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鼎、易震虽没听过哈延是何来历,看这种排场神气,必非寻常异派可比。因为他擒来敌人尚未收拾,反怪罪门下弟子,不该受了妖妇许飞娘愚弄,言谈举动,甚觉出乎意料,不由看出了神。眼看哈延满脸俱是忧惧之色,一进门便战兢兢膝行前进,相隔宝座有丈许,便即跪伏在地,不敢仰视。长髯老者冷冷地道:“无知业障!违弃职守,擅与妖人合污。昔日我对尔等说过,目前正逢各派群仙劫数,我铜椰岛门下弟子虽不能上升紫府,脱体成真,仗着为师多年苦修,造成今日基业,早已化去三灾。又炼成了地极至宝,不畏魔侵,何等逍遥自在!此番命你炼丹,关系重大,你就要往别处游玩,也应俟回岛复命以后。你却听信妖妇怂恿,带了丹药,私往紫云宫赴宴。幸还逃了回来。我那丹药,乃长生灵药,以众弟子之力,费了数十年苦功,方始采集齐备。如今虽分作多处烧炼,缺一不可。其余八人,俱已复命,独你迟来。如在紫云宫将此丹失去,你纵百死,岂足蔽辜!易周老兄家教不严,有了子孙,不好好管教。既然纵容他们出来参与劫数,就应该把各派前辈尊长的居处姓名一一告知,也免得他们惹祸招灾,犯了人家规矩,给自己丢脸。满以为他那九天十地辟魔神梭所向无敌,就没料到会闯到我的手里。这虽然是他的不是,若非你这业障,他们也未必会寻上门来晦气。我处事最讲公平,我如不责罚你,单处治易家两个小畜生,他们也不能心服口服。你如不愿被逐出门墙,便须和易家两个小畜生一般,各打三百蛟鞭。你可愿意?”哈延闻言,吓得战兢兢地勉强答道:“弟子罪人,多蒙师父开恩,情愿领责。”长髯老者把头微点了点,便喝了一声:“鞭来!”立时便从座后闪出两个童子,手中各拿着一根七八尺长乌光细鳞的软鞭,走向座前跪下,将手中鞭往上一举。
长髯老者笑指易氏弟兄道:“你二人虽然冒犯了我,但是此事由我门弟子哈延所起。当时你们如不逞强穷追,那只有他一人的不是,何至自投罗网?今日之事,须怨不得我无情。此鞭乃海中蛟精脊皮所炼,常人如被打上几鞭,自难活命。你二人既奉令祖之命,出来参与劫数,必然有些道行,还熬得起。首先整我家规,打完了我自己的门人,再来打你们,省得你们说我偏向。你二人挨打之后,我保你们不致送命。即使真个娇养惯了,禁受不起,我这里也有万木灵丹,使你二人活着回去。归报令祖时,就说铜椰岛天痴上人致候便了。”说罢,便命行刑。
易氏弟兄先听长髯老者说话挖苦,易震忍不住张口要骂,还是易鼎再三以目示意止住。及至听到后来,已知长髯老者并非妖邪一流,至少也与乃祖是同辈分的散仙。自己不该一时没有主见,闯此大祸,悔已无及。再一听说来历,不由吓了个魂不附体。想起祖父昔日曾说,凡是五金之精炼成的宝物,遇上南北阴阳两极元磁之气,均无幸理。现时正邪各派群仙中只有三五件东西不怕收吸。不过两极真磁相隔一千零九十三万六千三百六十五里,精气浑茫,仙凡俱不能有,又系天柱地维,宇宙所托,真磁神峰大逾万里,无论多大法力,俱难移动,虽然相克,不足为害。惟独南海之西,有一铜椰岛,岛主天痴上人得道已数百年,不知怎地会被他在岛心沼泽下面地心中寻着一道磁脉,与北极真磁之气相通。