什么人劝解的,都要有力量些。大家不声不响地坐着,便是那些来劝说的人,也都纷纷走了。
不过这一场风波虽是平息了,这—个故事就传遍了全村,便是姚春华姑娘也知道了。在太阳偏西,念过晚课几首唐诗的时候,她是首先下课,由祠堂后门走出来,她脸上带着笑容,那是走得很快。及至到了毛三叔门口,见他家外面,那两扇半截门却是关闭的,于是将脚慢慢地移着,移到了那半截门外,咳嗽了两声,就停止了。毛三婶今天闹了这一场风波,人也有些疲倦了,于是端了一把小椅子,放在天井里,静静地坐着,把一生的过去与未来,闲闲地想着。想到了最后,便觉得嫁了这样的丈夫。除了白天织布,晚间陪醉鬼睡觉而外,绝对没有其他的指望=想着想着,就垂下泪来。正这样的想着心事呢,却听到了门外的咳嗽声=这虽不知道咳嗽的是哪一个,但是听得出来,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立刻开了门向外看着。春华当她来看的时候,却又装成一个走路的样子,继续地向前走着。走了两步,故意回头一看=毛三婶笑道:“大姑娘,下学了,不在我们家坐会子吗?”春华笑道:“你又和毛三叔拌嘴来了吧?我又没有工夫来劝你。”毛三婶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不要提起。你请进来坐坐,我们谈谈。”春华倒不推辞,就跟着她走了进来了。毛三婶让着她到屋子里坐下,张罗了一阵茶水就问道:“大姑娘,你怎么也知道了这件事呢?真是丢丑。”春华道:“夫妻们拌嘴,家家都是有的,这也算不得什么。我是听到斋夫狗子说的,他说是李少爷来解的围,是吗?”说着,抿了嘴微微一笑。毛三婶道:“是的,难得李少爷那样好人,三吊钱白白地丢了,并不要我们拿钱还他。”春华笑道:“他父亲是个老爷,家里银钱很流通,常常做好事,三两吊钱,他自然也看着不算什么。不像我们两三吊钱可以作好些事情。”毛三婶道:“我不像你毛三叔,有酒盖了脸,什么大事不管。只是我领了人家这样大的人情,要怎样的去感谢人家呢?”春华笑道:“我看他是不在乎,你真要不过意的话,常常接他几件衣服浆洗一下子,也就可以抵得了他的债了。”毛三婶道:“今天早上,他就和我约好了,以后送衣服给我洗了。”春华听了这话,默然了许久,这才道:“那么着,以后他少不得要常来的。”毛三婶看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上的睫毛垂了下来,脸上泛起两圈红晕,似乎有些害臊。心里这就奇怪着,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句话还值得害羞吗?便随话答话道:“我们这穷人家,人家是个少爷,简直没有地方好让人家坐呀。”春华笑道:“这个人很随便的,倒也不讲那些排场。”毛三婶心想,一个新学友罢了,你倒是这样的知道他。但是她口里也情不自禁地问道:“大姑娘和他交过谈吗?”春华红着脸微微摇了两摇头。但是她立刻觉得不妥,又微笑道:“在一个学堂里读书,总少不得有交谈的时候。”毛三婶笑道:“这倒是的,天天在一处读书,总少不得有交谈的时候,其实交谈也不要紧,那梁山伯祝英台不是在一块儿读书的吗?”春华红了脸道:“那怎样能比?”毛三婶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我也是糊里糊涂,一时瞎说,那是什么时代,现在又是什么时代,哪能够把今人和古人相比呢?”说着,她的脸也就红了。两个人说完,都觉这话说到这里,不好向下说去,默然地相对坐着。春华将两只手放在大腿上。慢慢地搓那膝盖以上的衣襟摆,只管慢慢地搓着,搓成了布卷子,眼睛皮低垂着,脸上好像在生气,又好像是发笑,只是不作声:还是毛三婶笑道:“我倒想起一句话来,他们由省城里来的人,这洗过的衣服,是不是要浆上一把?”