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水村到了水边,身上正想有一种动作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在身后叫道:“你这是作什么?”接着就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衣服。回头看时,原来是太湖在身后追着来了。水村道:“你这是什么用意,以为我要投水吗?”太湖手抓着他的衣服,依然未放。皱了眉道:“你这人未免太想不开了。我们正譬方,反譬方,什么话都和你说遍了。不料你心是这样的死,非干到底不可。你不想想,你的前途是非常的远大,为了一个女子自杀,是万分值不得的事情吗?”水村笑道:“你简直误会了。我何尝有自杀的意思,我原来是想杀人,现在一想,这事不对,已经完全回转念头了。你不信,看看我手上拿的是什么?”在衣袋里掏出两瓶硝镪水,手一举,卜通两声,一齐抛到江里去。笑道:“我是为了送掉这个。”太湖对于此举,还是不大十分明白,经他详细解释了一番,原来如此,倒不由得璞嗤一声笑了。因道:“你这人一好起来,好得也就过分了。为了怕人受害,把两瓶药水,亲自投到江里来。那末,对于你买这种东西的时候,相隔有多少点钟哩?你的心里,变化得真快呀!”水村道:“的确的,我的心理,变化得太快。但这是什么缘故,我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太湖口里虽然如此说、心里总还怕他有什么变动,手握住他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放。笑道:“我们慢慢的走路,走回去罢。”水村看他这情形,心里也很明白。于是微笑不言的,一路跟着他走回旅馆。
先到了太湖房间里,小香见他二人面有笑容,便问太湖道:“你见神见鬼,跟着于先生后面追出去,究竟为了什么?”太湖道:“我并不见神见鬼呀!你只看水村那时侯的脸色,苍白得怕人,哪里能说没有事?但是等我追到他身后,原来是不相干,不过是看看江景而已。”他说着话,目视水村,水村微笑。小香万料不到水村有那样一着棋,也就相信了。在水村自己,自此以后,果然变了态度,非常的快活,日夜都在游戏场里鬼混。在电梯上下数次,和万有光桃枝二人会面,都是很欢喜的和他们谈话。
有一次,在深夜三点钟回来,水村满脸带着酒色,又和万有光桃枝在上电梯的时候撞见了。桃枝随便的问了一声哪里来?水村笑道:“跳舞。”桃枝道:“从来不曾听到说于先生会跳舞呀!”水村笑道:“这管什么会不会,花了大洋钱买张舞票,抱着女人转几转就是了。”这时,电梯门口,并无第四个人,桃枝见他说话如此放肆,便嘿嘿两声,笑起来道:“于先生从此以后,恐怕要以侮辱女人为第一条原则?”水村道:“对的。就怕我没有那些个大洋钱,假使我有那些个大洋钱的话,要尽量的挥霍一顿。”万有光口里衔了雪茄烟,看看水村,又看看桃枝,只是默然。电梯开到了楼下层,开了栅子门,还哈了哈腰,让水村进去。桃枝一个人还自言自语道:“女人也不尽是看得洋钱重的。”这一句话,不轻不重的正打入水村的心坎。水村就不作声了。
万有光陪着桃枝,进了房间,才笑道:“这位于先生却是有点喜怒不测,可怕得很。”桃枝躺在沙发上,静静的想了一会,摇着头道:“你这话不对,从前我初认识的时候,为人很诚恳的,不过现在他变成一种不可揣想的情形来了。这或者是为了我的事,受了一点刺激。”万有光道:“你这是更不对了。既知道他是受了你的刺激,你为什么还要请他在明天喝我们的喜酒?设若他在酒席筵前,神经失常,又发起牢骚来,你看怎么办?还是让他来呢?还是把他驱逐出宴会场上去呢?如此一来,恐怕是个大大的笑话吧?”桃枝听了这话,倒凭空添了一重心事,帖子是已经下了,要阻止人家不来,这简直是一种重大的侮辱。然而果然让他来,便是万有光所说的话,不能料定他不失仪。