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哄堂大笑,算是结束了一场沉闷的会议。刘主任就向大家点头道:“我这就向申伯老去报告,也许三小时以内,就把陈鲤门同学放回来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出了大礼堂。这申伯老的休养别墅,和大学研究部相距只有大半里路。刘主任披着朦胧的暮色,走向别墅来。刚到了门口,遇申伯老的秘书吴先生,穿了身称身的浅灰派力司中山服,腋下夹着一只黑色皮包,走了出来。他虽是四十来岁的人,脸上修刮得精光,配合着他高鼻子上架着一副无边的平光眼镜,显着他精明外露。刘主任站着,和他点了个头。他笑道:“刘先生要来见伯老吗?他刚刚吃过药,睡着了。”刘先生皱了眉,叹着气道:“唉,真是不巧。”吴秘书道:“有什么要紧的事,立刻非见伯老不可吗?”刘主任将今天的事,详细地说了。吴秘书笑道:“这样一件小事,何必还要烦动申伯老打电话。我拿一张名片,请刘先生差两名职员到方公馆去一趟,也就把人要回来了。”刘先生望了他一下,踌躇着道:“事情是这样简单吗?”吴秘书笑道:“他们总也会知道我是怎样的身份,难道我保一个学生都保不下来?也许我一张平常的名片,不能发生效力,也罢,我在上面写几句话,再盖上一个私章,表示我绝对的负责任,总可以没有问题。”说着,将刘主任让到办公室里,掏出了带官衔的名片,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又拿出私章,在名字下盖了一颗鲜红的图章,笑道:“就是拿到完长面前去,也不会驳回吧?”
刘主任看到吴秘书这一份自信,也料着没有问题,就道着谢,将名片接过去。他回到研究部,找着训导主任张先生商议了一阵,就派了两名训导员,一名教务处的职员,拿了那名片到方公馆去。这三个人都是很会说话的,彼此也就想着,虽不见得把人放回来,也不会误了大事。张主任抱着一种乐观的态度,就坐在刘主任屋子里等消息。刘先生在这研究部,是有了相当地位的人,因之他拥有一问单独的屋子。这是旧式瓦房,现经合乎时代的改造,土墙上挖着绿漆架子的玻璃窗户。在窗户下面,横搁着一张三屉桌子,还蒙着一块带着灰色的白布呢。天色昏黑了,窗户外面,远远有几丛芭蕉,映着屋子里是更为昏黑。因之这三屉桌上,也就燃上了一盏瓦檠菜油灯,四五根灯草,点着寸来长的火焰。桌子角上,放了一把粗瓷茶壶,两个粗瓷茶杯,张、刘二人抱着桌子角,相对坐着,无聊地喝着茶。刘先生在三个抽屉里乱翻了一陈,翻出了扁扁的一个纸烟盒子,打开来,里面的烟支,也都跟着压得扁平了。刘主任翻着烟盒子口,将里面的烟支倒出来,共是三支半烟。那半支烟,不知是怎么撅断了的;其余的三支,却是裂着很多的皱纹。刘先生笑道:“就凭我们吸这样的蹩脚纸烟,我们也不能和那山头上的洋楼相抗衡吧?”说着,递给了张主任一支。他接着烟看了看纸烟支上的字。刘先生笑道:“不用看,这叫心死牌。我该戒烟了。”
张先生看那烟支上的英文字母,拼着“黄河”的音,笑道:“我明白了,人不到黄河心不死。”刘主任笑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们倒不必不知足,多少人连这‘心死牌’都吸不起,改抽水烟了。我们总还能吸上几支劣等烟,不比那吸水烟的强吗?”张主任遥摇头道:“我不想得这样遥远,只要我们平价米里,少来几粒稗子,或者一粒稗子都没有,那更是君子有三乐里的一大乐。我在家里吃饭,向来是把时间分作五份:二份挑碗里的稗子;二份是在嘴里试探着咀嚼;剩下一份,便是往下咽去了。”刘主任笑道:“怎么在时间上,还规定‘家里’两个字呢?”张主任笑道:“若是在学校里吃饭,也这样地分作五份,那分配时间,不用说,我没有吃完,桌上几只粗菜碗里的盐水都没有了。”刘主任笑道:“你不说是菜汤而说是盐水,大概你很不满意那菜吧?”说毕,两人都笑了。两个人笑一阵,说一阵,不知不觉地混了两小时。去说情的三位特使,回来了一位,是教务处那位职员丁先生。他用着很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刘主任的屋子。虽是在菜油灯下,还可以看到他那圆圆的脸上,沉坠下来两块腮肉。他那两道眉峰,左右全向中间一挤,几乎变成了一个大“一”字。刘先生不必问他的话,只看这样子,就知道这事情不妙。问道:“还有两位呢?”丁先生沉坠的脸腮,不免抖颤了一下,连颈脖子也硬了,他颤着嘴皮子道:“真是岂有此理!”