说时眼睛已斜望了春华的脸色,看她很平常的并没有什么变动,接着向下道:“李少爷是那样豆腐脑子的皮肉,若是穿那收过浆的衣服,真会擦破了皮。”春华笑道:“既是那么着,你就多把胰皂洗洗,不用浆了。”她口里说着这话,却把鞋尖在地面上来涂画着字。但是她虽然很不好意思,并不表示要走,好像她对于毛三婶的谈话,倒有些恋恋不舍的神气。毛三婶心里想着,这可有些奇怪,她往常不是这样喜欢和我谈话的,怎么到了今天,突然地亲热起来了呢?她或者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吧。可是在她没有开口以前,自己又不便怎样问她?自己也低着头想了片刻。她是个聪明女人,终于是把话想出来了:便笑道:“大姑娘,你讲的故事,真是好听得很,今天还是在我这里吃夜饭,再讲两段我听听。”春华笑道:“你倒听故事听出瘾来了:今天晚上不行,我爹爹回家要问我的书呢!明天晚上,大概没有什么事,我吃了晚饭再来讲:我若是自己来,怕我母亲会说话,最好请毛三婶到我家里去,和我母亲说一声,我母亲一定答应的,你只管去。”毛三婶见她验上的颤色,比较地开展起来,仿佛这一针药针!已经打在关节上了。便笑道:“好的,我今天晚上就去说。”春华连连摆着两下手道:“今天晚上,你不必去说,你说了我母亲会疑心的:一来是我到这里来过了,分明是我叫你去说的。二来你今天和毛三叔吵了嘴,怎么有那闲心要听故事呢?”毛三婶咬了下嘴唇皮,连连点了两下头,微笑道:“大姑娘遇事都想得很周到,不错不错。”春华笑道:“这童并不算周到,我是因为家规太紧了,不能不处处留心。”她口里说着,人已站了起来。抽出胁下纽绊上掖的手绢,在身上拂了两拂,她分明是站起来打算要走的,不知如何,她又站住了。毛三婶道:“你忙什么?吃晚饭还早呢,还在我这里坐一会子去。”春华向她先微笑着,然后接住道:“你明天到我家去,不要说到李少爷的事情上去才好。”毛三婶笑着连连点头道:“这个我明白的,何消大姑娘说得呢?”春华说了这番话,算是对自己要做的事,把第一步安顿好了,于是带了那欣喜的颜色,从容走回家去。
因为自己兴致甚好,吃过了晚饭,捧着一盏煤油灯,走回自己卧室,放在书桌子上。这书桌上揩抹得干干净净的,除了陈设着文具而外,还有一面自己所喜欢的圆镜子,和一只白瓷花瓶,瓶子里斜插着两枝梨花,映照在镜子里面。春华映着灯光,看看自己镜子里影子,真个粉团玉琢一般。虽不知道书上说的美貌佳人,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但是凭着自己这种面貌,在这个村子里,是找不着第二个了。而且自己肚子里,还有一肚子文学呢,难道就找不着一个相当的人物来配我吗?她如此想着,越是兴致勃然,于是先放下门帘子,其次关上了房门,将床垫褥底下放着的~本《牡丹亭》摊在灯下来看。顺手一翻,便翻着《惊梦》那一折,于是将抽屉里的一本《女四书》也展开了一半,放在手边。这才将坐的椅子,移了一移,摆得端正了,然后开始看起来。看到那柳梦梅和杜丽娘在梦中见面的时候,右手扶着额头,左手伸着一个食指到嘴里去咬着,心里只管荡漾起来。民国纪元以前,没有现代许多恋爱学专书,旷夫怨女所拿来解决苦闷的文字,只有《西厢记》、《牡丹亭》这些。那些词藻华丽的文字,国文根底浅陋的,当然是看不懂。然而待看得懂了,在性欲上更起了一种诗意,这毒是越发中得深了。春华这姑娘,就是那个时候的一个代表。这晚晌她有了一种感触,读这《牡丹亭》,也仿佛格外有趣。但是看不多页,却听到外面屋子里一种咳嗽声,那正是父亲回来了。立刻把那卷《女四书》向前面一扯,那《牡丹亭》卷成了纸卷,很快地向床褥底下稻草卷里塞了进去。自己赶快坐在灯下,把《女四书》低声慢读起来:“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桎:生女如鼠,犹恐其虎……”她口里念着,心里也就体会着,女子要这个样子,才是对的吗?