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于水村把今天所经过的事,对新野说了。因道:“我仔细想想,我和桃枝彼此都有误会。但是误会由何而起,误会到了何种程度,我都不得而知。我必定要把她找着,彼此披肝沥胆,把话都说出来,才可以把我心里这种大疙疸解除。假使是我得罪了她的话,那不成问题,我一定向她陪罪。若是她对我发生了什么误会,我自然可以原谅她,交情恢复不恢复,那是另一问题。但是必定要大家见了面,说明这是一场误会,我的心里,才可以安定。”新野道:“这样说,你是要追到上海去?”水村道:“是的,我要追到上海去,而且今天坐夜车走。”新野笑道:“果然如此,你是何苦来?前天你在此地和她见面,从从容容来说一番心事,那就什么也解决了。何至于现在来放马后炮呢?”水村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我见识浅,没有涵养,所以逼得她走了极端。要不是如此,我又何必下决心跟着到上海去呢?这里头最令人难过的,就是她还有一方血手帕交给我,我不明了这是什么意思,是她另有什么血书呢?还有凭这方手帕就作为纪念的意思呢?这一层,我也要去问问她。”新野道:“你问那个朱玉娥,就是了,何必还要追到上海亲自问她?”水村道:“这也不过其小焉者也。我觉得不见她一面,心里不安。假如她是自杀了,我良心上怎样过得去?这个血手绢,总是令人心里不能放下的一件事。你想,她要送我东西,大的、小的、硬的、软的、什么也可以送,何以偏偏送我一条血手绢?”新野被他一解释,也想到了这件事的可疑,因踌躇道:“果然如此,我倒也赞成你到上海去一趟。不过她为你,并没有什么损失,似乎不至于牺牲性命来干一下子的。”水村道:“她为人,个性很强,这话也是难说的。”新野对于他这话,却不能再去加以反驳。水村也就不再解释,又在睡榻上躺着。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水村把这事重新提起,秋山夫妇都说是他作得太绝情了,可以到上海去一趟。只是上海地方很大,一个三四百万人口的商埠,你却到那里去找一个李桃枝呢?水村道:“虽然她没有留下上海住址,但是有线索可寻,只要到六朝居去一打听,总可以知道她上海的家在那里。万一不然,登报也要把她访到。”水村去的意思,如此坚决,大家更只有助兴的。
水村匆匆的吃过了饭,就带了一个小提箱到六朝居去,打听桃枝的下落,然后直接到下关,坐夜车到上海来。到上海的第一件事,住下旅馆,第二件事就找桃枝的寓所了。因为在南京已得了详细地址,就照着去寻找。到了那里,是一个三等弄堂,一个两楼两底的屋子,桌面大的天井里,让自来水湿了一大片,洗衣台子,洗衣盆,晒衣绳子,破篓子,破椅子,占去了大半边,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正面屋子外堆了一堆木柴,屋里两张床铺,夹住一张桌子,地板上一张小矮凳子,撒了许多菜叶。有一个男子坐在床铺上架腿拉胡琴,一个女子披着干头发,敞了衣襟上的钮扣,拿了东西在手上吃。水村想,看了这屋子的陈设,和屋子里的邻居,并可以想到这里环境如何,这样的地方,她如何可以住下哩?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不由得向后一退,人都呆住了。那个吃东西的女人,就首先问他是找哪个的?水村告知了来意,她笑道:“她们发财了,租了好房子住了。”水村道:“是什么时候搬走的呢?”那女人道:“是昨天搬走的。”水村道:“搬家也不见得就是发财。”那女人道:“她嫁了银行里一个行长了。”水村听了这话,半晌作不出声来,呆站在门口。那女人道:“你要打听她的下落,那也很容易,你只到姓万的那银行里去等着,跟了他的汽车走,你就会知道的了。他还少得了天天到小房子里去吗?”说毕,她微微的一笑。水村受了她这一声冷笑,犹如让她将尖刀在心里刺了一刀一般,在这里已是站不住了,立刻掉身来,就回旅馆去。
