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惯驮村汉走,巧妻专伴拙夫眠。
姻缘都是前生债,莫向东风怨老天。
话说胡永儿梦见圣姑姑骑鹤而至,叫声:“我儿!闻得你嫁了新郎,特来看你。”永儿便把心中苦楚告诉了一遍。圣姑姑道:“你终身结果,自在贝州。这里原非你安身之所。”永儿道:“奴家只今日便跟了娘娘去罢!”圣姑姑道:“宿债未毕,还不是脱身的时候。”永儿道:“奴家与那疯子有甚宿债?”圣姑姑道:“你前生做我的女儿时节,我同你到剑门山关王庙中避雪。有个年少的道士名唤贾清风,与你眉来眼去。虽则未曾成就,你却也不曾决终得他。那道士为思忆你,一病而亡。只为他情痴忒重,所以今生投胎,变成痴子。但他的情根,却也种得深了。少不得今世要开花结果,今日与你做一场夫妻,也是还债。到缘分了时,自有个散场。你也须索忍耐,休得搬弄神通,惹人猜忌。若有急难,可到郑州来寻我。”说罢,依旧乘鹤风去了。永儿醒来,一句句都记得在心里,晓得前缘宿业,倒也心定了。
张院君回家到第二日,一心只牵挂女儿,不知这一夜女儿如何过了。眼儿也一定哭得红肿了。差两个养娘去看,回来说道:“欢欢喜喜在那里。”妈妈不信,连看了几次,回报都是一般话儿。妈妈叹口气,也放下了心,从此不和员外争嚷。那焦员外夫妻两口儿,也只怕新妇心中不乐。见他两个孝顺,十分欢喜,自不必说。焦员外又自到胡亲家处来称谢,从此两家无话。
再说永儿与憨哥虽为夫妇,实则同床千里,憨哥从来不省人事,不来缠老婆。永儿也落得推开,闲常倒怀个可怜之意,冷冷热热常照顾他,恰像添了个奶子一般。有时节闭上房门,演弄法术儿顽耍,憨哥呆呆的看着,只不则声,所以一向相安无事。荏苒光阴,不觉过了三载。时遇六月间,这一年天气倍加炎热。永儿到晚,来堂前叫了安置,与憨哥来天井内乘凉。永儿道:“憨哥!我们好热么?”憨哥道:“我们好热么?”永儿道:“我和你往一处乘凉,你不要怕。”憨哥道:“我和你一处乘凉,你不要怕。”永儿见憨哥七颠八倒,心中好闷。当夜永儿和憨哥合坐着一条凳子。永儿念念有词,那凳子变做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背上载着永儿和憨哥从空便起,直到一座城楼上。这座城楼叫做安上大门楼。永儿喝声:“住!”大虫在屋脊上便住了。永儿与憨哥道:“这里好凉么!”憨哥道:“这里好凉么!”两个乘凉到四更。永儿道:“我们归去休!”憨哥道:“我们归去休!”永儿念念有词,只见大虫从空而起,直到家中天井里落下,依旧变做凳子。永儿道:“憨哥,我们去睡休!”憨哥道:“我们去睡休!”自此夜为始,永儿和憨哥两个夜夜骑虎直到安上大门楼屋脊上乘凉,到四更便归。有诗为证:
白云洞法大神通,木凳能令变大虫。
不信试从吴地看,西山跳虎是遗踪。