两手按着书,不觉得出了神。只在这时,姚廷栋先生,却在隔壁屋子里叫道:“春华,你把《女四书》拿来,替我回讲一遍。你有两三天,不曾复讲了。”春华听了这话,立刻答应了个“哦”字。站起来牵牵衣襟,让衣服没有皱纹,然后手拿着书,开了房门出来:姚先生这时坐在一张四仙桌子旁边,右腿架在左腿上,手捧了水烟袋,呼噜呼噜地抽着烟。看见春华来了,使用手上的纸媒,向她招了两招。春华两手捧了书本,放在桌子上,然后站在桌子祷角边,垂了两手,微低着头,面色沉着下去,不带一些笑容:因为这是姚先生常说到的,女子总要沉重,不苟言,不苟笑:加之她本来就怕父亲,一见面胆子就小了。所以到了现在,几乎是个木雕的人站在这里,姚廷栋将书拿过来翻了两页,然后指着书上道:“把这一节给我讲讲。”春华将书扯到面前,低声念道:“礼,夫有再娶之意,妇无二适之文。故日:夫者,天也。天固不可违,夫固不可离也。”于是接上解释着道:“礼制上定得有:为夫的呢,死了妻子,可以再娶的:至于妻子呢,就没有再嫁这一种话。所以说,丈夫就是天,人是不能逆天行事的,丈夫也就不可离开的。”廷栋点了几点头道:“解释倒也说得过去。古人所说达人知命,这个命字,并不是现在瞎子算命的那个命,乃是说各人的本分,一个人总要安守本分:妇女是房门里的人,更是寸步不可乱离,所以圣人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他说到这种地方,两手捧了水烟袋,一点也不动,那烟袋下压的一根纸媒,烧着有两三寸长的纸灰:那睑色是更不必说,就是铁板铸的了。春华站在这里,更是五官四肢都死了过去。可是她外表如此,心里可就想着:父亲为何说这种话。这里面多少有些原因,大概是为着我到了毛三婶家里去了一趟吧?于是手扶了桌沿,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她母亲宋氏,这时由外面走进来,看她那为难的样子,料着她是受了申斥,便道:“书讲完了没有?到里面屋子里去吧。女儿不像儿子,有许多事情,父亲是不能管的。”姚先生便望了她道:“你去吧。”说时,下巴颏一动,那纸媒上的两寸多灰,才滚了下来。春华慢慢地将书抽到怀里,然后半转着身慢慢地走了。这天晚上,她平空添了许多心事,觉得书上说的夫有再娶之意,妇无二适之文,这是天经地义。不但父亲教育是如此说,就是乡村里人,谁又不是这样的说着?一个做女子的,遇到好丈夫是这一生,不遇到好丈夫也是这一生,还有什么话说?父亲在今天晚上,突然的提出什么达人知命这几句话来,难道我的行为,他看出一些来了吗?若是真看出一些来了,那可不是好玩的,简直这条性命都可以葬送在我父亲手里呢。她回到书房去,将手压了书本,斜靠了桌沿,慢慢地想着。屋子里虽是没有第二个人,她的面孔,就是一阵阵地红了起来。默想了许久,她心里的暗潮,还是起落不定,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溜进卧室,上床睡觉了。
人到极无聊的时候,总不免借着床来解决与安慰一切。但是睡到床上去了以后,心潮比坐着的更要起伏不定,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当她在床上辗转不安的时候,先是听到隔壁屋子里的祖母上床睡了,其次是对面屋子里的母亲睡了,以后全家都睡了。最近堂屋里的时钟轮摆声,最远别个村子里的犬吠声,都阵阵地送入耳鼓。桌上放的煤油灯,玻璃罩子,是由光亮以至于昏黄,以及大半边变成了焦黑,这不成问题,夜色是很深了。但是她睡在床上,心里构成了许多幻境,却是很忙。最先是凭空得了消息,便是自己所讨厌的那个癞痢,果然是为着痨病死了。于是经过了少数的日月,李家便托人来做媒,自然,母亲是答应的,父亲却有点考虑。但是因为自己决没有抱灵牌成亲的那种意思,也就依允了。