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夫子庙到清凉山去,正是自最热闹到最荒凉,而且除了上十里的马路不算,还得走四五里路的荒山小道。过了鼓楼,水村插上了小道,这正是个月亮下弦的时侯,虽然到了一点钟,那一勾残月,是刚刚上来。月亮放出那浑黄的颜色,照着那蜿蜒的小山岗子,披着很深的乱草和极低的小树,倍觉着凄凉。有时草丛里突然起一个荒冢,冢前的石碑,斜倒着迎人,便有些阴森的意味。加之碑前的长草,风吹了乱动,仿佛有人从里面爬了出来一般,真个是鬼气迎人。山脚下有一个窄陇,陇上就着高低形势,都开着稻田,所幸稻田里的蛙虫,在水中乱叫,稍微减少了夜行的寂寞。
水村心里忆着歌场微笑的一幕,觉得桃枝果然是对于自已有情,并不是虚伪的,只可借自己没有钱,不能涉足歌场,总算是要辜负人家这一番盛意的了。心里想着,脚下便是不辨高低,只管朝前走,偶然一抬头,只见一个黑影子,在路的前方一闪。自己心想,决没有什么鬼物,只是自己的眼花了,把一个什么树影子看活动了。虽然心里恐慌了一阵,立刻壮了自己的胆子,再向前走。当他这样走的时候,面前那个影子,也闪了两闪,似乎那也是个活动的东西,专门引了人走的。水村心想,这决不是自己眼花了,等到走了一条直线大道的时候,静着心凝着神,仔仔细细一看,仿佛象一个人,不过在人头上多了一个翅膀,在空中飘荡。这一下认定之后,不由得毛骨悚然,天下决没有人头上长翅膀,一定是鬼了。因之故意放重脚步,咳嗽了两声。但是那个鬼物,并不在意,依然慢慢的一步一步向前走,对于后面有人一层,并不理会。水村一横心,不怕他了。将脚一顿,就开步追了上去。不料他伯那黑影子,黑影子也伯他,听到后面脚步跑着过来,他也就拔了步子跑。
水村追了一阵,并没有追上。因喝了一声道:“前面的东西,究竟是人是鬼?再不停脚,我就开枪了。”前面那怪物不跑了,一停脚哈哈大笑道:“你不要吹牛,你那里来的枪?”他这一说话,水村听出来了,原来是李太湖。一面走,一面笑骂道:“你这家伙玩笑开得太厉害了!幸而我胆子不小,要不然,这一下,岂不让你吓掉了魂?”走上前看时,原来他带了一根手杖,将自己的长衣,用手杖由袖笼子里穿着。挑在肩头上。李太湖笑道:“我试试你的胆量如何,并不是非吓倒你不可。若是你真怕起来,我自然也会声张的了。”水村道:“这样夜深,你一个人在哪里来?”太湖道:“你不用问我,我要先问你,你从哪里来?”水村笑道:“这话,我明白了,大概我们是同道。但是我怎样没有看见你?”太湖笑道:“我一个铜板没有,还敢在茶楼上大模大样坐着吗?我只是在六朝居门口徘徊,等到秦老板出台唱的时候,我假装了找人,在楼口上站了一站,我只要看到她在台上唱了一段,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水村道:“你在街上,又怎样知道她出台唱呢?”太湖笑道:“我在那预告戏码牌子上,见她名字下,列着是《珠帘寨》、《骂曹》两出戏。因此我听有人唱这戏,料着是她上台,马上就跑到楼口,远远的站个两三分钟。我的意思,也只要我看着她,她不看着我,所以倒不以没有上茶座为耻。我听完了她的戏,站到楼下来,就看见你和一个朋友上楼。我本来可以早回家的,我一想,她若是唱完了戏就回家的话,我还可以再看着她,然而她始终没有出来。后来看到你下了楼,我就在别一条小巷里抄上了你的前面,你一路走来,我都知道,你可是始终没有知道我。”说毕,拍了水村的肩膀,哈哈一笑。水村道:“若是象你这样的去看爱人一下,未免太苦了。”太湖道:提到这个,我正有一件事要请教你。不是有个照相馆,要聘请我去当摄影师吗?我原答应就职的。但是我今天去一看,我有点不愿干了,原来那照相馆,也在夫子庙,而且有许多歌女的相片,陈列在那里。大概歌女是专门光顾那里的了。我若是去当摄影师,少不得会碰到她的,她知道我不过是个照相的,恐怕瞧不起我的。水村笑道:“瞧得起怎么样?瞧不起又怎么样?