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曰正在屋里发楞,窗外叫:“老赵!老赵!”
“啊!老李吧?进来!”
李景纯慢慢推开屋门进去。擦了擦头上的汗,然后和赵子曰握了握手。这一握手叫赵子曰心上刀刺的疼了一下!
“老李!”赵子曰低声的说:“王女士怎样了?别再往坏处想我,我后悔了!”
“她现在十分安稳,没危险!”李景纯把大衫脱下来,慢慢的坐在一张小椅子上。“老赵,给我点凉水喝,天真热!”
“凉茶行不行——”
“也好!”
“我问你,欧阳找你去捣乱没有?”
李景纯把一碗凉茶喝净,笑了一笑:“没有!他不敢!人们学着外国人爱女人,没学好外国人怎样尊敬女人,保护女人!欧阳敢找我去,我叫他看看怎样男人保护女人!老赵!我的手腕虽然很细,可是我敢拚命,欧阳没那个胆气!”
赵子曰低着头没言语。
“老赵!我找你来并不为说王女士的事,我来求你办一件事,你愿意干不愿意?”
“说吧!老李!我活了二十多岁还没办过正经事呢!”
“好!”李景纯身上的汗落下去了,又立起来把大衫穿上。“老赵,你听着,等我说完,你再说话。我是个急性子,愿意把话一气说完!”
“老李你说!”
“我现在有两件事要办,可是我自己不能兼顾,所以找你来叫你帮助我。我要求你作的事是关于老武的:我听得一个消息,老武和他的同事的勾串外国人,要把天坛拆毁,一切材料由外国人运到外国去,然后就那个地址给咱们盖一座洋楼,还找给市政局多少万块钱。老武这个人是:有人说胖子好看,他就立刻回家把他父亲的脸打肿;他决无意打他父亲,而是为叫他父亲的脸时兴好看。他只管出锋头而不看事情的内容。这次要拆天坛也是如此,他决不是为钱,是要在官场中显显他办事的能力。”
“我想,我们国家衰弱到这样,只有这几根好看的翎毛——古迹——支撑着门面,我们不去设法保存修理,已经够可耻的了,还忍心破坏吗!为什么外国人要买那些东西,难道外国人懂得什么叫爱古迹,什么是‘美’,我们就不懂得吗?老赵你和老武不错,我愿意叫你劝劝他,他听了呢更好;不然呢,为国家保存体面起见,跟他动武也值得的。我不主张用武力,可是真遇上糊涂虫还非此不可!我决不是叫你上大街去卖嚷嚷,老赵,你听明白了!因为我们要是打着白旗上大街去示威,登时就有人说我们是受了这国人的贿赂,不愿把天坛卖给那国人,那么,天坛算是拆妥了!我的意思是:先去劝他;不听,杀!杀一个,别的人立刻打退堂鼓;中国的坏人什么也不怕,只怕死!为保存天坛杀了我们的朋友,讲不来,谁叫公私不能两全呢!”
“你也许疑心:为什么因保存一个古迹至于流血杀人?老赵这大有关系:一个民族总有一种历史的骄傲,这种骄傲便是民心团结的原动力;而伟大的古迹便是这种心的提醒者。我们的人民没有国家观念,所以英法联军烧了我们的圆明园,德国人搬走我们的天文台的仪器,我们毫不注意!这是何等的耻辱!试问这些事搁在外国,他们的人民能不能大睁白眼的看着?试问假如中国人把英国的古迹烧毁了,英国人民是不是要拚命?不必英国,大概世界上除了中国人没有第二个能忍受这种耻辱的!所以,现在我们为这件事,那怕是流血,也得干!引起中国人的爱国心,提起中国人的自尊心,是今日最要紧的事!没有国家观念的人民和一片野草似的,看着绿汪汪的一片,可是打不出粮食来。”
“现在只有两条道路可以走:一条是低着头去念书,念完书去到民间作一些事,慢慢的培养民气,一条是破命杀坏人,我是主张和平的,我也知道青年们轻于丧命是不经济的;可是遇到这种时代还不能不这样作!这两样事是该平行并进的,可是一个人不能兼顾,这是我最为难的地方,也就是今天替你为难的地方:我劝过你回家去种地,顺手在地方上作些事,教导教导我们那群无知无识的傻好乡民。可是,跟老武去拚命,也不算不值得,我不知道叫你作那样去好!”
