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马伯乐天天到王家来。王小姐也因此常常候在家里,本来要看电影去或是做什么,因为一想到,说不定保罗要来的,于是也就不出去了。
在客厅里常常像开晚会似的,谈得很晚。王老太太也是每晚陪着,王老先生若是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不陪着的。
这样子过了很久,好像从前那种已经死灭了的,或者说已经被时间给隔离得完全不存在了的友情,又恢复了起来了。
老太太常常指着女儿说,保罗哥小的时候这样,那样,说得似乎这些年来并没有离开过似的,有时那口语竟亲近得像对待她自己的儿子似的了。
遇到了吃饭的时候,马伯乐就坐到桌子上来一起吃饭,就好像家里人一样的,方桌上常常坐着四个人,两位老人带着两个孩子。
这样子过了很久。有一天晚上正在吃饭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电话,把大小姐叫出去了。
那电话设在过道的一头上。大小姐跑出去听电话,一去就没有回来。女仆进来报告说:
“大小姐不吃饭了。老太太去看看吧!”
大家一听,果然是后边房间里有人在哭。
王小姐伏在床上,把头发埋在自己的手里,眼睛和鼻子通通哭湿了。旁边的小小的台灯,从那朱红色的灯伞下边放射着光辉,因为那灯伞太小了一点,所以那灯光像似被灯伞圈住了似的,造成了铜黄色的特别凝练的光环。
老太太问她哭什么,她一声不响。老太太也就放下那枣红的门帘口去了,好像对于女儿这样突然会哭了起来表示十分放心似的,她又回到客厅的桌上吃饭去了。
王老先生也没有细问,仍旧跟马怕乐谈着关于前线上伤兵的问题。
马怕乐说这一次打仗是中国全民族的问题,所以全国上下,钱的应该出钱,有力的应该出力;他还讲了他要当兵打日本的决心,他说:
我已经给家去过信,征求父亲的同意我要当兵……”
王老先生一听,似乎就不大同意,说:
“当兵自然是爱国的男儿的本分,但是有钱出饯,有力出力也就够了,我想有钱的就不必出力了。”
马伯乐一看,当兵这些话显得太热了点,怕是不大对王老先生的心思。于是就说:
“当兵,像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人家也不要啊!不过是所谓当兵,就是到前方做救护工作。”
王老先生觉得做救护工作还是一种激烈的思想,于是就劝阻着说:“我看这也不必的,要想为国家献身,何必一定到前方去。
委员长说过,后方重于前方,后方也正需要人材的,比方物价评判委员会,我就在那边工作……民生是第一要紧。什么叫做民生?就是民食,尤其是在这抗战期间,物价是绝对不应该提高的。我们具有远大眼光的政府,有见于这一点,就不能不早做准备。物
价评判委员会,主要的就是管理民食的总机关。”
说完了就问马怕乐:
“你也愿意找一点工作吗?”
出乎马怕乐意料之外的这一问,他立刻不知道怎样回答了,想了一下才说:“愿意。”
“那么我可以安置你到物价评判委员会里去。”
马伯乐赶快地间:
“那里边不忙吗?”
王老先生说:
“本来是什么事也没有,会忙什么呢?也不过就是个半月开一次会,大家谈谈,讨论讨论。”
刚说完了,就来了电话,电话铃子在过道里铃铃地响着,响了好半天才有人去接话。
王老先生说:“她们一个一个的都做什么?慢慢地连电话也没人接了。”他显然说的是女仆们。
这电话显然是有事情。王者先生到那边简单他说了几句就转来了。
坐到桌子边,很炔把半碗饭吃下去了。以前的半碗,半个钟头也没有吃完,现在一分钟就把剩下来的半碗吃完了。
他站起来一边说,一边把吃饭时卷起来的长衫柏子放下。
“我囤了点煤,现在趁着市价高,打算卖出去……谈着谈着,我把这桩事忘了。电话就是为这个。”
一转身,王老先生戴起黑色呢帽,拿起手杖来,很稳重地走了。似乎国家的事情要不放在这样人的身上,是会靠不住的。
王老先生走了之后,马伯乐也觉得应该走了,好像老太太一个人故意陪着似的,有点不太好。但几次想到这里,可是又都没有走,因为王小姐在那边,到现在始终没有声音。大概是不哭了,但为什么不出来呢?
马伯乐很希望老太太能够进到小姐那屋子去一次。但是老太太像是把小姐哭的那回事给忘了似的。希望从老太太那里听
一句她的情景,马伯乐几次故意往那上边提,说:
“小姐她们那武汉大学风景真好,你老没有去逛一逛吗?”
老太太说:
“是的,我去逛过啦,夏天的时候还去来的,都是桂英(女儿的名)带着我……那水呀绿油油的,那山也是好看……”
马伯乐看老太太叫桂英,他也就叫桂英了,他说:
“桂英毕业之后,没有做点事吗?”
老太太说:
“没有呢,那孩子没有耐性,不像小的时候了,长大了脾气也长坏了。”
马伯乐再想不出什么来说的了。想要走,又想要再坐一会;坐一会又没有什么再坐的必要,走又不情愿,于是就在客厅里一边犹豫着一边翻着报纸。
一直到了很晚,王老先生都回来了,马伯乐才从那个带有一个小花园的院子走出来。
他很颓唐的,他走在刺玫的架下,还让那刺玫带着针的茎子刺了脸颊一下。他用手摸时并没有刺破,而那手却摸到鼻子上那块在淞江桥跌坏的小疤痕。
夜是晴朗的,大大的月亮照在头上。马伯乐走出小院去了。
王家的男工人在他的背后关了门,并且对他说:
“马先生,没有看见吗?又来了一批新的伤兵啊!”
男工人是个麻子脸,想不到在夜里也会看的很清晰的呢,可见月亮是很大很亮的了。
一走出胡同口,往那条大街上回头一看就是一个伤兵医院。那里边收容着六七百的伤兵:马伯乐是晓得那里边没有什么好看的,也不回头,简直走回家去了。
想不到就在他住的磨盘街上,也开了伤兵医院了。那里一群兵在咕咕哝哝地说着话。
他想这定是那新来的伤兵了。等经过了一看,并不是的,而是军人的临时宿舍,那些兵都穿得整整齐齐的,并没有受伤。
马伯乐带着满身的月亮,敲着家门。因为那个院子住着很多人家,所以来给他开门的不是他的太太,而是楼下的一个女人。
不一会马伯乐就登登上楼去了。
太太在楼上还没有睡,手里拿着针线,不知在缝什么。
马伯乐一看就生气,一天到晚地缝。
“天不早了,怎么才回来呢?”
马伯乐往他的小帆布床上一躺:
“才回来,当兵去还回不来了呢!”
太太非常莫明其妙,但一想也许又是在外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于是没有理他,不一会就关了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