刘主任道:“怎么样?他们还是不肯放人?”丁先生道:“岂但是不肯放人,把我们去说情的人也要扣起来。”刘主任道:“什么?把我们去说情的人也扣起来,这是怎么个说法?难道他们也可以说他们也是汉奸嫌疑?”说着这话,他不由得手扶了桌沿瞪了眼睛望着。丁先生道:“详细情形,我不知道。到了方公馆山脚下,我们三个人,向把守着石坡子的卫士,说明来意。他只让我们一个上山去。我们商量着,只好推何先生上去,我和王先生在山脚下等着。去了很久,并无回信。王先生就向卫士要求,想上去看。卫士答应着了,让他上去。大概是半小时,王先生在山上叫起来了,他说:‘丁先生,你回去罢,我和何先生让他们留下来了。’虽然山上到山脚下很远,因为在深谷里,又是晚上,我听得很清楚。我想那里再留守不得,若是把我也扣留下来,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了。刘主任,这事非禀明学校当局不可了。若是再拖延下去,恐怕这三个人有点危险。”那张主任听了这个报告,首先是身子抖颤,接着是嘴唇皮也抖颤,他把桌子重重地拍了一下,叫起来道:“这太岂有此理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一不是治安机关,二不是司法机关,私人公馆无缘无故地捉人;又无缘无故地扣留人!”在他那重重地一拍之下,桌上菜油灯里的几根灯草,早是向油里缩将下去,立刻屋子里漆黑。但他在气愤头上,不肯停留,大半截话,都是在黑暗中说下去的。
在黑暗中,刘主任把话接着道:“这、这、这实在岂有此理。两国交兵,也不斩来使,我们并没有到两国交锋的程度。虽然两个人去说情,放与不放在你,怎么把去的人,又扣起来?这是有心把事态扩大了。”他说着话,也忘了点灯,还是这位丁先生将身上带着吸烟的火柴摸出来,擦着了,将灯点上。张、刘二人全是手扶了桌子,呆呆站定。那陈鲤门几位要好的同学,也是对这事时刻挂心,这时,正在门外探听消息。听到这话,立刻有三个人抢了进来,那王敬之也在内。他先道:“刘先生,我们这软弱的外交,再不能延长下去了,就算陈同学和两位职员身体上不会吃亏,落一个汉奸嫌疑的名声,那怎么得了?何况我们有了折桂花那段交涉经验,和我们争吵过的人,态度是十分凶恶的。”刘主任摇摇头道:“没有这个道理,清平世界,私家捉人,私家又处罚人,难道就不顾一点国法?”王敬之听了这话,也顾不得什么师生之谊了,将脸色一沉道:“什么清平世界?人家可以捉人,就可以处罚人。我们就不谈什么道义,也要顾全学校—点面子,我们学生自己来解决罢。”说着,他回身向外,两个同学,也都跟了出来。这时,同学们正在课堂上自修。课堂上点了一盏大汽油灯,照得全堂雪亮,王敬之很气愤地向讲台一站,将手一举道:“对不起,各位同学,我有点事情报告,打搅各位一下。”于是接着把这几小时发生事故的经过,详细叙述了一番。立刻,同学纷纷发言,声浪很大。
随了这声浪,张、刘二主任陪着吴先生同走了进来。刘主任走上讲台,向大家先挥了两挥手,叫道:“各位同学,先请安静一下。现在请吴秘书来向各位报告办法。”吴秘书走上去,学生们认得他是申伯老手下的健将,他一出面,就不啻申伯老出面了。立刻噼噼啪啪,鼓起一阵掌来。吴秘书站在讲台上,向全讲堂的人看了看,然后点了两点头,大声道:“各位,这事情弄到这种样子,实在不能简化了。我立刻把这事报告伯老,怎样应付,伯老当然有适当的办法。不过在各位同学方面,要作一个姿态,和伯老声援。原来刘主任不愿惊动校本部,那也是对的。到了现在,也就不必顾忌许多了。”说着,将手臂抬起来看了看手表,点着头道:“现在还只九点钟,校本部还没有熄灯,立刻打电话过去,请那边学生作一种表示。只要是在不妨碍秩序下,我负责说句话,你们放手做去罢。”说着,伸手拍了两拍胸。在讲堂上的同学,见他板着面孔,挺着胸脯,直着眼光,是很出力的样子。于是大家又噼噼啪啪鼓了一阵掌。吴秘书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分途去进行。”说着,大家一阵风地拥出了讲堂,学生们本来就跃跃欲试,经吴秘书这样一撑腰,立刻向校本部打了个电话,请那边学生自治会的人主持一切。同时,这里研究部的学生,在讲堂上召集紧急会议,议决几项对付办法。第一项就是全体学生签名,上书董事长。而董事长就是方先生的老上司。