想来想去,竟没有一个妥当的法子。万有光看她脸色上那种神情不定的样子,笑道:“现在你也感到这件事不大妥当吧?不过据我看来,只有一个法子,系铃还是解铃人,你去和他疏通疏通罢。”桃枝道:“这样夜深,又是在他酒醉之后,让我这个女子去疏通男子,这句话有点不妥。”万有光也笑道:“事情固然是尴尬,不过我很相信你的为人。”桃枝想了一想道:“那末,我们两个人去。”万有光道:“我是他的情敌,又是个胜利者,合了那句俗话,仇人见面,分外眼明。我若去见他,不但好不了事,恐伯他会气上加气。光明磊落的会朋友,去就去,来就来,你怕些什么?”桃枝突然站起来道:“好!我就去一趟。你都信得过我,难道我自己还信我自己不过吗?”说毕,推开门,就直向水村这层楼来。
水村回来之后,已经关上房门睡觉了。桃枝用手轻轻敲着门,只听到水村在屋子里道:“咦!你夫妻两个到这时候,还没有睡觉?”说着将房门打开,吃了一惊道:“原来是你!一定有什么事见教?”桃枝道:“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一说。”水村向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点点头道:“好的!”于是闪开在门一边,让桃枝进来坐下,给她斟上了一杯茶,放到面前,然后远远的在她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桃枝端了茶杯,缓缓的喝了一口茶,又缓缓的将杯子放下,微笑道:“我很对不住你……”水村抢着答道:“我们现在是朋友,过去的事,不要说了。而且我想来想去,是我对不住你。”桃枝道:“不过我性情太偏了。你追到上海来,我至多不理会你,也就完了,为什么我故意用种种手腕来刺激你呢?刚才你在电楼口上所说的话,我很原谅你,好在也并没有第四个人听见。只是以后……以后……”她说着,看了水村的脸色,缓缓的道:“希望把前事当作云过太空,我们成为一个好朋友。我固然有许多不对的地方,但是也有一两样好处,请你只念我的好处就是了。”水村道:“你到我房间里来,就是为了这两句话吗?”桃枝道:“是的。我是无所谓,有光他怕你心里对这件事放不下去,见了面,彼此总好象有些不服气似的,那很能……”她也不知道下面要作个什么结论,便停止了。水村将手抚着额头,思忖了一会,摇摇头道:“我今天酒喝得太多了,脑子有点不清楚,你说的这话,我始终不明白你用意所在。”桃枝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明天是我们宣布婚姻的日期了。怕你更要受感触,所以我先来安慰你几句。明天请你到,不过不要拚命地喝酒。因为我明天对了大众,不便来劝你了。”水村笑道:“哈哈!我明白了,你是怕我在大庭广众之中,胡说八道,对不对呢?我于水村,虽然一时糊涂,总也有清醒的时候,我就不前前后后仔细想想吗?我在昨天就觉悟了,对你完全是善意了,你不信,可以问问李太湖。然而我这样说了,你决计不放心的。我告诉你,我明天搭早车就回南京了,你这杯喜酒我只算心领。”桃枝听了这话,自然是心里放下一块石头,然而自己的心事,让人家猜破,倒反感有些惭愧了。红着脸勉强道:“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很后悔,我不嫁你作妻,嫁别人作妾,嫁别人作妾,还要请你去喝喜酒,这太予你以难堪了。但是你一定能原谅我的。”水村站起来,走近前一步,用很柔和的声音弯了腰,向着她的脸道:“李女士,你放心,快天亮了,你去安歇罢。本来你予了我以难堪,我应当予你以难堪的。然而对一个心爱的人,予她以难堪,这不是我们所应做的事。所以我对于你,完全退让了。”桃枝道:“一个心爱的人?”水村道:“对了,一个心爱的人!虽然我恨你,我怨你,然而我总是爱你的。你去睡罢。好安歇了,起来作新娘。”