忽一日,永儿道:“我们好去乘凉也。”憨哥道:“我们好去乘凉也。”永儿念念有词,凳子变做大虫,从空便起,直到安上大门楼乘凉。当夜却没有风,永儿道:“今日好热。”拿着一把月样白纸扇儿在手里,不住的摇,此时月亮却有些朦胧。有两个上宿军人出来巡城,少不得是张千,李万。两个巡了一遍,回到城门楼下。张千猛抬起头来看月,吃了一惊道:“李万!你见么,门楼屋脊上坐着两个人?”李万道:“若是人,如何上得去?”张千定睛一看,道:“真是两个人。”李万道:“据我看时,只是两个老鸦。”当夜两个在屋脊上不住手的把扇摇。李万道:“若不是老鸦,如何在高处展翅?”张千眼快道:“据我看,一个像男子,一个像妇人。如今我也不管他是人是鸦,教他吃我一箭!”去那袋内拈弓取箭。搭上箭,拽满弓,看清只一箭射去,不偏不歪,不歪不正射着憨哥大腿。憨哥大叫一声,从屋脊上骨碌碌滚将下来,跌得就似烂冬一般。张千、李万,上前看时,却是个汉子。幸得不曾跌死,将他缚了。再看上面时,不见了那一个。
至次日早间,解到开封府来。知府升厅,张千李万押着憨哥跪下,禀道:“小人两个是夜巡军人。昨夜三更时分,巡到安上大门,猛地抬起头来,见两个人坐在城楼屋脊上,摇着白纸扇子。彼时月色不甚明亮,约莫一个像男子,一个像妇人。小人等计算,这等高楼,又不见有梯子,如何上得去,必是飞檐走壁的歹人。随即取弓箭射得这个男子下来,再抬头看时,那个妇人的却不见了。今解这个男子在台下,请相公台旨。”知府听罢,对着憨哥问道:“你是什么样人?”憨哥也道:“你是什么样人?”知府道:“你从实说来,免得吃苦。”憨哥也道:“你从实说来,免得吃苦。”知府大怒,骂道:“这厮可恶,敢是假与我撒疯!”憨哥也瞪着眼道:“这厮可恶,敢是假与我撒疯!”满堂簇拥的人都忍不住笑。知府无可奈何,叫众人都来厮认,看是那里地方的人。众人齐上认了一会,都道:“小人们并不曾认得这个人。”知府存想道:“安上大门城楼壁斗样高,这两个人如何上得去。就是上得去,那个像妇人的,如何不见下来,却暗暗地走了。一定那个像妇人的,是个妖精鬼怪,迷着这个男子,到那楼屋上,不提防这厮们射了下来,他自一迳去了。如今看这个人胡言胡语,兀自未醒。但不知这个人姓名家乡,如何就罢了这头公事。”寻思了一会,喝道:“且把这个人枷号在通衢十字路口。”看着张千、李万道:“就着你两个看守,如有人来与他厮问的,即便拿来见我。”不多时,狱卒取面枷将憨哥枷了。张千、李万搀扶到十字街口时,哄动了大街小巷的人,捱肩叠背,争着来看。
却说那焦员外家奶子和丫头,侵晨送洗脸汤进房里去,不见憨哥、永儿,吃了一惊,慌忙报与员外妈妈知道。员外妈妈都惊呆了,道:“门不开,户不开,走那里去了?”焦员外走出走入,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街上的人,三三两两说道:“昨夜安上大门城楼屋脊上,有两个人坐在上面,被巡军射了一个下来,一个走了。”又有的说道:“如今不见枷在十字路口?”焦员外听得说,却似有人推他出门一般,迳走到十字路口,分开众人,挨上前来看时,却是自家儿子。便放声大哭起来,问道:“你怎的走城楼上去,你的娘子在那里?”张千、李万见焦员外来问,不由分说,将他横拖倒扯捉进府门。知府问道:“你姓甚名谁?那枷的是你什么人?如何直上禁城楼上坐地,意欲干何歹事,与那逃走妇人有甚缘故,你实实说来,我便恕你。”焦员外躬身跪着道:“小人姓焦名玉,本府人氏。这个枷的是小人的儿子。枉自活了二十多年纪,一毫人事也不晓得。便是穿衣吃饭,动辄要人。人若问他说话时,便依人言语回答,因此取个小名叫做憨哥。小人只是叫他小时伏侍的奶子看管,虽中门外,一步也不敢放他出来。三年前偶有媒人来与他议亲。小人欲待娶妻与他,恐误了人家女儿。欲待不娶与他,小人只生得这个儿子,没人接续香火。