第二个议决案,是给方先生去信,说明了要给董事长去信,报告这事件的经过。第三个议决案,就是把这新闻到报上去宣布。第四个议决案,即晚在校本部和研究部遍贴标语。议决以后,大家不肯耽误,就分头去办理,其实,在这个时候,吴秘书见着申伯老,已把详细的情形报告一遍了。申伯老在乡下养病,别墅里布置得是相当的齐备。在他的卧室外面,是一间小书房,写字台上,点着后方少有的煤油灯。而且在玻璃灯罩子上,更加了一只白瓷罩子。在菜油灯的世界里,这种光亮的灯,摆在书桌上,就可以代表主人的精神了。在书桌子角上,叠着一大堆文件。申伯老虽在暑天,兀自穿着灰色旧哔叽的中山服。他微弯着腰坐在小转椅上,手捧了一张电稿,沉吟地看着。他咳嗽了两声,在中山服的衣袋里掏出紫漆的小盒子来,扭开螺丝盖,向盒里吐了两口痰,立刻把盒子盖重新扭闭住,再把盒子送到袋里去。再掏出一条白绸手捐,擦了两擦嘴唇。他尖长的脸上虽是把胡桩子刮得干净了,然而那一道道的皱纹,灯光照得显明。吴秘书站在写字台横头,静静地不言,在等着伯老的一个指示。就在这时,桌上电话机的铃子,叮叮地响起来了。吴秘书接着电话,说了两句,向申伯老道:“那边电话来了。申先生接电话吗?”他说话时,另一只手按住了听筒上的喇叭,脸上表示着很沉重的样子。
他在电话里报告了名字,接着道:“托福,病好多了。可是今天这里发生一件事情,也许要使我的病情加剧。”于是就把今天所发生的事,报告了一遍。接着带了一点笑音道:“这当然是一件小事。可是这些青年们,却好一点虚面子,未免小题大做起来。他们打算上书给学校的董事,当然我已经拦住了。”申伯老最后轻描淡写的两句,可把对方吓倒了,电话里是很急躁地说了一遍。最后,申伯老说道:“一切拜托,总希望问题大事化小。”挂上了电话,他向吴秘书道:“你可以告诉同学,方完长立刻会打电话回公馆去。若是今天时间太晚,他保证明天一大早,必让三个人回校。叫他们稍安勿躁,不要把问题扩大起来,我们也不要把这些小问题,增加方先生的困难。”吴秘书道:“若是悄悄地把三个人放回来,就算了事,恐怕同学不服气。”申伯老呆着脸子沉吟了一会,但他在电话里话说多了,小小地震动了肺部,已是咳嗽了两三遍。把口袋里那个痰盒子,像端酒杯子似的,端在胸前,缓缓地轻轻咳嗽两三声,向里面吐一口痰;吐完了掏出手绢,擦着眼泪鼻涕。在屋外的听差,就送来了一把热手巾进来。他拿着热手巾在手上,兀自坐着凝神。吴秘书道:“伯老受累了,请休息罢,我这就去告诉同学们。”说着,向申伯老点了个头,转身出去。走到院子还兀自听到屋子里的咳嗽声呢。他去找刘主任时,学校里已吹过了熄灯号,学生都已睡觉了。刘主任是有家的,也已回家安歇;吴秘书这个好消息,却没法传出去。
他抬头看着,星斗满天,学校里熄了灯火,但见四围山林,黑影巍巍,而对照着这研究部的屋子,黑影子就沉沉往下坐了去。研究部周围,是些水田,无论是否割了稻禾,里面依然存着水,星光照在水田里,青蛙“叽里咕噜”叫着,闹成一片。暗空里有时一两点绿光的萤火,一闪地变成一条绿线在头上过去。这样,就更觉得夜色幽静。吴秘书在平坦沙土路上走着,颇感到心里空洞无物。那些为学生发生的不平之气,自然是平息下去,也就不再去找刘主任了。星光下徘徊一阵,自回到别墅里去睡觉。到了次日早上起来,已是红日高升,他想着申伯老的话,应该早点通知学生们,匆匆洗漱完毕,就跑到学校里去。不料为这问题奔走的几位学生,天不亮就跑到校本部开会去了。吴秘书找着刘主任把申伯老的话说了,刘主任道:“到现在为止,那三个还没有回来,学生们的气,怎么平得下去?我看用电话通知校本部是不行的,我们两人找两乘滑竿,追到校本部去罢。”吴秘书也是怕风潮不能平息,就同意了刘主任的主张,各雇了一乘滑竿,奔向校本部。这时,消息已传到大学的每一个角落,人人都认为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一千多学生,全聚到大操场上开会。吴、刘二人,在操场外的山坡上,向前一看,东来的阳光,照见操场上乌压压一片人影。远远的一阵呐喊声,在空中传布了过来,仿佛这空气都有点震撼。吴秘书脸色一动,向刘主任望着,接上将肩膀扛了两下。