我们这种人,还想讨歌女作老婆不成?”太糊笑道:“老实不客气一句话,我是有这层意思。至于想到想不到,那是第二个问题,只好留着再说了。难道你这样的上劲,只要和她交个朋友,就满足你的希望吗?”水村叹了一口气道:“我这话说得你未必肯信,我到了两个茶社里,把我想吃天鹅肉的勇气,完全打退了。你要去当摄影师,还是去干吧!一来秋山这两天经济越恐慌起来,我们不便拖累他,应当大家找出路。二来你在那里照相,见面的机会更多。她要嫌你是穷人,你不照相,未必便看得起你。她若是不嫌你穷,你有了职业,她是更赞成的了。”太湖笑道:“我看她眼里和心里,根本就不曾有我这样一个人,谈不上人家嫌不嫌。”水村道:“你不过片面的思恋,更犯不上顾忌了。”太湖:“只是我固定的成了个照相师,就怕以后进行不容易。”水村哈哈笑道:“你这个傻子,一点根据都没有的事,自己倒研究得那样津津有味,你简直是自己骗自己,你不去当照相师,进行就容易了吗?”二人一面辩论着,一面走路。太湖沉默了许久,忽然一顿脚道:“好!我还是上夫子庙照相去。至少我可以多偷着看她几回,不比由清凉山跑到六朝居好得多吗?横竖我也不必谈什么希望不希望的了。干罢,干罢。”
正说着话,黑暗中放出一道亮光来,有人在光处喊道:这样夜深,过门不入,还打算干到那里去?二人回头看时,只管说话,不觉走过了夕照寺。秋山开了门,亮着煤油灯迎了出来。二人进得屋中,都向秋山道歉,说是连累他侯门。秋山笑道:“我也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的,设若二位事有点头绪,我守一两次门,这也不算什么。”水村听了这话,倒也罢了,太湖对这事,却有点冤枉,夜深了,不愿和人家辩论,自回房去睡觉。水村到自己屋子里去以后,想到自己和桃枝总还是彼此有点爱情。李太湖和秦小香,还不十分相熟,那里谈得上爱情?然而他却真是迷恋着,女子吸引人的魔力,真是不可理解。慢慢思量着,慢慢的上了床躺下,想想自已的事,又想想太湖的事,那里睡得着?这时夜色更深沉了,只有满田野的虫声,一阵阵在远处闹着,屋子里那有一点声息。正自凝了神听着,只听到李太湖在前面说起话来道:“不用找座,我来寻朋友……我站一会子,大概他也就来了。”水村听到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心想这位先生真是可怜,骗了人家一出戏听了,晚上睡着了还是不安。我明天一定和求是去借两块钱,单独的陪他去喝茶听戏,看他回来又怎样?然而我们这也只能说他可怜而已。这样想时,李太湖又说起话来了,他道:“我真是个呆子,来去跑了三十里了。”水村听到这二句话,又不象是梦呓,便喊道:“太湖,你还没有睡着吗?”这样喊着,他可没有回答,屋子里依然是静悄悄的。水村替他叹了一口气,翻着身安心去睡了。
到了次日,水村一起床,秋山夫妇就在屋子外催着问昨天听戏的情况。水村笑道:“逼口供也不要逼得这样厉害,好在这茶社上是公开的地方,诸位要不放心,跟着我去听上一回,那就什么都明白了。”秋山笑道:“我们发了什么疯,来回二十多里,不过是听两句清唱。”水村道:“如此说,我是发了什么疯的了。”秋山夫妇一笑而罢。到了这种情形之下,水村知道自己的爱史一段,是没有法子可以瞒人的,索性也就公开的讨论,但是讨论的结果,没有钱,一切都不好进行。譬如说,增进友谊,第一便要常见面。但是她日夜两次清唱,决不能常向清凉山跑,也不好意思让她来。若是自己去见她,没有到茶楼上喝茶点戏,跑到她住的旅馆里去,在社会上的一般人看来,那简直是戏弄歌女的流氓,如何能去。他如此一想,觉得再向前钻进,无非是苦恼,还是丢开她的好。于是执着李太湖的手道:“老兄台,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你的爱人,就是照相匣子,你把爱情全移到照相上去,比得着女人还要快活。人家请你去当摄影师,你就去当摄影师呀,假如你由这上面发了财,你就可得到你所喜欢的女人。我和李老板的友谊,比你和秦老板的友谊高出四五倍,我都不进行了,你还闹什么?”李太湖一股求恋的勇气,本来是跟着于水村来的,水村都不干了,自己也就可以不作这个梦。
