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本分守清贫,非义之财不可亲。
命里有时当自至,不然好处反遭迍。
话说温殿直带着一行做公的,抢入面店里来,只见和尚下楼来。温殿直把铁鞭一指,教做公的捉这和尚。那和尚见众人来捉,用手一指。可煞作怪,柜上主人,撺掇的小博士,并店里吃面的许多人,都变做和尚。温殿直与做公的,也是和尚。若干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呆了。做公的看了,不知捉那个是得。面店里闹了一场,吃面者都自散了。温殿直看那主人家并众人,依旧面貌一般。看那店里不见了和尚,温殿直即时教做公的,分投去赶。发报子到各门上去,如有和尚出门,便叫捉住。
当时温殿直回府,正值太尹晚衙升厅打断公事,温殿直当厅唱喏。龙图太尹道:“我要你捉拿妖僧,事体若何?”温殿直禀覆道:“使臣领相公台旨,缉捕弹子和尚。适来大相国寺前,见一个行法的,叫做杜七圣。一刀剁下了孩儿的头,对门面店楼上有个和尚把那孩儿的魂魄来收了,叫他接不上头。杜七圣不胜焦燥,在地上种出一个葫芦儿来。把葫芦儿一刀剁下半个,那面店楼上吃面的和尚,便滚下头来。那和尚去楼板上摸那头来接上了。下面孩儿头也接上了。使臣见这般作怪,教人去捉。只见那和尚把手一指,店里人都变做和尚。连使臣并手下做公的,也变做和尚,教使臣没做道理处。告相公,这等妖人,实难捕捉。望相公台旨主裁。”龙图太尹道:“我乃开封一府之主,似此妖人,在城之内,恐生别事,致朝廷见罪于我。”即时吩咐该吏写押榜文,各门张挂。一应诸处庵堂寺院人等,若有拿获弹子和尚者,官给赏钱一千贯。如有容留来历不明僧入,及窝藏隐匿不首发者,邻右一体连坐。因此京城内外,说得沸沸的。
却说东京市心里,有一个卖青果的李二哥。夫妻二口儿,在客店里住,方才害病了起来。没本钱做买卖,出来求见相识们,要借二三百文钱做盘缠。当日出去借不得,归家闷闷不已。浑家道:“二哥!你今日出去借钱如何?”李二道:“好教你得知,今日出去借不得钱。街上人闹哄哄地,经纪人都做不得买卖。说昨日一个和尚,在面店楼上吃面。只因他的头骨碌碌滚落地来,把手去摸着了头,双手捉住耳朵安在腔子上,依旧接好了。做公的见他作怪,一齐去捉他。被那和尚用手一指,满店里人都变做了和尚一般模样。如今开封府出一千贯钱赏,要捉这和尚。原来这和尚三五日前,曾骗了善王太尉三千贯铜钱,叫做弹子和尚。”浑家道:“二哥!真个有这话么?”李二道:“我方才看了榜来,如何在你处说谎。”浑家道:“二哥!我如今和你没饮食吃,若有来时,捉得这个和尚,请得一一千贯钱来把我们做买卖,却不是好?”李二道:“胡说!官府得知不是耍处。”浑家:“我包你请得一千贯钱便了。”李二道:“你怎的教我请得一千贯钱?”浑家道:“二哥!好教你得知,这和尚不在别处,远便十万八千里,近只在目前。”李二哥道:“在那里?”浑家道:“在隔壁房里。”李二道:“你见他什么破绽来?”浑家道:“间壁这个和尚来这里住,有三个月了。不曾见他出去抄化,也不曾见他与人看经。每日睡到吃饭前后才起来,出去未到黄昏后吃得醉醮醮地归来。我半月前,因吃了些冷物事,脾胃不好,肚痛了要去后面,房里窄狭有臭气。只得去店后面去上坑,却打从他房门前过。那时有巳牌时候,只见他房里放出些灯光来。我道这早晚兀自有灯,望破壁里张一张时,只见那和尚坐在床上,浑身迸出火来。和尚把头抬一望,离床直顶着屋梁。吓得我不敢厕上去,便归房里来了。这和尚必然就是妖僧。”李二哥道:“这是实么?”浑家道:“我与你说什么脱空。”李二哥道:“你且低声,不要走漏了消息。”吩咐了浑家,出门一地里迳到使臣房来,却又不敢入去。只在门前走来走去。做公的看见,喝声道:“李二!你有甚事,不住在此走来走去?”李二道:“告上下,男女有些机密事,特来见观察。”做公的应道:“你在门首伺候,待我禀过方可入去。”