刘主任笑道:“不要紧,这是理想中事。好在我们带来的消息不坏。慢说是自己人,就是对方的代表,也不至于挨揍。”吴秘书被他这样说着倒不好意思退缩,下了滑竿在前面向操场的司令台走去。司令台上,几个发言的学生,已看到他二人,立刻向台下报告,请二人上台说话。吴、刘二人自知道群众心理,这个时候,绝违拗不得大家心事。吴先生便说伯老交涉,对方已经答应放人,而且也很抱歉。刘先生说:“我们人微言轻,原来交涉没有结果,不是伯老亲自打电话,这事的演变是难说的。人是大概不久就可以放出来,站在我们这弱者的立场。人放了也就算了。”他赘上的这几句话,原是替自己解除交涉的责任的。那个参与其事的王敬之,始终是个有力的发言人。他等吴刘二人报告完了,在司令台口上一站,沉着脸色,高高举起了右膀,大声叫道:“各位同学,我是几乎被捕的一个人,我又是去要求放人被驱逐的一个,当时是一种怎样的侮辱情形,只有我最清楚。我觉得,那是读书种子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若是他们放了人,我们就悄悄了事,显着我们是一只家猫,随便给人家绑了去,家主一找,随便就放了绳子。我们至少要提出三个条件,才可洗除耻辱:第一,方公馆负责人书面道歉;第二,惩治肇事的人;第三,保证以后不再发生同样的事情。”最后这几句话最是动人,接着便是一阵鼓掌与欢呼。
这欢呼声,不但反映了在操场上的学生受到影响;就是那位惹祸的黄副官,也受到了影响。他于昨晚深夜,已经接到两次长途电话,质问为什么把学生和教职员拘捕了三位之多。吩咐着,赶快放了。黄副官原来想这么一件事,不会让主人知道的。纵然就让主人知道,报告一声二小姐叫办的,也就没事了。今天在电话里,是一片骂“混蛋”声。说是二小姐叫办的,骂混蛋骂得更厉害。黄先生把电话挂了,回到屋子里,找着刘副官把事情告诉一遍。他已睡觉了,在朦胧中突然坐了起来,把话听过之后,将枕头下的纸烟盒和火柴盒摸出来,摸出一支烟,慢慢点着吸了,喷出一口烟来,叹了口气道:“老兄就是这点冲锋式的脾气不好,这事情,实在事前欠考虑。”黄副官两手插在西服裤衩袋里,在屋子里兜着圈子走路。突然站住了向他瞪了一眼道:“你这不是废话。这件事,难道你没有参加?事前欠考虑,那个时候,你这样说过了吗?好了,现在电话找的是我,责任也要由我来负,你就推个干净了。”刘副官这已下了床,站在他面前,将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老黄,你不要性急,天塌下来,还有屋子顶着呢。这件事情,不是请示过二小姐的吗?依然去请示二小姐好了。二小姐说放人,我们就放人;二小姐说关着,我们就依然关着,这有什么可为难之处?”黄副官道:“你还想把人关着呢,怎么样子送出去,我还没有想到!”刘副官道:“此话怎讲?”望了他作个戏台上的亮相,一歪膀子,又一使眼神。
黄副官沉了脸色道:“事到于今,你还有心开玩笑?”刘副官道:“我并不开玩笑,你说放人都有问题,这不是怪事吗?”黄副官道:“可不是真有问题。完长的电话,叫我立刻就放。现在快十一点钟了,这里两面是山,中间是河,我若是糊里糊涂放人,这样夜深,路上出了乱子,那自然是个麻烦。就算他们平安回校了,他们明天说是没有回去,来个根本否认。那怎么办?”刘副官吸着烟,沉思了一会,笑道:“说你欠考虑,这回你可考虑个周到,这是对的。那末,楼上灯还亮着,二小姐还没有睡呢,你上去请示一下罢。”黄副官在屋子里转了两个圈子,叹了口气,又摇摇头,点点头道:“这相当麻烦,相当麻烦。”刘副官道:“你若再考虑,那就更夜深了。”黄副官抬起手来,搔搔头发,皱着眉头苦笑了一笑。然后抓住刘副官的手道:“我们一路去罢。死,我也要拉个垫背的。”说着,拉了刘副官就走。果然二小姐还没有睡,她上穿条子绸衬衫,下穿着裤衩儿,光着肥大腿,踏着拖鞋,在走廊上来回遛着。刘、黄二人走上楼梯口,老远就站住了脚,同时向二小姐一鞠躬。二小姐急起来了,操着上海话道:“猪猡!啥事体才弗会办!啥晨光哉,楼浪来啥体?”她说着话,把两手环抱在胸前,连连顿着脚。黄、刘二人都僵了,并排呆站着,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二小姐道:“刚才电话又来了,这样的事情,你们怎么都布置不好,把消息传到完长耳朵里去了。还有什么话说,放他滚蛋就是了。”