吃过了午饭,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就到妙化照相馆来就职。这妙化照相馆的主人张伯远,是太湖的老朋友,待他却也很好,他除了在家或出门指导照相而外,并没有别的事,职务就也不十分劳碌。这个妙化照相馆斜对过三五家铺面,便是六朝居歌社,这边楼上坐着,听那边楼上唱戏,清清楚楚,如在当场一般。他就职的第二天,两点钟打过以后,他就在楼上,搬了一张凳子,靠楼面的栏杆边坐着,望着上茶楼去卖唱的歌女,只是出神。但是楼前经过的歌女,虽然不少,却始终不见那位秦小香老板。到了三点钟的时侯,倒看见水村一个人,在六朝居楼下徘徊着。他在那楼下的马路上,来回走了四五趟,把两只手插在西装裤子袋里,一步一颠,走得很从容的样子,让人看到,他似乎是在家门附近散步,并不是路过此地的。然而他在路上几番来回之后,也有些不耐了,却向妙化照相馆来。太湖一见,迎着他下楼,因笑问道:“你不是说过不再到这条街上来了吗?”水村道:“因为你在这里,我要看看你。”太湖笑道:“你撒谎,我在楼上早就看见你了。”水村见柜房里还有两位店伙,就和他丢一个眼色道:“我原来是决定了不出门的,昨天忍耐了一天,今天无论如何忍耐不住了。这或者也是野性难驯吧?”太湖望着他微笑道:“你那朋友,你看见了没有?”水村笑道:“没有看见,我也不去拜访她了。你呢?”太湖只是笑。水村道:“你不能陪我散散步?”太湖道:“我恐怕有生意来,只在这铺面走走倒可以的。”水村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二人就在马路边站着。水村笑道:“我本来是不打算来的,但是我觉得没有和她说明,怕她要发生误会,所以我想找着我那个姓韩的朋友,今天到她家里去,和她解释一下。那秦老板,你也没有看见吗?”太湖道:“怪得很,我……”
我字以下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只见两部油漆光亮的汽车,风驰电掣的开到六朝居的门口停住。因为汽车开得过快,二人都注意起来。向前面注意看时,第一辆汽车门开了,下来一个穿西装的人,将秦小香搀下汽车来,太湖看呆了,作声不得。水村笑说:“你现在该明白,你是痴想吧?”说完了这句话,第二辆汽车的门开了,首先下来的是桃枝,她手上拿了一支烟卷,口里喷出烟来,接着下来一个有胡子的人,穿了长袍马褂,跟在她身后。她顺手把烟卷一递,递到那个人手上,微微一笑,一同上楼去了。太湖微笑道:“你现在该明白,你是痴想吧?”水村许久不作声,然后微笑道:“那是应当的。你想,她和我们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感情,只和我们交朋友不和别人交朋友呢?其实这种事,不必亲眼看到,在我们理想中,也就早已有的了。不过我们到了看到以后,才觉得更显然罢了。她究竟是不错的,虽然有了坐汽车的朋友,依然和我们走路的朋友来往,在歌女里面,可也是铁中铮铮了。现在我决定回济南教书去了。清凉山到这里来路不少,我就不来辞行,明夭下午三点钟,我就到下关去。你有事,也不必去送我。我们后会有期。”说着,和太湖握了一握手。太湖忽听到他说要走,未免心中黯然,点着头道:“你走也好,我也得着一个教训,以后我们通信罢。”水村到了这时,也不多说话,掉转头就走开了。只在这一刹那间,太湖的思想,也就完全变更,回转照相馆,就不再在楼栏杆边去眺望了。