那个时候,自己不好意思在学堂读书了,同学们都在暗地里调笑。不久的时候,便做了新娘子了,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两个人是很文雅的,谈些《西厢记》、《牡丹亭》的事情……想到这里,突然地醒悟过来,这完全是胡想,天下哪有这种凑巧事情,不必想了。惟其是自己劝自己不必想了,这也就听到远远的邻村两声鸡叫。于是将头向被里一缩,紧紧地闭住了眼睛,心里自警戒着道:不想了,不想了,一个大姑娘,怎么想这些事,你看《女四书》上说的那些古人是多么贞烈!我父亲是个有面子的人,我既读圣贤书,就当遵守三从四德,不过三从四德,我也要值得,只是我为什么去守三从四德呢?若是为了李小秋死了也值得。她又想到李小秋了,把先两个更次,所敛的睡醒之梦,又重新温起来。这样闹了一夜,到次日早上,人家要起床的时候,她倒是睡得很熟。先是祖母姚婆婆来叫了一次,后来母亲宋氏又叫了一次。春华这样年轻,是个需要睡眠充足的人,整宿未睡,如何叫得起来?只好在梦呓中说是头晕胡扯过去:这位姑娘,是合家最所疼爱的一个人,既然是头晕,让她睡着,就不要她上学了。
春华不上学,本人罢了,可把学校里的李小秋,急得如热石上的蚂蚁一般。念念书,又向窗口望:望不着有人,便故意在天井里走路,脚步走得响响的:看那对过厢旁里,既不曾露出那件花褂子,而且也听不到念《诗经》的声音,于是站在屋檐下,将头昂着,望了天上,自言自语的道:“天气这样的阴暗,今天恐怕要下雨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特别的重,以为可以藉此惊动屋子里面的人。然而那厢房的窗户,尽管是两面洞开,但是里面毫无动静,这就证明了这屋子里是真的没有人了。原来自从小秋和春华交谈以后,也不知是何缘故,彼此之间,好像有一种什么痛痒相连的关系一样。过了一些时候,二人必得见上一面,心里才觉痛快。所以每日早上,春华来了之后,必定先读起书来=小秋听了这种书声,也就口里念着书走到窗户边来。有时他还不曾起床,春华的书声就发现了。他一面披衣服,一面就走到窗户口上来。二人隔离天井,在窗户里打个照面,有时是笑笑而已,有时还要点上一头。今天这样的做作,她都不敢露面,这不用说,她是不曾来了。不知道她是有事出门去了,还是不曾出来,但愿不是病了才好呢!不过这个消息,是无法去探听的。既不敢到先生家里去,可也不能让先生好端端说出这个原因来,至于同学,他们比自己还隔膜,而且也不敢犯这个大嫌疑,去访问人家。无已,唯有找着斋夫狗子,在他口里还可以有意无意地得些口风。于是捧了一把茶壶,就走向厨房里去。狗子正在洗米呢,便道:“李少爷要开水吗?我刚和你泡的一壶茶,你就喝完了吗?”小秋道:“我把茶壶泼了,没有开水吗?是了,是大姑娘泡了茶喝了。”小秋这样说着,猜狗子必定要说,春华没有来。但是他不那样说,却笑道:“李少爷,你也叫她做大姑娘。”小秋笑道:“这样客气一点,她没有来吗?”他索性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搭讪着,把茶壶放在切菜桌上,将背对了狗子,避开他的视线。狗子答复着实更干脆了,他说:“谁知道哇?”小秋问的话,算是一点儿答案,都没有答着,这就由灶洞上提起开水壶来,向茶壶里倾注了下去。狗子抢着过来,提到了手上,口里叫道:“我的少爷,你怎么自己来了?烫着了,我担不起这个担子呢。”小秋笑道:“你这话有点欠通,我看别的同学,自己要茶要水的也很多,怎么他们就能自己要茶要水的吗?”狗子笑道:“不是那样说,一来他们都是会做粗事的人,不在乎。二来我到你公馆里去,李师爷总对我说,叫我好好地伺候少爷,而且常常地给我钱。有道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怎么能够不伺候你呢?”