刘副官近前一步,低声道:“当然要向二小姐请示,才敢放,而且夜已深了。”二小姐身边的窗户台上,正有一个网球拍,她顺手捞了过来,就劈头向刘副官头上砸了来。这是深夜,残月已经上升,将走廊照得很清楚,他看到二小姐打出手,立刻将身子一偏,那网球拍砸着了第二个人,打在黄副官肩上。他虽挨了一网球拍,只将身子颤动一下,却没有敢走开。刘副官不敢说话,他也不敢说话。二小姐骂道:“混蛋!一百个混蛋!谁让你们办事,办得这样拖泥带水?”骂毕,扭转身就走了。黄、刘二人呆呆地站了一会,一点结果没问出来,二小姐又已进房睡去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还敢向二小姐请示?刘副官是陪着黄副官来请示的,首先让二小姐砸了一网球拍,实在不甘心,呆站在廊沿上,不知道进退。黄副官悄悄拉着刘副官的手,低声道:“走罢!到楼下再去商量。”刘副官摇了两摇头,随着黄副官走回屋子去。他将手一拍桌子道:“这关我什么事?把网球拍子砸我?”黄副官苦笑了一笑,向他鞠着躬道:“对不起,算是我连累你了。二小姐没有吩咐下来,这问题还得解决。我想,万一明天一大早,完长回来了,人还留在这里,显然是违抗命令,若是完长再要传他们问几句话,彼此一对口供,我这官司要输到底。干脆,今天晚上,就把他们放了罢。不过怎样放法,我可想不出来。”抬起手来乱搔着头发,在屋子里来去乱转。刘副官一肚子气,没话可说,坐在床沿上,点了一支烟吸着,一语不发。
黄副官望了他道:“老刘,你真不过问这件事?你要知道我要受罚,你也脱身不了哇。还是那话,死我也要拉个垫背的。”刘副官笑道:“你真是一块废料。自己作事,自己敢当。好罢,我去和你看看形势罢。”说着,取了一支手电筒,向外走,由屋子里就向外射着白光。研究部两位职员,和那个研究生陈鲤门,全被扣留在楼下卫士室里。卫士们也没有逮捕过或扣留过人,并不知道怎样对待,只是让出屋子来,将门反锁了,屋子里随他三位自由行动。陈鲤门首先一人关在这屋子里,倒有点惶恐,不知道别人有什么诬陷的手段。万一硬栽上了一个汉奸的帽子,送到重庆去,那真不知道怎么应付。好在这里有现成的床铺,气急得说不出话来,就只在床上仰面躺着。后来又来了两位职员‘第一是不寂寞了;第二是这问题显然扩大,学校里决不会置之不问,就敲着窗户,大声吆喝,要茶水,要食物,并且要卫士供给纸烟。其余几位副官,有觉得这事不大妥当的,也就叫卫士们送三人一些饮食,纸烟可就没有照办。刘副官走到卫士室门口,就听到陈鲤门大声叫道:“清平世界,无缘无故,把人捉来关了。这不是法院,也不是治安机关,有什么权可以关人?我告诉你们,除非把我弄死,若不把我弄死,我们这官司有得打。这是什么世界?这是什么世界?”他越说越声音大。同时,将手拍着窗台“咚咚”作响。
刘副官老远就听到这一片喊声,心里先就有点慌乱。但是这已夜深了,就是不和这三人有所接洽。这种大声叫喊,也不能让他继续下去。刘副官踌躇了一会子,先将手电筒对那卫士室照了一照。陈鲤门正是在窗户边,隔了玻璃向外面张望,被这强烈的电光射了一下眼睛,更是怒由心起,这就捏了个大拳头,在窗户台木板上,“咚咚”两下捶着,大声叫道:“你们照什么?以为我们要逃走吗?告诉你,我们不走,你就是拿轿子来抬我们,我们也不走。我们要看看这清平世界,是不是就可以这样随便抓人关着?擒虎容易放虎难,我们虽不是猛虎,可也不会是什么人的走狗。”说毕,又“咚咚”捶了窗户台两下。刘副官一听,心想,探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呢,他那边就有了表示了,轿子还抬他们不走,还能随便地走去吗?于是遥远地道:“喂!三更半夜,不要叫,有话好好商量。”口里说着,走近了窗户。见屋里是漆黑的,便道:“呀!怎么也不给人家送一盏灯?让人家摸黑坐着吗?”说着,将手电筒向玻璃窗户里照着。见其中三个人,两个人架着腿睡在床上,一人站在窗户边,两手环抱在胸前,瞪了两只眼,向窗子外面望着。刘副官便和缓着眼色,向他微点了个头道:“陈先生,你不要性急,这事也许有点误会;既是误会,那很好办,三言两语解释一下,这事就过去了。今天已夜深,请你安歇了罢。明天早上,我和二小姐说一声,送你三位回学校去就是了。”陈鲤门抬起脚了,将面前一只方凳子踢得“扑通”向前一滚,喝道:“送我们回去?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不行!”