“老李!”赵子曰说:“我听你的!叫我回家,我登时就走!叫我去卖命,拿刀来!”
“这正是我为难的地方呢!”李景纯慢慢的说。
“我知道你不是个愿把别人牺牲了的人。”赵子曰想了半天才说:“这么办:我自己挑一件去作,现在先不用告诉你。也许我今天就回了家,也许我明天丧了命。我回了家呢,我照着你告诉我的话去作些事;我丧了命呢,我于死的前一分钟决不抱怨你!”
“好吧!你自己想一想!自然,我还是希望你回家!”
李景纯立起来要往外走。
“等一等!老李!”赵子曰把李景纯拉住,问:“你要办的是什么?你不是说有两件事我们分着作吗?”
“我的事,暂时不告诉你!再见!老赵!”
赵子曰等着武端直到天亮,武端还没回来。他在床上忍了一个盹儿,起来洗了洗脸到市政局去找武端。到了市政局门口,老远的看见武端坐着辆洋车来了。车夫把车放下,武端还依旧点着头打盹。
“先生,醒醒吧!到了!”车夫说。
“啊?”武端睁开两只发面包子似的眼睛,一溜歪斜的下了车。
武端正迷离迷糊的往外掏车钱,赵子曰对那个车夫说:
“再喊一辆,拉鼓楼后天台公寓!”
说完,他把武端推上车去,武端手里握着一把铜子又睡着了。……
到了天台公寓,赵子曰把武端拉到第三号去。武端一头躺在床上就睡,一句话也没说,赵子曰把屋门倒锁上,从床底下把欧阳天风的那把刺刀抽出来。
“醒醒!老武!”
“啊!六壶?我刚碰了白板!”武端眼也没睁,嘟囔着。
“你——醒——醒!”赵子曰堵着武端的耳朵喊。
武端勉强睁开了眼,赵子曰把刺刀在他眼前一晃,武端揉了揉眼,看见眼前是把刀,登时醒过来了。他的已经绿了的脸更绿了,好象在绿波中浮着一片绿树叶。
“怎回事?”武端说完连着打了三个哈欠。
“老武!朋友是朋友,事情是事情,我指着这把刀问你一句话:你是打算卖天坛吗?”
“是!”武端的嗓音都颤了:“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我先找你,别人一个也跑不了!”赵子曰拍的一声把刀放在桌上。“反对这件事的理由很多,不必细说,你只想想外国人为什么要买就够了!你我是好朋友,我先劝告你,你答应我撤销前议,咱们是万事全休,一天云雾散!不然,老武,你看见这把刀没有?你杀我也好,我杀你也好,你看着办!”
武端看着赵子曰神色不正,不敢动,也不敢喊叫;他知道赵子曰的力气比他大,又加上自己一夜没睡觉,身上一点力量没有。他知道:要是一喊叫,救兵没到以前,自己的脖子和脑袋就许分了家!
“老赵!你许我说话不许?”武端想了半天大着胆子问。
“说你的!”赵子曰说着给武端一条湿手巾:“擦擦脸,醒明白了再说!”
“老赵,我问你三个问题!”武端用湿手巾擦了擦脸,真的精神多了:“是好朋友呢,回答我的问题!专凭武力不讲理呢,我干脆把脖子递给你!你猜——”
“说!我接着你的!”赵子曰冷笑了一声。
“第一,谁告诉你的这件事?”
“老李!”
“好!第二,除了为保存天坛,还有别的目的没有?是不是要——”
“指着卖古物占便宜,我骂他的祖宗!”
“也好!第三,我要是因撤销前议而被免了职,你担保给我找事吗?”
“我管不着!”
“那未免太不讲交情啊!”武端现在略壮起一些胆子来:“我一一解说这三个问题,你听着——”
“赵先生!电话!”李顺在门外说。
“谁?”
“莫先生!”
“告诉他等一会儿再打!”
“嗻!”
“说你的!老武!”
“第一,老李为什么告诉你,不告诉别人?”武端问:“他为什么现在告诉你,而以前没求你作过一回事?是不是他和王女士的关系已到成熟的程度,要挑拨你我以便借刀杀人?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我杀了你,自然你不会再活;你死了,他不是就无拘无束的可以娶她吗?”