一路之上,经过繁华的马路,看那百货商店中所陈列的东西,云霞灿烂,马路的汽车,如鱼穿梭,游戏场里的音乐,高拂云汉。心里念着,上海这些事情,哪样不是引诱人的?被引诱的人,谁又不愿意得着?只要可以得着,在自己受着一点牺牲,那又算些什么?这样看起来,桃枝要到上海来寻丈夫,到了上海要嫁一个银行家,这有什么奇怪呢?在人力车上,一路想着到了旅馆,便躺在一张沙发上,还是静静的凝想。自己原来不吸香烟的,现在感受到万倍的无聊,也叫茶房拿了一盒香烟来抽了一根,抽完了,又抽一根,不知不觉之间,把一盒香烟抽去了一大半。平常吸完一根香烟,便感觉脑筋胀痛,现在一直吸了五六根香烟,还并不觉得心里怎样难受,还是自己警戒着自己,可以不必再吸烟了。听到房外有个卖报的,叫着大小报的名字,由远而近,便花了两角钱置了一叠小报来消遣。翻了几张,忽然一个女人的相,射入眼帘,清清楚楚的,可以看出来不是别人,正是桃枝。那相的前方,有一行木戳题目,乃是白门歌后下嫁记。文中大意说是桃枝己经到了上海,要嫁一个银行中人作小星,现住在春风旅社四层楼八十一号,其父母正部署行宫,一俟就绪,即当迁入。水村住的,正是春风旅社三楼,彼此只相隔一层楼,却到旅馆外四处去打听,正是舍近而求远,了。丢下了小报、一起身出了房门,就向第四层楼走。
这第四层楼,由八十一号房间去的路,是一条长长的雨道。水村站在甬道的这头,远望着那一头,也不知那一个房间是八十一号。待冒昧走上前去,怕对面遇到了桃枝及桃枝要嫁的人,彼此都不好意思。然而不向前去,又怎样去见她呢?正自这样的徘徊着,一个茶房看他形迹可疑,便迎上前问道:“先生,你是找那位的?”水村顿了一顿,点头道:“我住在三楼廿四号,这里八十一号,是不是住着一个姓李的?”茶房对他看了一看,答道:“是的,是位堂客,你先生认识她吗?”水村道:“认识的,而且我们是很熟的朋友。她现时在房间里吗?”茶房道:“出去买东西去了。”水村听说桃枝不在家,胆子便大了起来,索性放开脚步,走向前去。到了八十一号房门口,还停住了脚,仔细看了一看,然后仍由原路下楼。茶房问他贵姓,他想了一想,说是回头再来罢。自此水村不出门了,只在旅馆里坐着。坐到了一个钟头,心想若是桃枝是出去买东西的话,这个时候,应该回来的了,再去看看。想着,走出房门来,手反带着房门,又转了一个念头,还是不去的好吧?我宁可写一封信给她,让她来找我。于是又推开房门,再回房间里来写信,将笔墨纸都摆到了桌上,情不自禁地又拿了一根香烟抽着。心里可就在转着念头,这信上应当如何去措词,把一根香烟抽完了,依然不知道要怎样去下笔。因为要写得简单些,怕桃枝看了,会不明了来意,要写得详细些,又怕过封信落到旁人手上去了,又给桃枝老大的不方便。想来想去,还把话向她当面说明的为妙。如此一转念头,不要写信了,第二次再走出房间来。这回是下了决心,心想,她不是嫁了万有光吗?我和桃枝认识,万有光也是知道的,我就让他看见了,也不过说我是他手中败军之将,将我申斥一顿。那末,我再认失败一次得了,又属何妨呢?于是放开脚步,一直走向第四层楼去。
