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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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志

《序志》是《文心雕龙》的最后一篇,也就是本书的序言。本篇对作者写《文心雕龙》一书的目的、意图、方法、态度,特别是它的指导思想和内容安排等。都分别作了说明,因此,是研究《文心雕龙》全书和作者思想的重要篇章。

全篇分五个部分:第一部分说明命名《文心雕龙》的用意,以及所谓“君子处世,树德建言”的必要;第二部分讲刘勰为什么要写这本书,主要是企图阐发儒家经典来纠正当时文坛上追逐浮华新奇的不良风气;第三部分评论魏、晋以来的文论著作,认为各家共同的缺点是没有抓住文学评论的“根”、“源”;第四部分介绍全书基本内容的安排;第五部分表明自己评论作家作品和阐述文学理论的态度。

本篇所论说明,刘勰对儒家思想是十分尊崇的。他认为“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说魏、晋以来各家的文论,“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这个“根”、“源”,就是符合“先哲之诰”的思想内容。这种观点,一方面对他在全书中进行的评论带来了严重的局限,刘勰正是常常把文章当做“经典枝条”,用“先哲之诰”来衡量作家作品的;另一方面,在“辞人爱奇,言贵浮诡”的风气下,大力强调儒家思想以纠其偏,这又是当时比较可取的途径,刘勰正是以儒家思想为武器,对晋、宋以来的不良文风展开猛烈斗争的。此外,本篇对《文心雕龙》书名的解释,对安排全书内容的说明,为我们理解和研究《文心雕龙》的理论体系,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夫有肖貌天地,禀性五才,拟耳目于日月,方声气乎风雷;其超出万物,亦已灵矣。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

这部书所以称为“文心”,因为是说明在写作文章时的用心的。从前涓子曾写过一部《琴心》,王孙子也曾写过一部《巧心》,可见“心”这个词好得很,所以用做这部书的书名。自古以来的文章都是用繁丽的文采写成的;现在用“雕龙”二字来称这部书,并不仅仅是由于前人曾用以称赞过驺奭富有文采的缘故。宇宙是无穷无尽的,人才则代代都有;他们所以能超出别人,也无非由于具有过人的才智罢了。但是时光是一闪即逝的,人的智慧却不能永远存在;如果要把声名和事业留传下来,主要就依靠写作了。人类的形貌象征着大地,又从五行里取得自己的天性;耳目好比日月,声气好比风雷。他们能超过一切生物,可算是灵异不过的了。但是人的肉体同草木一样脆弱,而流传久远的声名却比金石还要坚固,所以一个理想的人活在世上,应该做到树立功德,进行著作。我难道是喜欢发议论吗,实在是不得已呀。

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也,乃小子之垂梦欤!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

我在七岁的时候,曾经梦见一片像织绵似的云彩,就攀上去采取它。到了三十多岁的时候,又梦见自己捧着红漆的祭器,跟着孔子向南方走;早上醒来,心里感到非常高兴。伟大的圣人是多么不容易见到,他居然托梦给我这个无名小卒!自从有人类以来,从没有像孔子这样的圣人。因此我想到,要阐明圣人的思想,最好是给经书作注解,但是马融、郑玄这些前代学者,在这方面的发挥已很精当,即使我再有什么深入的见解,也不足以自成一家。不过想到文章的作用这点,确实是经书的辅佐。各种礼仪要靠它来完成,一切政务也要用它来实施;乃至君臣之业也赖以焕发光彩,军事国政也借以发扬光大。仔细追溯一下它们的根源,没有一件不是从经书上发展而来的。可是后世离开圣人太远了,文章体制逐渐败坏。有些作家只是喜欢新奇,一味追求浮浅怪异的文辞,就像在已经华丽的羽毛上再加文饰,在巾带上再绣以花纹一样,使文章越来越离开根本,最后就会走向错误而漫无节制的道路。《尚书·毕命》中讲到文辞问题,曾经说过应该抓住要点;孔子教育学生,也曾说过不要去搞不正确的学说。《尚书》和孔子的说法有所不同,但应该注意领会其主要精神。于是我就提笔和墨,本着这种精神来论文。

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至于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玚《文论》、陆机《文赋》、仲洽《流别》、宏范《翰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或臧否当时之才,或铨品前修之文,或泛举雅俗之旨,或撮题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巧,《翰林》浅而寡要。又君山、公幹之徒,吉甫、士龙之辈,泛议文意,往往间出,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