桃枝实在也有些倦了,站起身来犹豫了一阵,低声道:“你不再恨我了吗?”水村道:“你放心去安歇罢,我九点钟就走。”桃枝走到门边,回转头来道:“我早知道你是这样,我不应该太激烈了,我有些……”水村笑着站起来道:“善事夫子,无有二心。”说时手扶着门,要作个关门之势。桃枝站着停了一停,望了他道:“你若是走的话,也许我们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水村道:“凡事总有个最后的,那有什么关系呢?再见了。”说毕,缓缓将门关上。
桃枝对着房门,望了一望,伸起手来,想去敲门。但是刚一抬手,又缩回来了,只是叹了一口气。正转身要走,水村一开房门,探出半截身子来,笑道:“还没有走吗?”桃枝道:“我很对不住你……”声音哽咽住了。水村回转身去,却把放在枕头下的请帖拿了来,双手交给桃枝,微鞠着躬道:“请你收回,我宠召面谢了。”桃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水村道:“这很容易明白的,免得我看到又受刺激。”桃枝道:“你不会撕掉它,不会烧了它?”水村道:“因为我不忍那样办。”桃枝拿着请帖,自看了看,点头道:“好!再会了。”这才一直走回房去,将请帖向桌上一丢,和衣就在床上倒下。万有光看着请帖,笑道:“你胜利了。”桃枝道:“我胜利了,但是也可以说是我失败了。”万有光知道她话里有话,就不便再问了。
桃枝昏昏的睡去,醒来的时候,万有光已不在这里,倒见她的婶娘孙氏,含笑坐在一边。桃枝突然坐了起来道:“什么时候了?”孙氏道:“一点敲过。”桃枝道:“在上海真是昏天黑地,又去了大半天了。”说着话趿了拖鞋起床,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的花纱旗衫,满身都是皱纹,便呀了一声道:“这件衣服,去了半条命了。”孙氏道:“那要什么紧,以后你穿什么衣服都有,一天换一件,也不在乎的。你看,万行长给你买的东西。”说着,将那架穿衣镜橱子门打开,只见挂得衣架上深黄淡紫,挂了七八件长衣,有绸的,有纱的。孙氏笑道:“人家拿了你的衣服去作样子,不分日夜,和你赶起的来。你爱穿那一件,就是那一件。你定做的皮鞋,送来了,可是半打。万行长说:今天你陪客的时候,要穿什么衣服,可以换什么鞋。”说着,一指橱面前陈列着十二双皮鞋,她又捧了一个纸盒子,送到桃枝面前,将盖揭了开来。笑道:“这是一打丝袜子。”桃枝将手一推道:“要你献宝,还是怎么样?这些东西,我也都看见过。”孙氏碰了一个钉子,只得退后了。桃枝走到洗澡间,洗了手脸出来,走到梳妆台前,对了镜子,正要拿梳子去梳头发。忽见镜台上天大小小,有三个锦绒盒子。先将一个大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串滚圆晶亮的珠圈。再开一个小盒子,里面却是一粒钻石指环。只看了这两样东西之后,心里已经卜通跳上两下了。第三次再开一个中等的盒子,再不能站住了,乃是一个半圆式的白金压发,上面一路嵌六粒钻石,便算是四五百块钱一粒的钻石,这也就够值三千元了。手里捧着盒子,坐在沙发上,半晌不能作声,只管是看着。孙氏走过来,也伸了头看着,笑道:“这都是万行长亲自送来的,他说预备你今天戴的。你看,他待你是多么好?他随便送你一点东西,就值这些个钱。假使你跟他周年半载之后,人家要花多少钱呢?我在南京,早就劝你和万行长要好,你不大信我的话。照今天的事看起来,我的话算没有劝错你吧?老实说,世上只有能拿钱出来的,那才是真心待人。口头上说,几句好话,表面上做出那温存的样子,谁不能够?你以前就是看不出这一点,几乎上了人家的当。”桃枝皱了眉道:“不要瞎扯淡!”孙氏笑道:“我是老实话呀!现在你把衣服穿起来,把首饰戴上,先照照镜子,你看是哪件好,停一会,就穿那一件出去见客。”桃枝一回头,见橱门开着,里面挂了哪些鲜艳夺目的衣服,也就情不自禁的自取了两件出来,对了镜换上一件浅红色的纱衫,然后挂着珠圈,带上耳环,插上压发,对着梳妆台的镜子看看,回头又对橱子上的穿衣镜看看,正自得意着。
