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礼拜,宝庆家来了六个拿枪的汉子。他们走到书场楼上,把宝庆看守起来。
然后张文走来,给秀莲开了锁,叫她跟他一起走。
秀莲一见张文,又是哭,又是笑。可一见他的枪和那帮人,就瘫在床上。
“秀莲,跟我一块走。”张文用命令的口气说,脸色死白死白的。
她一动不动。
“走吧,把所有的东西和首饰都带上,”他又命令似地说,声音尖得刺耳。
她还是不动。
他不耐烦了。“怎么了?”他问,“怎么了?”“我得跟爸说一声,你不该拿枪吓唬他。”秀莲说。她已经打定主意。
“你不是我的人吗?”张文担起心来了。
“我是你的人,孩子是你的,”秀莲指着肚子说,“不过,我不能就这么跟你走,我得跟我爸爸说一声。他,他是我的……”她咬住了嘴唇。
“走吧,”张文催她,“别净说废话!耽误工夫!带着你的首饰。”
“我跟你走,首饰也忘不了。不过我一定得跟爸爸说一声。你可以拿枪吓唬他,我不能。”
“先把首饰给我。”张文不耐烦了。
“不行,我得先看看爸爸。”
“好吧,去吧。”
秀莲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进了爸爸的屋。
宝庆很镇定,泰然自若。他坐在把椅子里。两条汉子站在他对面,枪口对着他。他安详地看了看秀莲,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好象眼面前的事,压根儿跟他没关系。
秀莲起先走得很慢,然后,不由自主地冲着他,急忙跑过去。她本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会跪在他面前哭。末了,她气咽声嘶,好不容易才说出来,“爸,您白疼我了,叫我走吧,我没法儿不走。”
宝庆说不出话。他的手紧紧攥着椅子把,发起抖来。忽然,他冷笑了一声,说,“走,走,走。女大不可留,走吧。”
张文走了过来。他不看宝庆,拉起秀莲:“走。”
她拿了衣服首饰,低着头跟张文走了。出了门,她看了看天,天上有只鸟儿在飞。她想,不管怎么说,总算自由了,象那只鸟儿一样。
张文把她带到个僻静胡同里。所有的房子都炸坍了,不过废墟里也还有人住。有的房子倒了墙,有的没屋顶。一座房子里,有间火柴盒似的小屋,墙被炸弹震歪了,跟天花板分了家,所以屋里亮得很。屋里有一张竹床,两把竹椅,一张桌子。
“这就是咱们的家,”张文说。
秀莲看不下去。这地方太可怕了,到处是耗子、臭虫。不过她不愿意让他看出她的心事,她看了看他。“咱们的家,还挺不错的,”她说。她希望张文对她好,减轻她离开爸爸的痛苦。
床上放着她带来的包袱,里面包的,多一半是鞋袜。她想起口袋里还有些首饰,就都拿了出来,搁在他手心里。“给你,我拿着也没用。”
看见金子,他的眼睛放了光。为了报答她,把她搂在怀里。
他们商量该怎么收拾屋子,秀莲出了很多主意。屋子小,跟洋娃娃住的一个样。把屋子好好收拾一下,朋友来了,也好坐下喝杯茶。她从此要过新的生活了。等有了大点儿的屋子,再搬过去。这些想法使她高兴起来,脸上的愁云散了好些。哪怕只有间半截墙,火柴盒似的屋子呢,也得过下去。
他俩上饭馆吃饭。饭后张文说了说今后的打算。最好天天在外边吃饭,他说。这笔开支还出得起,房子太小,做起饭来,转不开身。他不喜欢睡觉的地方有饭菜味儿。秀莲打心眼里赞成,她压根儿不会做饭。老在外面吃才好呢。首饰让他卖了换饭吃,真不赖,她高了兴。