刘副官在屋子外,里面“咚咚”地捶着窗户台的时候,他是吓得身子向后一缩的。但是他凝神一会,看着那玻璃窗户,并没有丝毫的缺口,他也就料到关在屋子里的人,究竟无可奈何的,便带了笑音道:“哪位是陈先生?”陈鲤门站在窗户边,用很粗暴的声音笑道:“我姓陈,叫鲤门,研究部研究生,浙江绍兴人,今年廿五岁,一切都告诉了,要写报告,欠缺什么材料的话,只管问,我还是丝毫不含糊。”刘副官笑道:“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虽然我们都是在方公馆作事,可是各位的职务不同,各人的性格也不同,不能说前来说话的人,都是恶意的。”陈鲤门道:“你们有善意吗?有善意的人,这地方就住不下去。连我们大学校里的研究生,研究部的训导员,就这样随便抓来关着,这是什么世界里能发生的事情?我看你们这地方,字典里就没有‘善意’两个字。”刘副官一听这话音,是非常的强硬,自己只说一句,人家可就回驳几十句,要和他好好商量,绝不可能。于是在屋檐外静静站着,掏出纸烟和火柴来,点了一支烟吸着。笑道:“哦!我想起来了,三位原曾叫卫士们拿纸烟的,他们照办了吗?”陈鲤门冷笑道:“哪个监牢里,供给囚犯纸烟?我们无非是捣乱罢了。”刘副官笑道:“言重言重,我请三位吸烟。”说着,把纸烟与大火柴盒由窗户眼里塞了进去。陈鲤门在屋子里倒是立刻接着,但他将火柴盒了摇着响了几下,自言自语地道:“这纸烟里面,大概不会藏着毒药吧。”
刘副官笑道:“言重言重,何至于此?反正这是一种误会,总好解释,只要没有什么难解释之处,总好解决。还有两位先生没有睡觉吧?愿意和我谈谈吗?”那躺在床上的两位训导,就有一位跳下了床,答道:“说话的是什么人,以什么资格来找我们谈话?”刘副官顿了一顿,笑道:“我姓刘,是到这里来作客的。”那人道:“作客的?你是什么部长?”刘副官听了这话,早是一股怒气,由肺部里直冒出来,不免向那窗户里瞪上一眼。明知道窗户里人看不到,可是在他怒气不可遏止的情形下,不这样瞪上一眼,好像就不能答复那句问话,同时他第二个感想也来了,就想到了黄副官不能结束这个场面,甚至二小姐也说不出个办法来。若再僵持下去,要主人亲自回来才可解决,那么,在公馆里的这些个人,都是干什么的?其次,在桂树林子里捉人,自己也有份。幸是老黄出头,责任都在他身上。问题若是解决不了的话,未见得姓刘的就可置身事外。他顷刻转了几个念头,那一股怒气,就悄悄消沉下去。于是先勉强笑了一笑。虽是这笑容,未必是屋子里的人所能看到的,可是他觉得必须这样先作了,才好说话。接着便道:“到这里来作客的人,不必一定是完长的朋友,可能是卫士的朋友,也可能是厨子老妈子的朋友。我是这里厨子的朋友。你先生觉得我有资格说话吗?若是三位愿意吃个蛋炒饭的话,我还可以和三位想点办法,厨子不是我的朋友吗?”
里面的三位先生,听了外面这人,是以小丑姿态出现的,就也“嘻嘻”一笑。刘副官道:“真话,我愿和三位谈谈,我去找钥匙来开门。”陈鲤门道:“用不着,用不着。我们关在这屋子里咆哮了大半天,实在疲倦了,都要休息了,有话明天说罢。”刘副官见他们依然把大门关得很紧,便索性靠了玻璃窗子站定,将鼻子抵着玻璃,对窗子里看着。见那位训导员,两手背在身后,在这屋子踱来踱去。便问道:“这位先生贵姓?”他站住了脚向窗子外道:“我姓丁,是大学研究部的训导员,除了读二十多年的书而外,在后方四年抗战。我想,汉奸这顶帽子,是不应当戴到我头上来的。果然我是汉奸的话,会在这最高学府当训导员?”刘副官见他扛出了大帽子来,这话可不好接着向下说,便笑道:“对陈先生,那就是误会。对于丁先生,那更是误会的误会。若是丁先生来的时候,不把话说僵了,他们也就不能把丁先生留下来。这山上,晚上倒是凉快,一点声音没有,也非常清静。三位在这里休息一晚,也无所谓。若是嫌着被子不够,三位愿意回校去安歇的话,兄弟也可以负点责任,找人来开门,送三位回校去。”在床上还躺着一位训导员呢,他首先跳下床来,两脚一顿,大声喝道:“送我们回去,哪有这样简单的事?负点责任,你负不起责任!”说着,屋里的桌子,又被捶得“咚咚”作响。
刘副官一看这趋势,简直说不拢。轻轻说了两个字:“也好”,他也就扭身走了。那黄副官责任比他重,性子也比他急,这时正在楼下走廊上呆呆地站着。刘副官晃着手电筒的光向楼下走来,就迎着问道:“怎么样了?老远就听到他们在屋子里大声喊叫。”刘副官一声不言语,走到他身边,才摇摇头道:“他们全是醉人,越扶越醉。有办法,你自己去解决罢。”黄副官也没有话说,只好走回屋去睡觉。次日天亮就醒了,公馆里一连接着三个电话:一个电话,是城里来的,说完长要回来;一个电话,是大学本部来的,朋友告诉了一条消息,说是学生们在操场上开会;一个电话,是市集上朋友来的,说是已发现了标语了。这让他有些手脚失措,除了赶快派人向学校去探听消息,就和刘副官二人,分途去找这地方上的公务人员出面调停。在一小时之内,居然请到了四位地方绅士,四位公务人员,一齐在市集上一家下江茶馆里集会,而李南泉也是其中被请的一位。刘、黄二位副官招待着报告一阵。在座的来宾,没想到他们会惹下这么一件祸事。大家坐在茶桌子上喝茶的喝茶,吸纸烟的吸纸烟,却都默然相对,没有哪个说话。李南泉因为人家郑重其事地邀了来,无非想找几个得力调人和他们在完长未到以前解决问题,若是这样子沉默,未免有点和主人作难,这就向刘副官笑道:“这事情是耽误不得。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请两位代表去邀他们到这里来谈谈。”