“王女士与我没关系,你这些猜测是没用,我听听你的第二!”
“好!你知道拆天坛改建什么不知道?”
“不知道!”
“盖老人院!把一座老废物改成慈善机关,大概没有人反对吧?你口口声声说保存古物,我问问你,设若遇上内乱,叫大兵把天坛炸个粉碎,大兵能负责再盖一座吗,或者改造一个老人院吗?你要是拦不住大兵的枪炮炸弹,我看也就没有理由来干涉我;况且我要作的是破坏古物,建设慈善事业!”
“还是那句话,你若是要从中找些便宜,好!老赵!我姓武的满可以为力;比如说谋个修盖老人院的监工员,自要你明说,我一定可以替你谋得到!”
“至于我自己,这是第三个问题,不为利,只为名,这个大概你明白!我办好这件事,外国人给市政局几十万块钱,局子里就可以垫补着放些个月的薪水;那就是说:由局长到听差的全得感念咱的好处。这么一办,一方面救不少穷作官的,一方面我自己树立些名声。我知道拆卖古物是不光荣的,可是在这种政府之下,为穷苦无告的老人设想,为穷作官的设想,还是一件地道的善事。你要责备我,最好先责备政府,政府要是有钱,难道作官的还非偷偷摸摸的卖古物不可?所以从各方面想,这件事我非作不可,不为钱,为名,为得较高的地位!有人拦着我不叫我作,好,给我找好与建筑科委员相等的事!不然,我不能随便打退堂鼓!”
赵子曰心里打开了鼓:李景纯的话有理,武端的话也不算没理。他呆呆的看着桌上那把刀,一声没言语。
“赵先生,电话,还是莫先生!”李顺在院内说:“莫先生说有要紧的事!”
赵子曰看了看武端,皱着眉走出去。
“喂!老莫!是……什么?……老李?……我就去!”
赵子曰把电话机挂好,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跑到屋里,抓起帽子就往外跑。
“怎么啦?老赵!”武端问。
“老李被执法处拿去了!”赵子曰只说了这么一句,惊慌着跑出大门去。
“老莫!怎么样?”赵子曰急得直跺脚。
“我已疏通好,我们可以先去见老李一面,他现在在南苑军事执法处!”莫大年脸也是雪白,哆哩哆嗦的说:“快走!你身上没带着什么犯禁的东西呀?到那里要检查身体!一把小裁纸刀也不准带!”
“身上什么也没带!走!老莫!”
两个人跑到街上,雇了一辆摩托车向南苑去。坐在车里,一路谁也没说话。到了南苑司令部,莫大年去见一位军官。那个军官只许他们见李景纯五分钟。然后把赵子曰也叫进去,检查了身体,那个军官派了两名护兵把他们领到执法处的监牢去。
两个护兵一个是粗眉大眼的山东人,一个是扁脑杓,薄嘴唇的奉天人。两个人的身量全在六尺出头,横眉立目,有虎豹的凶恶,没有虎豹的尊严威美。腰中挂着手枪,背上十字插花的两串子弹,作贼作兵在他们心中没有分别,自要有手枪与弹他们便有饱饭吃。
军营的监狱在司令部的南边。一溜矮房,围着土打的墙,墙外五步一岗的围着全身武装的大兵。新栽的小柳树,多半死少半活着的在土墙内外稀稀的展着几条绿枝。一个小铁门,门外立着一排兵:明晃晃的枪刺在日光下一闪一闪的,把那附近一带的地方都瞧得冷森森的,虽然天上挂着一轮暑天的太阳!