适值温殿直正在厅上,做公的禀道:“告观察!卖果子的李二在门走来走去,我问他,他道有机密事要见观察。”温殿直道:“叫他进来。”做公的出来引李二到厅上,唱了喏。温殿直见了,不敢惊他,吟吟笑问道:“李二哥!有甚事来见我。”李二道:“告观察!男女近日因得了病,不曾做得道理,早晚出来干些闲事。只见张挂榜文,男女也识几个字,见写下出一千贯钱捉妖僧。归去和浑家说了,浑家道:隔壁歇的和尚,是妖僧。”温殿直不敢大惊小怪,笑着道:“李二哥!这件事却要仔细。你夫妻两个见他什么破绽来?”李二把浑家的言语说了一遍。温殿直道:“这事却要实落。你去补一纸首状来。”李二应了出来,央做公的草了稿儿,讨一张纸,亲笔誊了,直入来当厅递了。温殿直道:“这如今这和尚在店里么?”李二道:“每日早饭后出外,到黄昏便归。”温殿直道:“你且在这里坐下,待我叫人去买些酒来与你吃。”
不多时,买将酒来,教李二吃了。温殿直即同做公的来,教李二做眼,带一行人离了温殿直家,竟来客店左侧一个茶坊的铺里坐了。叫做公的外面去看那和尚。
当日未有黄昏时候,只见那和尚吃得醉醺醺地,踉踉跄跄撞将来。李二慌忙入茶坊里见温殿直道:“告观察!和尚来了。”却好和尚走到茶坊门前。温殿直指着一行做公的道:“捉这妖僧。”众人发声喊,正是皂雕追紫燕,猛虎啖羊羔。一发都上,把那和尚横拖倒拽,把条麻索绑缚了。众人前后簇拥,押着迳奔甘泉坊使臣房里来。有诗为证:
世间误事无如酒,一醉能令万事忘。
试看神通蛋和尚,何曾醉里脱灾殃。
温殿直道:“惭愧!干办得这场公事,且叫龙图相公安心。”众人把那和尚捆缚做馄饨儿一般。那和尚醉了不醒,齁齁的睡着。温殿直即时进府,申覆太尹道:“妖僧已捉下了。本合押赴厅前,因这和尚大醉,不省人事,现在使臣房里。禀相公台旨。”龙图太尹见说,教且好牢固看守,待来日早衙解来。温殿直出府,到使臣房里看那和尚,酒还未醒,吩咐众做公的小心看守。
却说那和尚到半夜酒醒,觉得好不自在。开眼看灯烛照耀,如同白日。两边坐着都是做公的。和尚问道:“这是那里?”做公的道:“这是使臣房里。”又问做公的:“贫僧犯什么罪过,将我来缚在这里?”众做公的情知这个和尚是个妖僧,不敢恶他。内中有个年纪老成的做公的道:“和尚!你不要错怪了我们。这是我们的职事。我们家中各有老小,不去惹空头烦恼。因你客店里隔壁卖果子的李二哥,说你住了三个月,不曾与人看经,又不出去抄化,每日吃得醉醺醺的。说你来历不明,因此我们来捉了你。”和尚道:“我自有官员府院宅第斋我,这也不干他事。”做公的道:“和尚!没奈何,等到天明,你自去太尹面前和李二分辩将来。”五更,温殿直叫做公的簇拥着和尚入开封府的廊下伺候。
太尹升厅,四司六局立在厅前。只见太尹出来,公座甚是次第。一对水晶龙灯,却如照天蜡烛。皂隶喝:“低声!”温殿直押那和尚到厅下,唱了喏!太尹看看李二的首状。看看和尚,焦燥道:“叵耐你出家为僧,不守本份,辄敢惑骗人钱财!”教狱卒取面长枷来,把和尚枷了,叫两个有气力的狱卒过来:“与我把和尚先打一百棍,却再审问他。”狱卒唱了喏,将和尚腿上打不得两三棍,众人发声喊。门子喝:“低声,喊他们且住。”太尹看时,枷窟里不见了和尚,却缚着一把扫帚。太尹道:“怎有这般妖人,方才把那和尚枷在这里,却如何是把扫帚?”