小秋笑道:“这样说起来,你还是要钱,要钱,那是好办。你把茶壶给我送到屋子里去,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狗子笑着真个提了壶,送到小秋屋子里。小秋且不说别的,先在箱子里取了一张一吊钱的大票子,塞在狗子手上。狗子接了钱,两手抱了拳头,只管乱拱。因为在民国纪元年,一百枚铜板,在平常的工人收到,那已是惊人的数目了。小秋笑道:“你不用多谢,以后我有事,替我多尽一点力就是了。”狗子笑着满脸的饿纹打皱,拱手道:“你不见我的名字叫狗子?我就是李少爷名下一条狗,叫我怎样就怎样。”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你若是有什么要瞒着相公的,我决计不能露出一点口风来。我若是露一点口风,让五雷劈我天灵盖。”小秋微昂着头想了一想笑道:“将来再说吧。”狗子见小秋今天特别加惠起来,也莫名其妙,但是天下没有无原无故送钱给人的道理,迟早他必定有话说出来的,自己也就只好寸步留心就是了。于是向小秋笑道:“李少爷,你只管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做的,我若不把吃乳的力气都拿出来,我不算人。”说着,手连连拍了两下胸膛。小秋笑道:“我不能一给你钱,就要你作事呀!不过将来听话一点就是。”狗子讨不着小秋的口风。他竟是比主人翁还着急,一会子进来斟开水,一会子进来扫地,一会子又进来问,要不要添两样菜吃?他每次来的时候,小秋总和他说几句闲话。到了最后一次,快天黑了,小秋实在忍耐不住,就笑问道:“大姑娘没有叫你做事吗?”狗子道:“她没有来呢。”小秋道:“哦!她没有来,这样大的姑娘,还会逃学吗?”狗子道:“她倒是很用功,从来不逃学的。”小秋道:“但不知她害了什么病?”狗子听到这里,倒有些明白了,今天他好几次向我问话,都是那欲吐又吞的样子,莫非他给钱与我,就为的是要打听大姑娘的消息。他心里如此想着,眼睛就也不断地向小秋脸上去观看形色。只见小秋脸上泛着浅红,好像有些害臊的意思。他也并不将脸色对着狗子,只把手去整理桌上堆叠的书,扶扶笔筒子里乱插着的笔,又向桌面上连吹几口灰。只看他那手脚无所措的情形,便可知道他心里很是慌乱的:狗子虽然在这学堂里做个斋夫,可是他自己说过,就是让他去做当时宰相,他也做得来。所以论他的才具,决不应当说他是个斋夫而已。他看了小秋的神色,心里已是十分明瞭了,不过人家既然是不好意思,这话就更不许说明。于是默然站了一会儿,接着道:“今天我还上街去呢,李少爷要带什么东西吗?”小秋笑着说不用,他也就走了。但是这样一来,倒添了小秋一段心事。并不是因为春华不来,心里就不受用。只是默想着,自己的行为,可有什么失于检点之处,若是让狗子都看破了,这话传入先生耳朵里去,那可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自己还是慎重一点的好。他本来想到毛三叔家里送衣服洗,兼之打听春华的消息。走到了自己的后门口,向先生家门看看,自己心里一转,这又是个现形迹的事,只好手扶了门框,闲闲地看着就不动了。
这后门口,是一片桔子林,春交二月,常绿叶的颜色,也变得格外青葱。林子外面,是三湖镇到临江府一条大道,在大道边,盖着有个风雨亭子,亭子外,三四棵垂杨柳,拖着半黄半绿的长条,掩藏了半边亭子,像图画一样。小秋赏鉴着风景,早已走出了桔子林。抬头看时,天上阴云密布,不见半点阳光。回头看姚家庄上的烟囱,冒出烟来,直伸人半空里去,和那阴云相接。在那茅屋檐下,偶然有两三棵杏花,很繁盛地开着,便更有些春天的趣味。那吹到人身上的风,并不觉得有什么凉气,可是由那柳条子中间梳了过去,便有一种清香,送到人鼻子眼里来。小秋看了景致,心想,无论如何,还是乡村比城市里好。尤其是这个地方,有这常年带绿色的桔子林,比别处更好。