那一溜小矮房共有三十多间,每间也不过三尺长二尺宽。没有床铺,没有椅凳,什么也没有,只有大铁链上锁着个活人。四围的土墙离这列房子前后左右都有一丈来的;左边晒着马粪,右边是犯人每天出来一次大小便的地方。院中有苍蝇和屎蜣螂飞得嗡嗡的乱响,和屋中的锁链声连成一片世间仅有的悲曲!屋子里是湿松的土地,下雨的时候,墙角一群一群的长着小蘑菇。四面没有窗子,前面只有一扇铁门,白天开着,夜间锁上:屋里的犯人时常有不等再开门,就在铁门后与世长辞了!四围的粪味和屋中的奇臭,除了抵抗力强于牛马的,很少有能在那里活上十天半月的!门外的兵们成年的在那里立着,他们不怕,因为他们的身体构造是和野兽一样的。
到了监狱,两个兵把他们领到李景纯那里。李景纯只穿着一身裤褂,小褂的肩部已撕碎,印着一片片的血迹,两只细腕上锁着手锡,两条瘦腿上绊着脚镣,脸上青肿了好几块,倚着墙低着头站着。
那个奉天兵过去踢了铁门两脚:“妈的,有人看你来了!”李景纯慢慢抬起头来往外看。看见赵子曰们,他又把头低下去了。
赵子曰,莫大年的眼泪全落下来了。
“有话快说!”两个兵一齐向他们说。
莫大年掏出两张五块钱的票子塞在两个兵的手中,两个兵彼此看了一眼,向后退了十几步。
“谢谢你们!老赵!老莫!”李景纯低着头看着手上的铁镯慢慢的说:“这是咱们末次见面了!”
“老李!到底为什么?”赵子曰问。
“一言难尽!时间大概也不容我细说!”
莫大年摸了摸衣袋中的钱包,又看了那两个大兵一眼,对李景纯说:“快说!老李!”
“我有把手枪,是四年前我在家中由一个逃兵手里买的,还有几个枪弹。”李景纯往前挪了两步,低声的说:“是为我自杀用的!因为那时候我的厌世思想正盛。后来我改了心,我以为人间最不光荣的事是自杀;所以那把枪成了暗杀的利器了,自杀与暗杀全不是经济的,可是因时事的刺激,叫我的感情胜过了理智;无论怎么说吧,暗杀比自杀强,因为我要杀的人是人民的公敌,我不后悔,这样丧命比自杀多少强一点!”
莫大年不忍的看李景纯,把头斜着向旁边看。和李景纯紧临的房子内,一个囚犯正依着铁门咬着牙用腕上的铁链往下刷腿上被军棍打伤的脓血,铁链一动随着大绿豆蝇嗡的往起一飞。莫大年把头又回过来了。
“老赵,你还记得在女权会遇见的那个贺金山!他的父亲是,在那个时候,大名镇守使。他和欧阳天风是赌场妓院的密友。他的父亲,贺占元,现在奉命作京畿守卫司令。贺古元在大名的时候,屈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现在他到北京就职,他要大施威吓,除在通衢要巷枪毙几个未犯死罪的囚犯外,还要杀一两个较有名声的人以压制一切民众运动。欧阳天风既和贺金山相好,所以他指名叫贺金山告诉他父亲杀张教授。你们当然猜得到,他为什么这样办。”
“我从王女士那里得来这个消息,因为前几天欧阳天风喝醉了威吓她,说漏了嘴。我呢,并不是为张教授卖命,因为我们没有十分亲密的关系;我是为民间除害!老赵!我昨天找你去的时候,我的主意已决定,可是我没告诉你;作这种事是不能不严守秘密的。今天早晨我在永定门外等着他,嗐!没打死他!详细的情形,你们等看报纸吧,不必细说,我自恨没有成功,我什么也不后悔,只后悔我只顾念书而把身体的锻炼轻忽了;设若我身体强,跑动得快,我也许成功了!嗐!完了!——”
“你放心,老李!我们当然设法救你!”莫大年含着泪说。
“不必!老莫!老赵!假若你们真爱我,千万不必救我!所谓营救者,不出两途:一,鼓动风潮,多死些个人,为我而死些人,我死不瞑目;二,花钱贿赂;我没打死他,人民的公敌,反拿钱去运动他,叫他发一笔财,我愿意死,不忍看这个!——”
那两个大兵又走过来了,莫大年偷偷的把钱包递给他们,他们又退回去了。李景纯叹了一口气,看了莫大年一眼。然后接着说:
“我常说:救国有两条道,一是救民,一是杀军阀;——是杀!我根本不承认军阀们是‘人’,所以不必讲人道!现在是人民活着还是军阀们活着的问题,和平,人道,只是最好听的文学上的标题,不是真看清社会状况有志革命的实话!救民才是人道,那么杀军阀便是救民!军阀就是虎狼,是毒虫,我不能和野兽毒虫讲人道!”