正说之间,只听得府衙门外有人发喊。太尹惊问:“有甚事?”把门的来报道:“告相公,有一僧人在门外拍手大笑道:‘好个包龙图,无奈贫僧何。’”包太尹听得说,大怒道:“这厮敢如此无礼!”即时叫人下手去捉:“这番捉着妖僧,依例赏钱一千贯。”当时做公的奔出府门,迳来捉这妖僧。和尚见人来捉他,连忙走到街市上,不慌不忙摆着褊衫袖子去了。做公的见了,紧赶他紧走,慢赶他慢走,不赶他不走。做公的赶得没气力了,立住了脚。只差得十数步,只是赶他不着。众人将赶到相国寺前,那和尚在延安桥上,望见众人赶来,和尚连忙走入相国寺山门去了。
温殿直道:“这和尚走了死路,好歹被我们捉了。”吩咐一半做公的围住前后寺门,一半向佛殿两廊分投赶捉。只见本寺长老出来与温殿直相见了,道:“告观察!本寺是朝廷香火院,观察为甚事,将着一行人,手执器械来寺中,大惊小怪?”温殿直道:“我奉太尹相公台旨,赶捉一个妖僧到你寺中。你莫隐藏了,会事的即便缚将出来。”长老道:“敝寺有百十众僧,都是有度牒的。有挂搭僧到,寺中有知客,不曾敢收留过夜。若是观察赶至寺中必然认得此僧,何不便捉了。却来这里讨人?”温殿直道:“这妖僧骗了善王太尉三千贯钱,蒿恼得一府人不得安逸。若不送出来,就禀过太尹,教你寺中受累。”吓得长老慌了,道:“告观察!本寺僧都是明白的,不是妖僧。若不信时,都叫出来,叫观察一一点过。”温殿直道:“最好!”长老即时鸣钟聚集本寺百十僧众,叫温殿直点视。温殿直同做公看时,都叫不是。温殿直道:“长老!我亲自赶入你寺中来,如何便不见了?须是叫我们搜一搜看。”长老道:“贫僧引路,任从观察搜看便了。”从僧房里到厨下,净头,库堂,都搜不见,转身到佛殿上,见塑着一尊六神佛。三个头一似三座青山,六只臂膊一似六条峻岭,托着六件法宝。温殿直道:“寺内不塑佛像,却为何塑哪吒太子?”长老道:“哪吒太子是不动尊王佛,以善恶化人。”
温殿直与众人见殿上空荡荡地,只见哪吒一行人正在殿门,只听得佛殿上有人叫道:“温殿直!包太尹教你来捉贫僧,见了贫僧如何不捉?”温殿直与众人回头看时,却是哪吒太子则声。众人看那哪吒太子,是个五彩妆成,约有一丈五六尺来高,六只臂膊拿六样物。三颗头中间这颗头张开口,血泼泼地露出四个长牙,叫道:“温殿直!你来捉我去!”吓得长老和众人大惊道:“作怪!作怪!”众人要来捉哪吒,却又是泥塑的,如何捉得他去!哪吒又叫道:“怎的不叫人来捉我去?”众人商议道:“莫不是泥塑的哪吒成了器,出来恼人么?如今去禀覆太尹,须把哪吒来打坏了,便不出外恼人。”长老道:“观察!这却使不得,那有泥神会说话,无非是妖物凭借作怪,不干法身之事。妆塑的工本大,将他坏了,日后难得成就。”温殿直道:“既那妖物凭借作怪,合该毁除了,免成后患。”众僧中一个有德行的和尚,合掌向佛前道:“龙天三宝,可以护法,逐遣妖物出来,否则恐坏了神像。”
祝祷已毕,只听得外面有人拍着手呵呵大笑道:“观察!我在这里,何劳你费力?”一行做公的见了,正是和尚。发声喊!都来捉妖僧。只争得十来步远,只是赶不上。那和尚引着一行人,出来相国寺,迳奔出大街。经纪人都做不得买卖,推翻了架子,撞倒了台床。看的人越多了,走来走去,直赶出了城。过了义官厅,将到市梢头。和尚说道:“你众人不要来赶了,我贫僧自归去了罢。”看着汴河里,将身一跳。只听得腾地一声响,和尚撺入水里去了。那做公的道:“今番好了,得他自死在水里,也省了许多气力。”那汴河水滴溜溜也似紧的,众人都道:“他的尸首不知流到那里做住?”温殿直只得回去禀覆太尹。正值太尹在厅上打断公事。温殿直唱了喏,把捉妖僧的事,从头说了一遍。包太尹听了,道:“叵耐这厮,恼得我也没奈他何。得自跳在水里死了,也罢!”