感承本处有个胡浩,不嫌小人儿子呆蠢把一个女儿叫做胡永儿嫁他。且是生得美貌伶俐。不料昨晚吃了晚饭,双双进房去睡,今早门不开,户不开,小人的儿子并媳妇,都不见了。不知怎地得出门到城楼高处。又不知媳妇如何不见下来,便走得去。”知府喝道:“休得胡说,既是你的儿子媳妇,如何不开门启户走得出来?媳妇一定是你藏在家中了,快叫他来见我。”焦员外:“小人安分愚民,怎敢说谎,便拷打小人至死,端的屈杀小人!”知府听他言语真实,更兼憨哥依人说话的模样又是真的。再差两个人去拿胡永儿父亲来审问,便见下落。公差领了钧牌,飞也似赶到胡员外家里来。
却说胡员外听得街坊上喧传这件事,早已知是自家女儿做出来的勾当,害了憨哥,与妈妈正在家暗暗地叫苦。只见两个差人跑将入来,叫声“员外有么!”员外惊得魂不附体,只得出来相见,问道:“有何见谕?”公差道:“奉知府相公严命呼唤,请即那步。”胡员外道:“在下并不曾管闲为非,不知有甚事相烦二位唤我?”公差道:“知府相公立等,去则便知分晓。”员外就在铺内取银十两,送与二位:“权当酒饭,没事回来,再当酬谢。”两个公差接了银子,不容转动推扯出门,迳到府里。知府正等得心焦,见拿到了胡员外,便把城楼上射下憨哥,次后焦员外说出永儿并憨哥对答不明,要永儿出来审问的情由说了一遍。胡员外只推不知。知府道:“我闻你女儿极是聪明伶俐,女婿这般呆蠢。必定别有奸夫,做甚不公不法的事。你怕我难为他说出真情,一意藏在家中,反来遮掩。”焦员外跪在那边插口道:“若在你家,快把他出来,救我儿子性命。”胡员外道:“世上只有男子拐带女人做事。分明是你把我女儿不知怎的缘故,断送那里去了。故意买嘱巡军,只说同在城楼屋脊上,射了一个走了一个。相公在上,城楼在半天中,一般又无梯子,难道这两人插翅飞上去的。若果同在上面时,怎的瓦也不响,这般逃走得快?女人家须是鞋弓袜小,巡军如何赶他不着,眼睁睁的放他到小人家中来躲了?”知府听他言语,句句说得有理。喝:“把憨哥的父亲,与张千李万俱夹起来!”指着焦员外道:“这事多是你家谋死了他的女儿,却同张千、李万设出这般计策,把这疯癫的儿子做个出门入户。不打如何肯招!”喝将三人重重拷打。两边公人一齐动手,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焦员外受苦不过,哀告道:“望相公青天作主,原不曾谋死胡永儿,容小人图画永儿面容,情愿出三千贯赏钱。只要相公出个海捕文书,关行各府州县,悬挂面貌信赏。若永儿端的无消息时,小人情愿抵罪。”知府见他三个苦死不招,先自心软。况兼胡员外也淡淡的不口紧要人,便道:“这也说得是。”一边把三个人放了。一边取憨哥进府,开了枷,并一干人俱讨保暂且宁家伺候。又著令焦家图画永儿面貌,出了海捕文书各处张挂。有诗为证:
自古公堂冤业多,无如讼口惑人何。
上官比及回心转,一顿严刑已受过。
这四句诗说听讼之难,假如两边说来都是有理,少不得要看那一边理胜一分的,听他。及至有恁般理的,未必有恁般事。即如胡员外当堂一番说辨,何等可听!知府为此将焦玉和巡军一同提打,谁知都是冤枉。所以坐公堂的,切不可自恃聪察,轻易用刑。
闲话休题,且说那胡永儿见憨哥中箭跌下去了,便口中念念有词,从空便起。独自个回到家中,想道:“失了憨哥,住在这里不成了。爹爹妈妈家中,也不好去得,如何是好?想起成亲之夜,梦见圣姑姑与我说道:此非你安身之处,若有急难,可来郑州寻找。现今无处着身,不若去郑州投奔圣姑姑,看是如何。”