小香一推门进来了。见桃枝这种打扮,笑道:“老万对于你真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了。”桃枝笑道:“他得意的事,怎样不应该多花几个钱呢?他每年挣十几万块钱,这并花不1了他百分之几,千分之几呀!要不然,我为什么……”这句话没有说完,万有光走进来了,后面两个茶房,捧着两个大鲜花篮子,一路走进来。他笑着向桃枝拱拱手道:“漂亮!漂亮!”桃枝道:“漂亮吗?恐伯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吧?”万有光笑道:“不用我说,请别人看看,不打扮是美玉无瑕,打扮了是锦上添花。你看,你们看新娘子也看呆了。”两个捧花篮子的茶房,站在门边笑着走了。万有光见她还趿着拖鞋的,笑着拿了两双皮鞋走过来,笑道:“你看穿哪双好?”小香笑道:“据我说,只要万先生能亲自给她穿上,无论哪一双都好。”万有光笑道:“这不成问题,对于夫人有什么差事都可以当的,何况这还要算是美差呢。”说着当真的走进前一步,俯了身子要去替桃枝穿皮鞋。桃枝将手一挥,笑道:“不要闹了。人家还没闹,你倒自己先闹起来吗?”小香笑道:“大概你有些不好意思,婶娘到我房间里去坐坐罢。”说着,拉了孙氏就跑出房去。万有光见屋子里没有了人,索性在沙发上坐下,俯着身子,捞起桃枝一双脚,真要和她去穿皮鞋。桃枝一手挽了万有光的颈脖,望了他笑道:“你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不知道。”万有光道:“你今天大喜的日子,我非得把一切的东西,都给你预备好了不可。所以我不惊动你,我就走了。你说这话,我想起了一件事,看看这里酒楼上,已经布置好了没有?再过两个钟头,说不定就有客先来的了。”他放下皮鞋,握了桃枝的手,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匆匆的就走了。
桃枝一人在房间里,看看影子,又看看身上的东西,想到万有光为人,也很诚恳的,他体贴人,并不做在表面上,只是做了再说。他虽在上海混,决没有那种流行的滑头毛病,自然是比我年纪大一点,惟其是大一点,所以能够体贴的很切实。果然的,嫁丈夫不过图精神和形式上得着安慰罢了。他就是能给予我一种安慰的,做姨太太有什么关系?不见得做正太太的多长一块肉出来。我并没有和他要一样东西,他就给我预备这些。假使我和他要的话,还不是我要什么就给什么吗?想到这些,自是心旷神怡。
门一推,孙氏进来了,人一蹦,轻轻拍着手笑道:“好了,小于那家伙,和小李辞行走了。我亲看到他提了行李小箱子走的。”桃枝默然坐着,用手去弄胸前挂的珠圈。孙氏道:“那是顶好的珠子,你不要用手去捏,染了汗在上面,珠子是会退光的。”桃枝想了许久,突然站起来道:“哎!丢开也罢。姓万的能给我一种安慰,我就一心一意跟着姓万的得了。天下的事,那里能够十全呢!婶娘预备点心罢,吃完了我要烫头发,打扮做新娘子了。到酒楼上去通知老万一声,我等他一块儿吃呢。”孙氏笑道:“你现在也爱他了。他这人实在可爱的,我一见他就从心里佩服出来呢。从此以后,你就是行长的太太了,你能不爱行长吗?一二年之后,你再添下一个小孩,那就是小行长。小行长再变成大行长。你到了我这大的年纪,就不会象我这样受苦的。”桃枝笑道:“去罢,废话!”孙氏去了。桃枝回味她婶娘的话,未尝没有道理。不说别的,就是这些首饰,也够活半世的。还有什么比这可宽心的呢?她一个人,不必人家逗引,也就看了镜子里的新娘子,微微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