他们上街买东西,回来的时候,买了一床厚厚的川绣被子,两个枕头。有了它们,屋子里看着体面顺眼多了。新被子很漂亮,她快活起来,脸上有了笑容。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生活象两岸长满了野花的清澄小溪,潺潺地流过去了。在秀莲的小天地里,倒也风和日丽,微风习习。废墟的霉味,垃圾和死尸的臭气,大耗子到处乱窜,她都不在意。张文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忙着给孩子织衣服,打扫房间。她哼着旧日常唱的鼓书,抚摸着日益膨胀的肚子,说不出的愉快。有了孩子,该多么快活。
张文对他的俘虏很得意,常带朋友来看她。他们一来,总弄得她这个没有正式结婚的新娘困窘不堪。爸一向不让她跟人交际,她不会应酬人。这么小的屋子,一下子来上一大帮,又都是男人,只有她一个女的。他们认为所有唱大鼓的,都不是好女人,当然也就不会拿她当正经人看。他们每次来,秀莲都担惊受怕,不敢作声。要是客客气气,冷淡了客人,客人不高兴,张文要骂她。热乎一点儿,张文又气得发疯,骂她下三滥。他们多一半很放肆,只要张文一转过身去,就动手动脚。她躲不开,因为屋子里挤满了人,房间又那么小。
张文把秀莲带走的当天,二奶奶就把大凤和小刘搬进秀莲屋里。她想叫外孙守在跟前,好逗乐。秀莲怎么样,随她的便,犯不着去操心。二奶奶一向讲究实际。姑娘家出个丑,没什么了不起,没准她自己还乐意呢。丈夫是个笨蛋,活该遇着这么档子事儿。她有了外孙子,又有的是酒喝,别的事,管它呢。
这一向,宝庆沉默寡言,闷闷不乐。挨老婆的骂,他从来不还嘴。要是有人问起秀莲,他就说她病了,或者转个话题,夸夸小外孙。朋友们很体贴,从来不打听,可也总有些人,好奇,不知趣。
他夜里翻来覆去,老睡不着觉。秀莲走了,家里显得空空荡荡。她伤了他的心。别人骗他,犹有可说,可是秀莲,他最心爱的女儿干这样的事儿,真叫他受不了。一想起她对他的欺骗,心里就疼得象刀子扎。
他并不是个遇到打击就心灰意懒的人。他也许会痛心一辈子,但责任还是要负起来,只要秀莲需要,他准备竭尽全力去帮助她。迟早张文不是甩了她,就是卖了她。他要找到她,看住她,在她需要的时候,拯救她。他没有力量去跟张文和他那帮土匪拚,不过,他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拉自己的闺女一把。他花了几个钱,打听到他们的地址。来报告的人,详详细细把情况告诉了他,连房间是个什么样子,秀莲怎么收拾布置,张文的那帮子朋友如何难缠,都绘声绘色告诉了他。
他想起秀莲住在那样的地方,守着间那样的小破屋,就难过得心疼。他有钱给他们赁间房,但他不打算这么做。不能为了闺女,跟那个坏蛋张文言归于好。办不到。
最好是把一切都忘掉。怎么忘得掉呢?秀莲是他的心头肉。虽说恨张文,在伤心之极的时候,他也丢不下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他想把心思全放在小外孙身上。可他每次抱起胖外孙,就免不了心烦意乱地想起,秀莲怀了孕,快给他添第二个外孙了,还是张文的孩子!