他只管在大路上徘徊着,只见毛三婶由对过桔子林里踅了出来,蓝布褂子外面,罩了一条青布围襟,在发髻下,塞了一球菜花。胁下夹了一卷白布,迎面走着。小秋因她是个女人,一见之下,脸先红了,没有作声。毛三婶笑道:“李少爷,你还不回去,下雨了。”小秋“哦”了一声,才觉身上打湿了几个很大的雨点,立刻掉转身躯,向林子里面走。仿佛是听到毛三婶格格地笑着呢,以为是笑自己不会躲雨,也就算了。刚进到祠堂后门,忽然肩膀上重重的被人拍了一下,大吃一惊,回头看时,是年纪最大的一位同学屈玉坚。便笑道:“你这样冒冒失失的,不怕吓掉人家魂?”玉坚笑道:“你在林子外面同毛三婶说话吗?她虽是长得干净,快三十岁了,你倒留心她?”小秋红着脸道:“你不要胡说。”玉坚笑道:“这村子里不少好的,明天我带你去看看,你是个少爷,到哪里去也不会讨厌。先生出去了,你到我屋里去谈谈。”也不问小秋同意与否,拉了小秋就走。原来这位屈少爷,父亲是个老举人,在乡下做大绅士,他用钱也较便利。学问虽不大好,喜欢弄些风月文字,因为小秋也是喜欢风月文字的,所以两个人比较说得投机。这时,玉坚将小秋拉到屋子里来,只见桌上摆了一碟去皮的花生仁,又是一壶茶,便笑道:“你倒好像是预备了请客的?”玉坚在门帘子缝里向外张望了一下,才低声笑道:“你不是外人,我不妨实告诉你,这花生仁是出十两银子,也买不到一碟的,是一个人亲手剥的。”小秋正笑着要问原故,有两三个同学,抢了进来,玉坚向他丢了一个眼色,赶快把花生仁送到书箱里去。小秋起先还以为他是胡调的,现在看了这样子,便是真情了。当时虽不便过问,可是心里牢牢地记下了。
吃过了晚饭,狗子送上油灯来,便在自己屋里看书。可是窗子外面淅沙淅沙,已经下起很密的雨来:屋子里凉凉的,仿佛这盏油灯的火焰,都有些向下沉:只看了两页书,两只眼睛就要合拢到一处。屋檐下放着的瓷缸瓦钵,被檐溜打着,更是叮当叮当作声。自己正奉了先生之命,温习?尚书·禹贡》这一篇,便是白天,看了这书也要头痛,何况在这雨夜。本待睡觉,听听别间屋子里,书声还是嗡嗡不断,心里这就想着:宁可借一点事情来消遣,也不要先睡。想起玉坚今天供茶吃花生仁的事情,那是艳而已,自己可以做得比他雅致些:于是叫狗子燃好一炉子木炭,送到屋子里来。却把床底下一把铜铫子取出,让狗子用水洗刷了,上了水放在炉子上。自己将一把御窑黄瓷茶壶,两只绿玉杯子,都擦抹好了,放在桌上。再将书箱顶上一只小紫铜宣炉取下,加上了一撮香末,在里面烧着,然后在书箱小抽屉里,取出二三十根檀香细条子,用铜碟盛了,在香灰里面插了两根,再放到一边。听听壶里的水,已经沸腾作响,这便亲自到玉坚屋子里去,把他请了过来=玉坚一进门,看到这种布置,就拍了手笑道:“雅极雅极!你不愧是个风流自赏的人物。”小秋笑道:“风流自赏则吾岂敢,但是不俗而已。”玉坚伸头看着,见桌上放了一本大版唐诗,又将手拍了两下道:“喂!你真风雅。”小秋道:“你听,外面的雨,下得这样滴答滴答,令人闷得慌,我想长夜无聊,烧壶水,清淡半宿,把这雨夜忘了过去。”说着话时,打开了自己用的小藤箱子,在里面取出个瓷器瓶子,两手捧着摇了两摇,笑道:“这是浙江人送的好雨前,我们自泡自喝,这岂不是好?”说着,泡上茶来,斟了两绿瓷杯子茶,二人分隔了桌子犄角坐下。玉坚慢慢地呷着茶,抖着腿吟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哟!”说时,把那个“哟”字,拖得极长。小秋叹了一口气道:“你倒兴致很好。”玉坚笑道:“我不像你那样想做风流才子,遇到春雨,就要发愁。”小秋笑道:“你吃花生仁的那段故事,还没有告诉我呢,我能告诉你吗?”玉坚呷了一口茶,将手按着茶杯,凝了一凝神,才笑道:“告诉你也不要紧,你只是不要对别人说。就是这村庄头上,有一家子是花生作坊,炒了花生,就到街上府里去赶集……”小秋皱了眉道:“谁要听这些?