说犹未了,只听得阶下有妇人声叫屈。太尹问道:“为甚事叫屈?”妇人道:“告相公!丈夫李二为首告妖僧,已经捉获到官,反将我丈夫拘禁。妇人也不愿支赏钱,只要放丈夫回家,趁口度日。望相公台旨。”太尹道:“李二首告得实,合给赏钱与他。如何把他监禁?”温殿直道:“不曾监禁他,朝夕款待酒饭。留在使臣房里,伺候相公台旨。”太尹叫他出来。温殿直即时到使臣房内,叫李二到厅下。太尹道:“既出榜文在,实合给赏钱一千贯与他。”当时东京一贯钱值银一两。李二是个穷经纪人,平白得了一千贯钱,非细的好了。李二夫妻两个当厅领了赏钱,那时夫妻二人谢了太尹,急刻出府门来,回到店里。有诗为证:
谁近龙图手内钱,平时李二赖妻贤。
妖僧不怕千金子,受用浮财得几年。
古往今来说话的总是一般,没钱便罢休,有了钱便有沈待诏来撺掇,张博士来相帮。
李二去相国寺前典了一所屋子,门前开一个大菓子铺。夫妻二人,衣丰足食。时遇冬天,当日有晌午前后,生着一炉栗炭火,安排了几杯酒。夫妻二人正向火吃酒之间,只见一个人走入来,叫声:“李二郎!有细菓子买些个。”夫妻二人却认得是和尚,惊得大呆了。和尚道:“李二郎!你不因贫僧,如何得有今日快活。我特来问你求一斋。”他夫妻两个,有一个会事的,就出来拜谢了这和尚,便斋他一斋,打什么紧?终不成便真个要你的斋吃。他来试探你也未见得,或者把几句好言语指断他,求他离了我家便了。李二夫妻却没有这般见识,千不合万不合起个念头道:“你这妖僧!说你被做公的赶捉,跳在汴河水里死了。你却因何又来我家引惹是非?你若会事,快快走去。若少迟延,我这里叫一声当地巡军来捉你去吃官司,不要怨我。”和尚道:“若奈何得我时,捉了我多日了。你首告我吃官司,我却周全你请了一千贯赏钱,叫你夫妻二人快活受用。我来见你,你合当谢我,倒发恶头,要叫做公的捉我。你这汉子甚不近理,且教你受些疼痛。”用手一指,喝声“疾!”只见那李二向的火盆飞起来,望李二脸上只一掀。李二大叫一声,忽然倒地。浑家慌忙来救,扶起看时,栗炭火烧得燎浆泡也似。看那和尚又不见了。李二被炭火烧得疼痛不可当。没钱时,也只得自受休了。因有了这贯钱,便请医救治。敷上药,越疼得紧,就叫了三日三夜。烦恼得浑家没措置处。
只见门前一个道人,青巾黄袍,走到柜边,叫声“抄化!”李二嫂道:“我家没事时,便与你两三个钱,打什么紧。这里人命交加,却没工夫与你。”先生道:“娘子!你家中有甚事?”李二嫂道:“好叫先生得知,被一个妖僧把我丈夫泼了一脸火,烧起许多燎浆泡。敷上药越痛,叫了三日三夜,只怕要死。”先生道:“娘子!贫道收得些汤火药,敷上便不痛,疮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