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将懒惰负光阴,铁杵勤磨变绣针。
盗法三番终到手,世间万事怕坚心。
话说蛋子和尚暗想道:这小洞内必是袁公藏书之所。低着头钻进去时,只见里面弯弯曲曲,或明或暗,或宽或窄,有好几处像屋的所在。内有石床、石凳、石椅、石桌之类,亦有石笔、石砚、石碗、石瓮、诸般家伙,俱生成形像,拿不起的,并不见有甚么书籍。再进去时,洞渐小了,地下低洼约有一二尺深的水,料是尽头处了。覆身转来再看一回,已知天书不在其内,钻出洞来到前面石屋内,周围细看,叫一声:“阿也!”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这两边石壁上镌满许多文字,不是天书,又是何物?只是一件,天生石壁掇又掇不去,要抄录时,纸墨笔砚又不曾带来,如何是好?且凭着自己记性背他几条下肚,也不枉辛苦走这两番。方才站定脚头,抹一抹眼角,仔细从头辨认那字脚,忽闻得一阵香气扑鼻,走出屋外瞧时,白玉炉中早已烟起。慌得蛋子和尚不敢回头,拽开两腿,脚不点地一口气直跑过了石桥。到了松棚里面,打坐良久,喘息方定。自古道痛定还思痛,想着两遍到白云洞中,担了多少惊怕,受了多少辛苦,不曾掏摸一些子在肚里,不觉的放声大哭。一连哭了三日三夜,兀自哀哀不止。只听得外面大声问道:“棚中何人,如此悲切?”蛋子和尚听得人声,抹干眼泪,钻出棚外。看时,却是个白发老者。怎生模样?但见:
眉端抹雪,颏下垂丝。声似洪钟,形如瘦鹤。头裹着一幅青绢巾,脑后横披大片。身穿着四镶黄布袄,腰间紧束细绦。脚踹方舄,飘飘真欲凌云。手执藤杖,步步真堪扶老。若非海底老龙,定是天边太白。
蛋子和尚见他形容古怪,连忙向前打个问讯。那老者又道:“长老不多年纪,缘何独自一个住在这荒山之中,有甚苦情,啼啼哭哭?试向老夫诉说则个。”蛋子和尚道:“好教长者得知,小僧从幼出家,并无亲属,只因一心好道,要学个惊天动地之术。闻知此山有个白云洞,内藏着天书道法,因此不辞辛苦,欲求一见。谁知两遍端午到得洞中,全没用处。”便把第一遍寻不见天书,第二次见了又不能抄写,备细说了一遍,说罢又哭起来。老者劝道:“长老不须过哀,听老夫一言。这白云洞,老夫少年也曾到过。”蛋子和尚转悲为喜,忙问道:“长者既曾到过,必见天书,不知抄录得多少?”老者道:“虽则看见,无计传取,后来遇着方上一个全真道人,对老汉说此天庭秘法不比凡书可以抄写。要传法时,也不用笔临,也不用墨刷,只用洁白净纸,带去到那白玉香炉前,诚心祷告,发个誓愿替天行道,不敢为非。祈祷过了,便将素纸向石壁有字处摹去,若是道法有缘的,就摹得字来,若无缘时,一个字也没有。”蛋子和尚道:“长者可曾摹得?”老者道:“老汉精力已衰,就摹得来也做不及了,故此不曾。”蛋子和尚道:“长者高居何处,若小僧摹得来时,好来请教。”老者道:“老汉离此不远,闲时又来相探。”说罢策着一根藤杖,望东路一直去了。蛋子和尚似信不信的道:“一不做,二不休。拼得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再守他一年十二个月,好歹要掏摸些儿本事到手。终不然这秘法不许人传,又镌他在石壁上怎的?”从此息了念头,又做着下年的指望。一连四五日内留心访那老者住处,并无踪迹,心肠又放慢了。这松棚中怎过得一年四季,少不得打叠个衣包,提一根防身短棍,仍向外方游行化斋。
不一日来到辰州地方。是甚么去处?