“黑暗时代到了!没有黑暗怎能得到曙光!”
“老莫!老赵!你们好好的去作事,去教导人民,你们的工作比我的难,比我的效果大!我只是舍了命,你们是要含着泪象寡妇守节受苦往起抚养幼子一样困难!不用管我,去作你们的事!”
“只有两件事求你们:到宿舍收拾我的东西送回家去;和帮助我的母亲——”李景纯哭了,“你们看着办,能怎样帮助她就怎样办!她手里有些钱,不多!我只求你们这两件事,老赵,老莫,你们走吧!”
莫大年两眼直着,说不出来话,也舍不得走。赵子曰跺了跺脚,隔着铁栏拉住李景纯上着手镯的手:“老李!再见!”说完,他扯着莫大年往外走。
走到监狱外面,赵子曰咬着牙说:
“老莫!你去办你的,我办我的,快办!不用听老李的!非运动不可!你另雇车,我坐这辆车去赶天津的快车,有什么消息给我往天津神易大学打电!”
“老李!我尽我的力量给你办,成功与否我不敢说!”武端对李景纯说:“不幸失败了,你一定死;那么,我今天在你未死以前求你饶恕我以前的过错!我总以为我聪明,强干,有见识,其实我是个糊涂虫!我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歹;可是我嘴里永远不说好的,只说歹的;因为说着好听,招笑!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你是好人,老李,可是今天早晨我还故意的告诉老赵:你和王女士有秘密!老李!你饶恕我不?原谅我不?我是混蛋!我以为我多知,多懂,多知秘密;其实我什么也不明白,甚至于不知道我自己到底在那儿立着呢,到底我是干什么的!老李,我后悔了!你的光明磊落把我心中的黑影照亮了!你要是不幸死了,在你死的以前别再想我是个坏人!我知道你决不计较我,可是我更进一步希望你在死前承认我是个有起色的朋友——”
“一定!”李景纯点了点头。
“拆卖天坛的事,老李你放心吧,我决不再进行。不但如此,我还要辞职,往回力争。至于我将来的事业,还没有一定的计划。老李,我向来没和你说过知心的话,今天你不能不教训我了,假如你承认我是个朋友!你说我该作什么?”
“老武!我谢谢你!”李景纯低着头说:“以往的事不必再说,你的错处吧,我的不好吧,全是过去的,何必再提!现在呢,我求你千万不必为我去运动,也不必再来看我,设若我还可以再活几天。因为:我们能互相了解,不见面也是真朋友,生死不能变动的;我们不能互相了解,天天见面又有什么用;况且,你来看我一次总要给兵们几个钱,我真不爱看你这么作!”
“你的将来,我只能告诉你:潜心去求学!比如你爱学市政,好,赶快去预备外国文,然后到外国去学;因为这种知识不是在《五经》《四书》里所能找出来的,也不是只念几本书所能明白的。到外国去看,去研究,然后才能切实的明白。学好以后,不愁没有用处;因为中国的将来是一定往建设上走的,专门的人才是必需的。自然,也许中国在五千年后还是拿着《易经》讲科学,照着八卦修铁路;可是我们不应这样想,应当及早预备真学问,应当盼着将来的政府是给专门人才作事的机关,不是你作官拿薪水为职业的养老院。几时在财政部作事的明白什么是财政,在市政局的明白市政,几时中国才有希望;要老是会作八股的理财,会讲《春秋》的管市政,我简直的说:就是菩萨,玉皇,耶稣,穆哈莫德,联盟来保佑中国,中国也好不了!”
“老武!快去预备,好好的预备!不必管我,我甘心一死!我最自恨的是我把几年工夫费在哲学上,没用!设若我学了财政,法律,商业,或是别的实用科学,我也许有所建树,不这么轻于丧命!我恨自己,不是后悔,我愿意死了!”
“至于我和王女士的事,老武,你去到我宿舍的床底下找,有两封她的信,你和老赵们看看就明白了。这本来不是件要紧的事,可是临死的人脑子特别细致,把生前一切的事要想一个过儿,所以我也愿意你们明白我与她的关系。完了!老武!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