到了次日两点钟的时侯,在楼上玻璃屋子里,刚刚和人照完了两张相,待要休息,店伙却引着一位女主顾走了进来。太湖倒吓了一跳,这不是别人,正是桃枝李老板。她先笑道:“我在门口过,看见你在这里,特意来照像的。”太湖笑道:“既是李老板特意来的,我亲自给你照一张罢。”于是将桃枝请到一边坐下,自己便来移动配光的布屏和布幔子。桃枝道:“李先生来了几天了?”答道:“三天了。”问:“这几天没见着于先生吗?”答:“昨天他来的。”桃枝道:“哦!昨天他来的,今天他还来吗?”太湖道:“他今天回济南去了。”桃枝道:“什么?他要回济南去?”说了这话,突然站将起来,一直站到太湖身边来问。太湖道:“可不是,也许这时已经到下关了。”桃枝道:“他为什么要走呢?”太湖已经把光线支配好了,问道:“李老板,你要四寸的呢?六寸的呢?半身的呢?全身的呢?”桃枝道:“他为什么要走?你说!”太湖道:“我预备好了,你要照……”桃枝扯着他的衣服,皱了眉道:“我不照了,我问你,他为什么要走?”太湖怕让店伙看到不便,退了一步,微笑道:“他或者是有点感触吧?”桃枝转着眼珠,凝神想了一想,问道:“昨天他什么时侯来的?看见我吗?”太湖道:“不但他看见,我也看见你坐了汽车来,在六朝居下车。”桃枝点点头道:“是了,他可以误会的。浦口的火车,不是四点钟开吗?”太湖道:“他说了,他三点钟就到下关。”
桃枝便不说话,连忙下得楼来,在身上掏出一张钞票,交在柜房上,对店伙道:“你先收下钱,我现在没有工夫……”说着,已走出了门。路边正停一辆野鸡汽车,开着车门,自向车子里一钻,坐下来拍着玻璃板道:“下关过江火车站。”说着话,一面看手表,已是两点半了。汽车夫坐在前排,回转头来道:“若是不搭别人,要两块。”桃枝在手提包里拿出两块现洋,由玻璃格扇缝里,伸到那面去,丢在汽车夫怀里。问道:“可以开了吧?快一点。”汽车夫得了钱,便向下关开来。她一路上看着表,老是不能出城,好容易望到大江,已是三点钟了。汽车开到了江口车站,只一停,桃枝就跳了下来。但是她四处一望,并不看到水村,将卖票的地方,都看了一个周,依然是没有。再一看表,已是三点钟过去了。心想,他说是三点钟到下关,也许到了下关就渡江了。他或者事先买了票,更不用得到火车站上来。为着靠得住一点,还是到浦口车站上去等他吧!除非他不走,他若是要走,总要到浦口上车的。如此想着,马上奔上轮渡来。她自初坐上汽车后,只管心绪不宁,这时上了渡船,预备过江,倒反而缓过一口气。由轮船上渡到了浦口,她一面随着众人挤上码头,一面看手表,已经是三点四十分了。这离开车的时间,已经只有二十分钟,若不赶快去找,就来不及了。她也不管人如何的挤,手拉着前面的人,只管向前钻。好容易,到了码头上,带跑带走进了车站。她心里想着,水村一定是坐三等车的,先上三等车,前后一找,三等车上不见。也许他坐二等车,又挤上二等车来。这二等车,已是一间一间的车房,有的房门开着,有的房门闭着,可不便推开,只好把房门口的记名单子,看上一看。两节二等车都看过了,哪里有于水村。心想象他这种景况,似乎不至于坐头等车,大概在三等车没有见着他的。于是走下月台,要重新去上三等车,只走了几步,却见秋山、秋华和莫新野一同来了。
秋山首先招呼道:“李女士,你看见了水村吗?”桃枝摇着头道:“车上找遍了,没有看见,他买的是几等票?”秋华笑着握了她的手道:“难得你来送他。他自然是三等票,何以不见他呢?”桃枝道:“你们不是一路来的吗?”秋华道:“他比我们先一小时出城,因为有朋友在下关等他呢。车子上的人,实在是挤,也许你没有看出来,也许你找他,他还没有上车,再找找罢。”秋山道:“我上去罢。”他正要动脚,火车上送客的人,纷纷的向下走,要开车了。月台上的人,和火车上的人,互相脱着帽,摇着手。呜的一声汽笛响,车轮子便展动起来,桃枝和秋山一班人,呆站在月台上,望了火车越去越远,眼睁睁水村坐着这火车走了,桃枝满打算和他解释一番,让他不走,不料一面缘悭,就此分别了。眼见送客的人,纷纷出站,也只好无精打采的回转江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