复岭重冈,控溪扼洞。山有二酉五城之雄,水有黔江武溪之胜。罗公隐处,鸟鸣占雨无差。辛女化来,石立与人不异。明月洞,泉澄岩上。桃花山,春满峰头。齐天秀色每连云,龙涧腥风常带雨。
蛋子和尚在辰州往来游食,非止一日,无事不题。却说这日偶行至黔阳县界上,到一个旷野所在高低不等,四望都是乱冢。此时八月下旬天气,草深过膝,甚是荒凉。走了多时,没处化一口斋饭吃,看看日色坠西,肚中饥饿。正没摆布处,忽见高冈上四五个樵夫挑着柴担,忙忙而走。蛋子和尚赶上一步,扯住个老成的问道:“贫僧要到黔阳县中,那一条路去近些?”樵夫指道:“向南只管走下了这冈子,便是罗家畈大路。那里有几家庄户,你再问便了。天色已晚,咱们还要赶过界口去,没工夫与你细讲。”说罢,招呼一声前面伙计慢走,挑着担飞也似去了。蛋子和尚不好阻挡,遥问一句道:“这里唤做甚么地名?”听得那边答个“乱葬岗”三字。蛋子和尚点头道:“怪得丘冢累累,原来是土人埋骨之所。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学些本事,做些功业,扬名于万代之下,似此一坏黄土,谁别贤愚。”叹了一口气,向南而行。又去了好多路,地势渐平,见有几处田畦禾黍,想是罗家畈了。只不见个居人,也有几间零星草房,都封锁着门,没人住下。只得忍饿又走,看看日落天昏,望见隔溪一林树木那里,像有个人家。欲待渡溪而去,不知深浅,走近滩边,把这防身短棍竖起,向水中一按,打个探子,谁知水深丈余,那棍直到水底跳将起来,便半横半竖的向下流溜去了。蛋子和尚打捞不着,只得舍了这棍。沿溪走去看时,约莫又是一箭之地,溪面稍狭,有两根杂木将草绳捆着,横倒水面做个浮桥。蛋子和尚性急,便把双脚踹上,不提防草绳日久朽烂,这边身势去得太重,把两根木头一脚蹬开。好个莽和尚,收脚不迭,蹋地躺将下去。喜得是个浅处,刚刚淹到乳旁,并不曾吃半口水儿,只将衣包都打湿了。左脚陷在深沙里面,挣得脱时,一只麻鞋已失了。
当时无可奈何,不管三七二十一,拖泥带水走过那一岸去。将湿布衫和那裙儿裤儿脱下,绞干了水,依旧穿上。把右脚麻鞋一发脱了抛去。赤了双脚,提了湿衣包,遥望着树林而走。
约莫离那林子还有半里之远,早见有数间茅舍。近前看时,却也闭着门在那里。门外茅檐边侧铺着一窝乱草,一个头陀盘着双膝在上打坐,面前摆一卷经典,左首安放包裹,倚着一根两头铁裹的齐眉短棒儿。蛋子和尚去向前叫声:“老师父,贫僧是失水逃命的,求慈悲救护则个。”那头陀垂着眼皮,全然不睬。蛋子和尚又叫道:“贫僧饥饿了,老师父带得有干粮,望布施些儿,见在功德。”那头陀只是不睬。蛋子和尚道:“啐!是木的还是石的,只不开口。莫待缠他,我且去敲门,敲得开时,化碗热汤来吃也好。”又猛然想道:“这屋内不知有人住没人住,那头陀同是佛门中出身,尚然如此,黑夜敲门打户,知道人心喜怒如何。打煞也只一夜,且喜不是个寒天,这湿衣裳在身上暖过一夜,好歹也干了,衣包便慢慢的整理也不打紧。”把搭膊将腰束紧,也来檐下向头陀对面打坐。