当他走到第四层楼口的时候,只见一个男子,陪着一个女子在甬道口上一闪,那个男子不曾去仔细认清是谁,那个女子可看清了,正是桃枝。也不知是何缘故,自己一见之下,赶快就将身子向后一缩,这里是扶梯口,有一个转弯的墙角,墙角外一直过去,乃是电梯口。只听桃枝笑语声经过墙角,向房间里去了。水村一想,这个时候,要去见她,未免不识相,还是退一步,于是又退回屋子里去。一看桌上笔墨纸都摆好了,就是差自己写。自己一顿脚,忽然自言自语的道:“我这人也太没有勇气了。就是和她见一见面,又要什么紧?难道真能翻脸说我怎么样不成?写信就写信,大概不能办我一件什么罪。”决定了,于是提起笔来就要向信纸上写。但是只写桃枝两个字,便停住了。这以下,称她什么呢?女士、老板、君、妹?越向下想,越不对,但是写着女士二字,也象过分的客气。不是那种友谊之间所说的话了。那末,简单就是桃枝罢,不对,这似乎是爱人的相唤了。于是又将笔搁下,再取一支香烟缓缓擦了火柴,缓缓抽起来。不过吸了一二口,突然将烟向桌子脚下痰盂子里一扔说:管她呢!便向下写道:
桃枝女士:我因有许多重要的话,非和你当面解释不可,特意追到上海来见你。我现在三楼二十四号,希望你回信,许我作一小时的谈话。
你的朋友于水村上
这样写着,自己看了一看,纵然是落到万有光手上去,也不见得会发生什么问题的。于是将信封套好,上写“呈李桃枝君”,注着内详。信封上所以不写女士而写君字,也不解何故,仿佛是信封上写了女士,就不秘密似的。于是将信揣在袋里,又拿好了两块现洋捏在手上,缓缓的走出了门,再上第四层楼。这一次走得更奇怪,不知不觉的,连脚步走得都放轻了。到了第四楼的甬道口,见一个茶房经过,脸先红了。因为茶房注意了他一眼,心里想着,不要是他们看到我老向楼上来,有些疑心吗?倒是那茶房见着他,忽然停了脚,心里有些明白。便问道:“你先生找那一号的?”水村先在袋里将两块钱、一封信,一齐掏了出来,然后低声道:“我是和朋友带来的一封信,请你送到八十一号。不过……”那两块钱就递到了茶房手上,脸上似乎带了一点笑意,接着道:“你等那位李老……不,李小姐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你才交给她。”茶房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钱,将钱和信一齐向短衣口袋里一插,说句有数了,点了点头。水村本来还想交代两句,一看甬道上又有人来往,这话也就不必说了,掉转身匆匆走下楼去。
到了自己房间里,心里忽又发生一种奇异的感想,似乎自己作完了一件什么事,又似乎自己有一件什么事没有安排得好。仔细想着,也就不过是这封信,不过这封信的下文如何未能知道罢了。一伸手拿起桌上的香烟盒子,抽出一支烟来,接着又将烟塞进盒子里去,将烟向桌上一抛道:“嗳!老在烟上出气作什么,我不会到外面去玩玩吗?”于是戴了帽子,叫了条房,吩咐说:“假如有人送信来,给我收着,有客来,请到我屋子里去留一个字。”茶房看他也不会有珍贵物品放在房间里,他自己既如此说,也就答应了。
水村出到旅馆来,在马路上看看,信脚所之,迷了方向,索性乱走一阵。直走得两脚有些酸痛,然后坐了一乘人力车回旅馆来,巳早是灯火满街了。到了所住的那层楼上,茶房首先笑着迎向前道:“先生,有一个堂客坐在你房间里等你。”水村听着,不由得心里一跳,觉得桃枝究竟不错,我写了一封信给她,她居然就来了。心里高兴极了,脸上自然也会发表一种笑容来。及至走到房门口,将房门一推,不由得身子向后一缩,原来坐在屋子里,果然是个女人,但是这女人,是秦小香,却不是李桃枝。小香何以到了上海?到了上海,又何以会找到旅馆里来?这是意料以外的事了。当他这样身子向后一缩的时候,小香已经懂了他的意思,便笑着站起来道:“于先生,你有点出乎意料以外吧,我是怎样会到这里来的呢?”水村谦让着请她坐下,斟了一杯茶送将过去,然后坐下来,首先问了一句道:“怎么着?是秦女士一个人来的吗?”