细读近来讨论文章的著作,那是很不少的:如曹丕的《典论·论文》,曹植的《与杨德祖书》,应场的《文论》,陆机的《文赋》,挚虞的《文章流别论》,李充的《翰林论》等,大都只接触到文章的某些方面,而很少能从大处著眼。他们有的赞美或指责当代的作家,有的评论前人的作品,有的泛泛指出文章意旨的雅正和庸俗,有的对某些作品的内容作了简括的叙述。曹丕的《论文》比较细密,但不完备;曹植的《与杨德祖书》颇见辩才,不过不一定恰当;应玚的《文论》是华丽的,可是比较空疏简略;陆机的《文赋》讲的虽巧妙,却又嫌它琐碎杂乱;《文章流别论》的内容是精湛的,可惜用处不大;《翰林论》比较浅薄,不得要领。此外像桓谭、刘桢、应贞、陆云等人,也泛论过文章的意义,有时或许有较好的意见提出来。但他们都没有能从树木的枝叶寻找到根本,从水的波澜追溯到发源的地方。由于他们未能很好地继承过去圣贤的教导,因此对后代的人也不能给予多少帮助。

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至于割情析采,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

这部《文心雕龙》的写作,是从自然之道出发,以圣人为师,根据经典,参考纬书,并且寻究《楚辞》以下的变化。这样对于文章的主要关键,是可以搞透彻的。至于各种文章的体裁,有属于“文”的,有属于“笔”的,都分别指出它们的异同。对于每种文体,都追溯它的起源,叙述它的演变,说明体裁名称的意义,并举几篇代表作品加以评论,从阐述写作道理中总结各种文体的基本特点。按照这样,在本书的上篇里边已经把文章的主要类别都说清楚了。下面再从分析作品的内容和形式方面,概括出理论的体系:陈述了“神思”和“体性”问题,说明了“风骨”和“定势”问题,包括了“附会”以上、“通变”以下的一系列问题,还考察了从“声律”到“练字”等具体问题;此外,又以《时序》篇论述了不同时代文章的盛衰,以《才略》篇指出历代作家文学才华的高低,在《知音》篇十分感慨地说明正确的文学评论之不易,在《程器》提出道德品质和政治修养对作家的重要;最后,用《序志》篇叙述自己的志趣,作为全书的总结。这样,就在本书下篇里边,把文学创作和评论的种种具体问题都大致讲到了。安排内容,确定篇名,一共写了五十篇,恰好符合“大衍”的数目;其中讨论文章本身的,只有四十九篇。

夫铨序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虽复轻采毛发,深极骨髓,或有曲意密源,似近而远,辞所不载,亦不胜数矣。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按辔文雅之场,环络藻绘之府,亦几乎备矣。但言不尽意,圣人所难;识在瓶管,何能矩矱?茫茫往代,既沈予闻,眇眇来世,倘尘彼观也。

评论一篇作品,那是比较容易的,但要综合评论许多作品,就比较困难了。虽然这本书中对文章的表面细节讲得很少,而对重要的问题深入地进行了探讨,但是仍有某些曲折细微的地方,好像就在眼前,却又溜到远处去了;因而论述中未能表达出来的,也就很多了。至于已经写到书中的意见,有些和前人的说法差不多,并不是有意随声附和,而是事理本身不可能有别的说法;有些和前人的说法不同,这也不是随便提出异说,因为按照道理是无法赞同旧说的。所以,无论与前人相同或不同,并不在于这些说法是古人的还是今人的,主要是通过具体分析,力求找出不偏不倚的正确主张来。作者驰聘在文坛之上,挥洒于艺苑之中,有关问题这里差不多都谈到了。不过语言不易把意思完全表达出来,这是圣人也感到困难的;何况我的见识这样浅短,怎能给别人立起什么法度呢。从历代的著作中,我已深受教益;对于未来的读者,这部书也许能供他们参考。

赞曰: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文果载心,余心有寄。

总之,人生有限,学问却无边无际。要理解事物的真象,的确是有困难的;凭着自然的天性去客观地接触事物,那就比较容易了。因此,要如无拘无束的隐居者那样,才能细细体会文章的意义。如果这部书能够表达自己的心意,我的思想也就有所寄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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