你只说这个剥花生仁的就是了。”玉坚道:“总要从这儿说起呀。这老板有两个姑娘,大的十九,小的十七,我认识是这个大的。”小秋笑道:“倒为什么不爱小的呢?”玉坚笑道:“小的就不肯剥花生仁送我吃了。原是我到他家去买花生仁,他父亲说没有,她就是这样知道了我爱吃花生仁,后来,每遇到了机会,就送一包花生仁来。”小秋道:“你说得太简单了。”玉坚笑道:“其余的,就不足和外人道及了。你再说你的。”小秋道:“我不瞒你,我到现在没有定婚。虽然年年有人和我做媒,但是一提那种人才,就不太合我的意。”玉坚道:“你要怎样的人才呢?”小秋道:“我所想的人才吗?第一……那也无非是好看而已。”他口里如此说着,心里可就想着,玉坚这孩子,什么事都知道,可不能在他面前露了口风,所以他说过之后,把一个极普通的意思报告出来了。玉坚又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慢慢地呷了起来,然后叹了口气道:“可惜名花有主,不然,这倒是你一头好亲事。”小秋笑道:“那个十七岁的,你都不要,倒举荐给我呢!”玉坚笑道:“当然不是这种人。这个人许给你,不是很好吗?”说着,取过纸笔,写了两句《诗经》,“有女怀春”、“灼灼其华”。将笔放下,望了小秋的脸道:“如何如何?”小秋心里卜卜乱跳,正了颜色道:“你不要胡说。”玉坚笑道:“我真不胡说。先生在你背后总说,设若科举不停,你必是个翰林公,只是欠厚重些,恐怕不能做大官。他有个远房侄女,打算和你做媒呢。你看,他有这个心事,设若这位还待字闺中,你岂不是中选的?”小秋心里更跳得凶了,脸上如火烧一般,红到耳朵以后去。却故意笑道:“这是你造的谣言。不过,这位春先生有了人家,我倒是知道的。”玉坚也不作声,提起笔来,又在纸上写道:
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妻偏伴拙夫眠。她的夫是个癞痢!
他写一个字,小秋看一个字,看他写完,用手拍了桌子道:“岂有此理!”玉坚正了颜色道:“你以为我是骂她的吗?我还是替她不平呢!”小秋笑道:“你也误会了,我说得岂有此理,并不是说你,乃是说这件事太岂有此理了。唉!人间多少不平事,不会作天莫作天!唉!我们这班人都该死。”玉坚笑道:“看你的牢骚发到这步天地,真是可以!但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办成的好婚姻,这与我们什么相干,我们怎都该死呢?”小秋道:“你想呀!我们眼睁睁的看到这样的事,不能傲个古押衙起来救她,我们岂不是该死?”说毕,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梅手连连拍了桌子。玉坚笑道:“怎么样?我就说这个人可以和你酝一对,要不然,你为什么这样吃醋呢?”小秋道:“你这话不然,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说毕,他无话可说了。玉坚也只是微笑。听了那屋瓦上的雨声,还是淅沙淅沙地一阵阵地过去。玉坚笑道:“你本是闷得难过,找我来闲谈解闷的,这样一来,你就要闷得更厉害了。”小秋的脸,兀自红着。玉坚笑道:“你说你有一番心事,究竟是什么心事,谈了半天,还没有说出来呢!”小秋双目紧皱,摇着头道:“不用提了,不用提了。”玉坚站起来,拍了他的肩膀道:“吹皱一池春水,于卿底事:天气凉了,我还要回房去加件衣服穿呢。”说毕,他就走了。
小秋坐在椅子上,半晌移动不得,只对着桌上一盏青灯,两杯苦茶,呆呆地发闷。听那屋子外面,雨声在瓦上,雨声在树上,雨声在檐下,雨声在窗户上,各打着那不同的声响,无往不添着他的烦闷。这一夜的雨声,算是他生平第一次听着别有风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