他努力想忘掉秀莲和她男人。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他去做呢。他得想法儿把孟良救出来。想到这儿,他站起来,发了狠。只要他还有一分钱,一口气,一份力,他就要想办法把朋友救出来。孟良才是真心朋友。秀莲的事,他早就提醒过,只怨宝庆当时不开窍。
孟良帮助过他,鼓舞过他,给他机会,让他为国出力。
搭救孟良的新使命,在他心里燃起了新的火焰。他不再一蹶不振,愁容满面,而是一心一意,又有了生活的目的。他到处打听,找当官的,找特字号的,四处花钱,打听孟良到底给关到哪儿去了。
当官的听了他的要求,都不免吓一跳,露出害怕的神色。“别管这事,”他们说,从他们的态度可以看出,他们觉着他是白费劲。
有的人干脆对他说,为了这么个古古怪怪的作家去奔走,真是发了疯。他这才明白,哪怕走袍哥的路子,也行不通。那是当今政府的事儿。官儿们给他上了一课。他们不肯直截了当跟他明说,怕他把话讲出去。他们绕着弯儿说话,含含混混,不得要领。有个人说,“战争时期,只有带兵的有权势,枪一响,文官就吃不开了。”
宝庆听了他们的指点,去找带兵的。他给军官唱过堂会,认识不少人。他们对他挺客气,有的也对他的才情夸上两句。唔,现在正用得着他们,不妨去找找。可是,军官们一听他有事相求,多一半就忙得见不了客。顶多派个秘书,或者传令兵出来见见。不消多久,宝庆不用开口,就知道他们千篇一律必是这样回答:“剧作家,小说家,都靠不住。本该把他们搞掉,省得他们找麻烦。”有一位高级将领,好奇地瞧着他,不怀好意地问:“你活够了,想找死吗?还是唱你的大鼓去吧,老头子!剧作家,你就别管了,还是让他在监牢里呆着吧。”
宝庆鞠个躬,走了出来。他没了辙。世道真变了。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敬重斯文,连唐玄宗还不敢得罪李白呢;可今天军人就敢把学者抓起来,关在监牢里。说不定孟良已经掉了脑袋。他猛地站住,恐怖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当今政府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现而今的领袖,见识还不如个孟良?他连忙看了看四周,害怕他心里的疑问,会被人听见。他加快了脚步。
这天晚上,他去找孟良在剧院的一些朋友。这些人告诉他,他们正连日地奔走,想把孟良营救出来,可是一直打听不着他关的地方。他们认为他还活着,别的就不知道了。想在报上登个寻人广告,看看会不会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来报信。可是给新闻检查当局挖掉了。他们还没有绝望。不管找不找得到,还是要找下去。有位青年把宝庆拉到一边,跟他说了起来。“要是做得太显眼,弄得大家都知道我们在营救他,特务机关,没准就会把他干掉。”他说,“可是话又说回来,要是我们不去动员群众关心他的事,要救他就更没有指望了。所以必须十分谨慎小心。”宝庆越听越糊涂,他只明白这位青年是要他别太莽撞,怕对孟良不利。
夜里,他躺在床上,想了又想。事情真复杂。从前,他以为要打胜仗,必得有力量。
中国若是人人身强力壮,准能打败日本。打败了日本,就天下太平,有好日子过了。他揉了揉秃脑袋。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日本倒还没打败,瞧瞧自己,落了个什么下场,孟良又落了个什么下场!孟良,他一心劝人爱国,一心想要国家富强,反被政府关进牢里;张文那样的坏蛋,倒自由自在。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呢?
他躺着,背朝天,脸埋在枕头里。别再费那份脑筋,去想什么了。他只想睡,想忘掉一切。干吗要想?脑袋疼得厉害,别再费那份儿心劲了。最好跟老婆一样,傻头傻脑,成天醉醺醺。只有她,这年头,还可以轻轻松松地活下去。她真有福气,无忧无虑。
实在精疲力竭,没有力气再操心,再想。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地就起来了,振作了不少,精力也恢复了。睡眠真是功效神奇。
他活着,他还有才干。人生似乎好过了一点。他把小宝抱了起来。孩子咧开小嘴笑了,高兴得呜呜直叫。
宝庆看了看老婆,她坐在椅子上,身边放着一瓶酒。“小宝他姥姥,”他嘴上带着挖苦的笑,说:“你真有福气。”“我吗?”老婆嗑着葵瓜子,应声问道,“我要是真有福气,就不会生在这年头了。”
这话很出乎宝庆的意外。唔,看来她也不能完全不动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