小香微笑着,架了腿将脚尖抖着,默然了一会,只答复了三个字:“你猜哩?”水村笑道:“我猜吗?根本上我就不应该称你作秦女士,应该称你为李太太。我在南京,接到你们的结婚启事,我真替你们欢喜呀!”小香笑道:“妙极了!我们也住在这家旅馆里,我是在杭州接到了桃枝的信,赶到这里来的。当你出门的时候,我们正是在屋子里收拾行李,现在我屋子里来了太湖一大批客,闹得太厉害了,所以我避到你屋子里来。”水村这才恍然,原来是与桃枝的事情一点没有关系。因叹了一口气道:“人事真是难说,不料我们在南京的几个穷光蛋,现在又混到了上海来。但是我只来了一天,已经觉得烦腻到十二分,很有点坐立不安。”小香道:“是的,我们搬进来旅馆以后,也是没有会到桃枝的,很奇怪,我们明明知道她在房间里,我去拜访她的时候,房门紧闭着,茶房却说是出去买东西了,她特意写了信叫我们来了,又给我们这大的钉子碰,这是什么用意呢?”水村站起身来,在桌子上把那香烟盒子捡起来,又抽出一根烟来抽着。小香道:“我已经写了一个纸条让茶房送了去,大概她接着信,总会给我一个回信的。”水村微笑道:“给不给回信,由着她了。请太湖过来,我们大家谈谈罢。”小香想了想道:“把他找来谈,他也谈不出个什么办法来,我想还是你在屋子里静待好音,让我们在外面和你想个转圜的法子。你等着,我去和你看看。”说着,她起身出房门去了。
小香走到她自己房门里去了,只见太湖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似乎有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放在心里未曾解决一般。小香道:“怎么样?她有了回信了吗?”太湖摇了一摇头,眼光却射到圆桌子上的一张纸。小香是不大认识字的,将纸拿在手上,横竖看了两看,笑问道:“这是她写的信吗?信上说了一些什么?”太湖道:“气死人!”说了这句话,向沙发上一躺,将腿高高的架起。小香笑道:“你也不要一个人生闷气,有什么话,说出来,大家听听。”说着拿了那张纸塞到太湖手上。太湖接过纸去,皱了一皱眉道:“我想,你不知道也罢了,你知道是格外会生气的。”小香也挨身在沙发上坐下,侧了身子向着他的脸道:“你不念给我听,我心里就闷得更难过,你不是有意和我为难吗?”太湖看了新夫人的脸色,一手伸着握了她的手,笑道:“你不要闹脾气,我念给你听就是了。”于是另一只手拿了一信念道:“太湖先生,你写来的字条,我收到了,但是同时于先生也写了一个字条来了。你二位何以不征求我的同意,把他引了来?他在南京当了朋友的面,已经和我绝交了。朋友绝交,便是路人,他还来找我作什么?他说有话要解释,我不知道有什么可解释。我在南京的时候,也是有话要和他解释,他为什么拒绝我哩?我既不能和他解释什么,他也不必和我解释什么,这是很平常的一个办法,叫他不必再来打扰,破坏我和别人的感情。你就对他说,我恨他,我恨极了他、也就不再写信给他了。我的脾气,小香妹是知道的,我这样直言,就是我心里并没有别的怨恨,请你原谅了。万李桃枝拜上。”
太湖念完了,紧紧捏着小香一只手,望了她的脸道:“你听听,应不应该生气?”小香皱了眉,许久不言语。太湖道:“你说,这是不是可气?水村原是他自己来的,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她倒疑心是我们勾引来的了。”小香道:“既是如此,我自己去见她。女的见女的,那个万先生,总不能拦着我不进去。”说着站起身来一拉房门就要向外走。只这一拉房门之间,小香忽然向后一退,原来水村正站在门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