那头陀见这里和尚坐下去时,便骂道:“死秃驴,这檐下是老爷要伸腰躺脚的,恁般不达时务,不管湿衣裳胡乱挤来,叫老爷怎得安稳。”蛋子和尚想道:“那里有这样的出家人,开口便骂,恁地粗莽。”没奈何耐了气,又对他说道:“贫僧走错了路头,一日没讨得口斋饭,又失脚落在溪中,浑身打湿了。夜晚没处去,权借这檐下歇过一宵,明早就行,与老师父没甚妨碍。望乞相容则个。”那头陀愈加发狠骂道:“死秃驴你不认得老爷么,老爷叫做石头陀,异名石罗汉的便是。一生游方,行也是独行,卧也是独卧,不惯与人合伙。你这秃驴知是好人歹人,来此混帐,走便走,不走时一棍就结果了你性命。”说罢,便站起身来,将手去摸那棍棒。蛋子和尚又饿又冷,身边又没有器械,只怕那头陀了得,敌他不过,慌忙立起道:“老师父息怒,贫僧回避便了。”那头陀又骂道:“死秃驴,怕你不回避,须是远远的与我闪开,若近在侧时,老爷一眼瞧见休想恕饶。”
蛋子和尚连声道:“不敢,不敢。”便提着衣包望屋后便走。黑暗中正不知那里去好,信步走去到得树林中间,只见一株大松亭亭直上约有百尺之高。心下想道:“这树上到好栖身,只是怎得上去?”心生一计,将搭膊解下连衣包拴在腰里,向那松树旁一根小树跨上去,一手揽着松枝,将身就势越过那树,又盘上几层,拣个大大的丫杈中,似鸟鹊般做一堆儿蹭坐着。
方才安身得牢,忽听得下面声响。蛋子和尚眼快,在星光下仔细一看,只见那头陀提着齐眉短棍在树林左右行来步去,东张西望,口里哼道:“死秃驴真个那里去了。”穿过林子又去一段路才转来,倒拖着棍棒,向旧路徐徐而去。
蛋子和尚看了叫声惭愧,且喜不遭他毒手。只是一件:那头陀独自一个坐在人家门首,好不冷淡,得个人作伴也好,为何抵死不容。比及让了他罢了,又来东寻西觅,只恐还在左近,放心不下。其中必有缘故。终不然要做打家劫舍的勾当,怕我碍眼。这个荒村草舍将有甚大财乡,动了他火,好生难解。且莫管他,自己安息一时再处。方欲闭眼,不觉肚中饿得疼痛,肠鸣起来。蛋子和尚道:“这一夜好难过,就熬过今夜来朝怎得气力跳下树去?便跳下时跑走不动,倘遇了那贼头陀,干折个性命与他。闻得仙人餐松茹柏,我且学他一学。”把松枝上嫩毛摘来试尝,虽不可口,却也清香。吃了些儿,引得性起,不论老的嫩的满把的放在口中去,只管乱嚼咽下了许多,也觉得腹中充实了些。
忽然一阵风,远远的闻得号呼哭泣之声。蛋子和尚道:“奇怪,这里又不是闹热村坊,此声从何而来?”侧耳再听时,其声哀急,又像妇女声音,分明在前面茅屋那一搭儿。蛋子和尚猛省道:“是了,一定是那贼头陀干了不公不法的事出来。”欲待不理,心头气忿忿的怎忍得住!我且悄悄地去探个下落,也得放怀。当时解下腰间衣包,缚在树上,重把搭膊拴紧了腰,分开松枝,望下踊身一跳。两脚点地,毫无伤损。将身抖一抖,走出林子,照前路一步一步的捱去。
约莫茅屋相近,悄悄地舒头去望那茅檐下,略无动静。再走几步,向前看时,已不见了头陀。走上檐头左右细看,端的不见了。侧耳听时,里面哭声也住了。蛋子和尚心下疑惑,轻轻的推那门儿,原来是两扇旧白板门。这石头陀在里面用棍撑着,撑得不牢,初时推不开,以后用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