黄副官一拍手,大声叫道:“此计太妙,他们来了难道还有自己回到我们公馆里去赖着的吗?哪位先生劳驾一趟?”刘副官道:“最好就是李先生去。”李南泉心里想着,排难解纷,虽是好事,可是亲自到方公馆去说和,未免有巴结朱门之嫌。尤其是曾当面受过那位二小姐的奚落,不理也罢了,还去以德报怨不成?便笑道:“主意是我出的,跑路也要我来,这却卖力太多了,最好是请两位地方上老先生去。就说有几位下江朋友在这里等着,有要紧的事商谈,他们或者不好不来。林老先生自己有轿子,林老先生去是最好的了。”说的这位林老先生,穿了一套川绸小褂裤,打着一双赤脚,穿了一双麻线精编的草鞋。但此外有一件半折着的蓝纺绸长衫,搭在椅子背上,一顶细梗草帽放在桌子角上,还有一支乌漆藤手杖,挂在桌子横档上。他一把八字胡须,配在瓜子脸上。带着翡翠戒指的手,捏了一支长可二尺八寸的乌漆旱烟袋杆,塞在口里吧吸着。他坐着只听旁人说话,并不插言。这时指到他头上来,他却是不能缄默。站起来抱了旱烟袋拱手道:“我去一趟,是不生关系哩咯,怕是没得那个面子,把人请不出来。”正说到这里,两个穿短衣服的人,匆匆跑到茶馆来,见着黄、刘二位,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将大学操场上开会的情形告诉了一遍。黄、刘二人回到茶座上,只管抱了拳头向大家作揖,连说:“请帮帮忙罢,完长快要回来了。”
这位林老先生和方公馆的下层人物,向来有些来往,颇也想见完长一面,以增光彩。现在听说完长快要到了,这倒是见面的一个机会。这就向刘副官道:“就是,我去一趟试试看嘛,若是没得成绩,你莫要见怪喀。哪个和我一路去?”黄副官始终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不敢大意,就答应自己陪林老先生回公馆去。他临时在街头上雇了一乘滑竿,追随着林老先生回公馆。刘副官陪着那些人,依然在茶馆里坐着等候消息。黄副官一路行来,就不断地看到穿制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在路上走着。他们手上,都拿着一卷纸。有人还提了瓦罐子装的浆糊和刷子,分明是带了标语到这里来张贴的。黄副官看到,只当不晓得,故意有一言无一言地,尽管和前面坐在滑竿上的林老先生谈话。到了公馆的山脚下,而三三两两的学生还没有断。心里实在捏着一把汗。心想马上完长就要回来,无论他们是不是向完长有所要求,就是这种现象,让完长看到,也是不妙。他让林老先生先走,自己跳下滑竿,拉着路口上守岗的卫士。低声道:“完长快要到了,你应当悄悄地让这些学生远一点。”卫士摇摇头道:“比不得平常日子,我们不敢多事。他们来来去去,又不碍我们什么,我们能说人家吗?”黄副官道:“比平常不同?今天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那卫士带了一点笑容,又不敢笑,只是向他望了一眼。
黄副官碰了这样一个软钉子,想说他们两句,又觉轻重都不好说,便道:“你们小心一点就是。”说毕,对卫士看了一眼,向站在旁边的滑竿夫招了两招手。他们将滑竿抬了过来,他一转身,正待坐上滑竿去,一眼看到山脚下来了一乘滑竿,前后拥挤着一群护从,向上山大路走来。这种排场,不是完长,还有何人?他哪里还敢坐滑竿,面对了山上,扯腿就跑。跑了十几层坡子,他想这殊属不妥,路旁放着一乘空滑竿,一定会引起完长的质问,这又返身跑回来,拉着滑竿杠子,对他们说:“快走快走,完长来了。”说着,拉了滑竿夫就向石坡外面的荒山上跑。这山地上的树木,长得丛丛密密,向里面钻进去几丈路,就可以把全身隐藏起来。他向树林子外面张望时,那群人已把一乘精致的藤制滑竿,簇拥上了山坡。方完长穿着一套笔挺的藏青西服,戴顶巴拿马草帽,把半截脑袋都盖着了。虽是半截脑袋,黄副官还可以看到完长先生,沉坠着脸腮上两块胖肉。就凭这点,便可以知道主子在发脾气了。他心里想着,这真是糟糕,这样抢着办,还没有半分钟的耽误,依然是逃不出难关。三个人还关在卫士室里,那不去谈了。而且又请了一位地方上的林老先生前来作调人。这位林老先生,多少有几分土气息,若让完长看到了,分明是闲杂人等闯进了公馆,其罪不在小处。这事怎么办呢?