他将那片沼泽污泥用法术堆凝成了一座笔直的高峰,将太乙元磁之气引上峰尖,几经勤苦研探,竟能随意引用封闭。当初发现时,天痴上人同两个门徒身上所带法宝、飞剑,凡是金属的,全被吸去,人也被磁气裹住,几乎葬身地底。多亏他一时触动灵机,悟出生克至理与造化功用,连忙赤了身子,师徒三人仅仗着一个宝圈护身逃出。自从筑炼成了这座磁峰以后,门人逐渐众多,道力也日益精进,于正邪各派剑仙散仙之外自成一家。他每隔三十年,必遍游中土一次,收取门人,但论缘法,不论资质,虽然品类不齐,仗着家法严厉,倒也无人敢于为恶。他门下更有一桩奇特之处:因为磁峰在彼,专一吸化金铁,所有法宝、飞剑,不是东方太乙神木所制,便是玉石之类炼成,五金之属的宝物极少。他那磁峰,虽比两极真磁之母力量要小得多,可是除了世间有限的几件神物至宝外,只要来到岛上,触恼了他,将峰顶气磁开放出来,相隔七百里内,不论仙凡,只要带着金属兵器,立时无法运用,不翼而飞,当时连人一齐吸住,真个厉害已极。当时全家聚谈,只当长了点见闻,并没在意。不想初次出门,无心遇上。料他必与祖父相熟,哪里还敢再出恶言。
正在寻思之间,地下哈延一听上人喝呼行刑,跪在地上,说了声:“谢恩师打!”早不等那两个童子近前,起身两臂一振,身上穿的半臂便自脱落。再将手往上一举,从宝顶垂下一根和捆易氏弟兄长短形式相近的长索,索头上系着一个玉环,离地约有二十来丈左右。哈延脚点处,纵身上去,一把将环抓住。那两个童子先用单腿朝宝座前一跪,左手拖着长鞭,右手朝上一扬,便即倒退回身,扬鞭照定室中悬着的哈延打去。好似练习极熟,打人并非初次,动作进退,甚是敏捷一致,姿势尤为美观。那蛟鞭看去长只丈余,等到一出手,却变成二十多丈长一条黑影。二童此起彼落,口里还数着鞭数,晃眼工夫,哈延上身早着了好几下,身上立时起了无数道紫杠。痛得他两手紧攀玉环,浑身抖颤,牙关错得直响,两只怪眼瞪得差点突出眶外,看神气苦痛已极。易震因他是个罪魁祸首,恨如切骨,见他受了这般毒打,好生快意。全没想到天痴上人存心这样,既保持了铜椰岛尊严,等异日易周寻上门来时,又好堵他的口,还可问他索赔折断的千年铜椰古树。打完哈延,便要轮到他弟兄二人头上。易鼎虽然知道厉害,但是事已至此,也没可奈何,只得悬着心,看仇敌受责,聊快一时。二童挥鞭迅速,不消片刻,已打了一百余下。哈延雪白的前胸后背,满是紫黑色肉杠,交织坟起。二童子仍是毫不徇情地一味抽打不休。正打得热闹之间,忽听远处传来三下钟声,天痴上人将头朝左侧为首的一个少年一扬。那为首少年便跪下来,说了几句,意思好像代哈延求情,说话声音极低,听不清楚。余人见状,也都相继跪下。上人冷笑道:“既是你等念在同门义气苦求,也罢,且容这业障暂缓须臾,饶却饶他不得。现有外客到此,还不快去看来。”当下吩咐止刑。二童长鞭住处,哈延落了下来,遍体伤痕,神态狼狈已极。一落地便勉强膝行到宝座前,跪伏在地,人已不能动转。这时那为首少年业已谢恩退了出去。