当下穿了几件随身衣服,带了随法物。依旧跨了凳子,从空而出,直到野地无人处,渐渐下来撇下凳子,独立一个取路而行。此时天色方明,恰好遇见旧时从他读书的陈学究先生,陈善。从乡里赶早入城,有些事干。认得是女学生胡永儿,吃了一惊,问道:“贤弟为何独行至此,爹爹妈妈何在?”永儿道了万福,答道:“奴家为夫家遭难,只身逃出,不及对爹妈说知了。”身边取出一个白土做就光光滑滑的小方枕儿,递与陈学究道:“有烦师父将此枕儿寄与我家爹妈,聊表挂念。此乃九天游仙枕,悦人魂梦,枕之百病俱除,师父是必寄去。”陈学究接了在手,问道:“贤弟!如今往那里去?”胡永儿指着前面:“有个亲眷在前面,等我同到他家去。”陈学究抬向前面望时,永儿使个隐身法,忽然不见了。
陈善把眼睛一抹,噀了一口唾,叫声“见鬼!”莫非永儿已死,方才精魂出现么!这泥做的枕儿,分明不是阳间用的。欲待抛弃了,又想道:“他特地寄与爹妈,再三叮咛。难道是鬼话。我也莫管他真假,便掯去问个信儿,怕他怎的!”便将衣袖裹枕儿,忙忙的走入城来。忽然又想道:“我今日自家还有紧要事件,不得工夫。况且平安街不是顺路,带着枕儿行走,好不方便。”看看走到费将仕门首经过,一个小厮叫道:“陈师父那里去?”
原来陈善也曾在费家教授过来,这小厮正是旧时学童。陈学究便把枕儿递与他道:“这东西权寄你处,今日忙些个,明日来取,就顺便来看将仕。”说罢自去了。
学童看着这土做的枕儿,也不在意。带进宅里,就撇在耳房中自家睡的铺上。早饭后费将仕出去拜客,书童没些事,到铺上去睡觉,见枕儿方便,就用着他。也是这小厮夙世有缘,好个九天游仙枕,多少王侯贵戚,目不曾见,耳不曾闻,倒是他试法受用。正是:
黄梁犹未熟,一梦到华胥。
学童正在熟睡之际,有与他一般样的两个小厮,来寻学童同打升官图耍子。寻到耳房里,见他齁齁的睡着。一个便去抓脚心,一个去捻个纸条儿,弄进他鼻孔底去。只见学童一连几个喷嚏,似风邪般舞将起来,乱嚷道:“好快活!好快活!”两个小厮每人挦了一只耳朵,唤他醒了,问道:“什末快活?”学童道:“我才去睡,忽见枕墙上两扇门开。异香扑鼻,一班女乐吹弹而出。个个有月貌花容,迎我去仙界游玩。转步之间,果然仙山,仙水,仙花,仙鸟,景致非常。一个仙女执壶,又一个把盏,连劝我仙酒三杯。第三杯还不曾吃干,被你们啰唣醒了!”一个道:“我不信!我不信!”一个便去抢那枕儿在手。看时,只见一边枕墙上,泥金涂写九天游仙枕五字。那一边画成两扇门儿,上面横个牌额写仙界二字。看看仔细,方知所梦乃此枕之故。一个道:“不知你是真是假,今夜把这枕儿,我拿去也睡一夜,看有梦也没有。”那一个道:“不要偏枯了!大家受用受用,上半夜是你,下半夜是我。”
费将仕拜客方回,在耳房边过去,听得说要分上下半夜受用。只道商量什么歹事,一脚踢开门来。三个小厮,丛着一个白土做就光滑滑的小方枕儿,在那里胡言乱道。费将仕一时怒,双手抢那枕儿在手,眼也不去瞧,高高的望空一扑,在青石板上打个粉碎。可怜无价游仙枕,化作阶前一片尘。难道这枕只与寻常枕头一般,随手而破,别无一些灵迹显示么?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