他这样想着,口里也就随着喊叫出来了。那滑竿夫是中等个、年长些的,便向他道:“硬是滑稽,啥子事嘛,我们好好地抬着,又没出啥乱子。”黄副官乱摇着手,轻轻喝道:“你知道什么,刚才是完长过去了。让完长看到了,那可是了不得的一件事。你们悄悄下山去罢,我这里给你钱。”说着,在身上掏出了几张钞票给他,将手乱挥着。滑竿夫不免露出他的故态,弯了腰赔着笑脸道:“老太爷,道谢一下子嘛!”说着,拱了两拱手。黄副官将两眼横着,抬起一只腿来,向那滑竿夫踢了去,轻轻喝道:“我一肚子不是心事,你还在我面前唠叨,滚你的罢!”他这一脚踢来,老远就作了个势子,滑竿夫看得清楚,早是身子一偏躲了开去。他这一脚,就掏了虚处。同时,所站的地方,是个斜坡。右脚踢过去,左脚独立着,都吃不住。下半部身子,向前伸出去;上半部身子,未免向后仰着,于是跌了个反跤,人坐着倒下去。另一个滑竿夫知趣一点,肩上扛着空滑竿就跑,那一个也就走了。黄副官自己创伤了自己一下,坐在地上,但觉得臀部到脊梁骨,全震动得生了痛。两眼里的眼泪抢着要滚出来。他坐在地上有四五分钟之久,意识方才平复,因为那两个滑竿夫已是去远,也就只好默然坐了一会,自行拍着身上的灰土和草屑。心里一面打算着,是公馆里去见完长呢,还是溜走呢?这就听着山上有人叫着黄副官,一路叫下山来。
黄副官听到这种叫喊,心房早是由体腔里要跳到嗓子眼里来。他不但不敢答应,反是顺了倾斜的山坡,连跑带滚向山下滚。那松树绿荫荫地遮了山坡,把草皮的绿色,盖成了黑色。他由松树缝里钻了出来,站在人行路上,睁眼向两边张望着,见连连不断的石头墩上,大树兜上,全已张贴五彩纸的标语。标语丝毫没有刺激的意味,只写了四个字,乃是“清平世界”。在这标语下,有的写着一个或两个很大的惊叹号,有的写着尺来长的问号。黄副官对于这种标语,并不了解有什么含意,可是全是这样的字,却在下面注着不同的标点,觉得这是一种可奇怪的事。正在惊愕地呆望着,山麓石坡子上,飞跑来十几个卫士,一口气冲到他面前,前后将他包围着。大家异口同声地叫道:“黄副官,黄副官,完长要你去。”老黄看这样子,跑是跑不了的,只得硬着头皮,同他们一路走上山。但那卫士们将他围着,不让他离开一寸路,由楼下卫士前呼后拥地逼上楼去。刚一上楼梯,就听到完长在他的休息室里,大声喝骂,他道:“这里前前后后,全贴了‘清平世界’的标语。这意思是说我们这里出了强盗了,我在政治上混了这多年,没有受过人家这样的公然侮辱。”老黄在上楼梯的时候,就觉得两只脚弹琵琶似的抖颤。上楼以后,听到完长这样的喝骂声,抖颤得更凶,两腿已是移不开步,只好慢慢向前走去。只走到完长休息室门口,情不自禁地,他就跪下了。
那方完长伸长了两腿,正不住地将手拍了桌子,口里吆喝着。他看到黄副官跪在地下,早是一股怒火由两只眼睛直冒出来。他有一支长期相伴的手杖,随手捞了起来,跳将上前,对着黄副官头上,就是一手杖下去。黄副官见来势不善,太服从了,非送命不可。只好将头一偏,把手杖躲了过去。但这手杖落下来,是无法中止的,早是“啪”的一声,打在他肩上。这一下大概是不轻,打得他“哎哟”一声,身体侧着向旁边一倒。方完长实在是气极了,哪里管他受得了受不了,提起手杖来,接连在他背上,又是好几杖。口里还不住地喝骂着道:“你这些混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凭你们像我家狗一样的东西,也敢随便抓人,随便关人?抓了人,又关在我公馆里,让我去替你们受罪?”他连骂带打了一阵,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喘得呼呼作声,然后一倒坐在沙发上。老黄背上、肩上,总共挨了有一二十手杖,除了每挨一杖,哼着“哎哟”一声而外,主人打完了,他跪在地上,又痛,又羞,又怕,两行眼泪抛沙般落下来。方先生团团的面孔,气得发紫,嘴唇皮只管抖颤着。大概是晕了有四五分钟之久,然后骂道:“你就果然是一只狗,你也有两只耳朵。你不打听这大学校长是谁,你也不打听董事长是谁?这些学生毕业以后,他们在国家是作什么的?我对他们,都要客气三分,你敢去惹他,我非打死你不可!”说着,拿起手杖来又要向老黄头上劈下去。但是他像受了伤,也站不住,复又突然坐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