上人道:“有人拜岛,不知是否旧交?这里不是会客之所,尔等仍在此相候,我到前面浴日阑会他。”说罢,仍由服侍诸童扶了宝座,往前走去。走到石室前面尽头,上人将手一指,立时壁间青光乱转,顷刻间,现出一个三丈多高大的圆门。除了两旁诸少年和那手执刑具的四个童子外,俱都随定宝座,跟了出去。易氏弟兄先前只猜那里是片玉石墙壁,通体浑成,并无缝隙。如今忽又现出圆门,算计外面还有异景。恰巧上人出去,并未封闭,扭转头顺圆门往外一看,这两间大石室想是依山而筑。门外那间要低得多,看得甚是清楚。上人仍然在诸童围侍中,端坐在宝座之上。只两旁少去两排玉墩,添了几个略微同样的青玉宝座,尽头处,敞着向外面,设有一排台阶,两边有玉栏杆,有些类似殿陛,余者也都差不多。来客尚未走到。再看室内跪伏的哈延,已由两个少年扶起。先前行刑二童,各从一个同样的葫芦里取出几粒青色透明的丹药。另一少年取来一玉瓶水,将丹药捏散,化在里面,摇了两下,递与哈延口边,喝了几口。然后由那行刑二童各含了满口,替换着朝哈延喷去,凡是受伤处全都喷到。眼看那么多条鞭伤,竟是喷一处好一处。等到一瓶子水喷完,哈延已可起立。先跪倒谢了众同门求情之恩,又向二童谢了相救之德。二童低语道:“恩师法严,我两个奉命行刑,不敢从轻,实出不已。现在拼着担点不是,随了各位前辈师兄略尽私情,虽可暂时止痛,这新伤初愈,二次责打,还要难熬。师兄休得见怪。”哈延自是逊谢。易鼎正看得出神,易震偶一回头,忽然“咦”了一声。易鼎回头往圆门外一看,适才出去的那个为首少年,正领了三个女子,恭恭敬敬,历阶而上。一见便认出当中走的是自家姑姑女神婴易静。其余二女,一个是陆蓉波,一个是廉红药。俱是同破紫云宫自己人,不知怎会到此?料与自己有关,不由惊喜交集。见易震几乎要出声招呼,忙用眼色止住。
易静早看到两个侄儿绑吊在里屋之内,心中虽然有气,并未形于辞色,仍如未见一般,从从容容,随了引导,行近宝座前立定,躬身施了一个礼,说道:“晚辈易静,因往紫云宫助两位道友除魔,事后才知两个舍侄追敌未归,忽奉家父传谕,命晚辈同了媖姆门下廉红药,峨眉齐真人门下陆蓉波,来此拜山请罪。就便带了两个无知舍侄回去,重加责罚。不知上人可能鉴此微诚否?”上人闻言,微笑道:“我当令尊不知海外还有我这人呢。既承远道惠临,总好商量。且随我去里面,再一述这次令侄辈在此行为如何?”说罢,不俟还言,将手一扬。那宝座便掉转方向,仍由诸童扶持,往圆门中行进。易静、红药、蓉波三人只得跟着进去。宝座刚回原位,上人吩咐看座。那为首少年将手朝着地下一指,便冒起三个锦墩,一字排开在宝座前侧面。
上人命三女落座之后,才笑指哈延,对三女道:“这便是我那孽徒哈延,因受妖妇许飞娘蛊惑,往紫云宫赴宴,失去宝物,坏了我门中规矩,咎有应得,原与令侄辈无关。只是他未奉师命,违弃职守,犯的乃是本门戒条,在外却无过恶,事前又不知你们和紫云三女为难。道家往来宴会,常有之事。适才已派人问明,当时他见你们两家动手,本要回来,无奈你们防备紧严,心辣手狠,一味残杀不休,令侄辈又不肯网开一面。他心里不服,才用法宝伤人,原想借此逃走。谁知令侄辈不容,破了他的法宝。他已地行逃遁,还要执意斩尽杀绝,仗着令尊神梭威力,苦追不舍,非置诸死地不可。这也是他孽由自作,不去管他。后来追到我铜椰岛,我门下均守我规矩,并未敢速然动手,只由海岸上几个值日的门人骑鲸上前,询问来历姓名。此时令侄辈如照实说出,以礼来见,不特不致被老夫擒住,还须重责哈延以谢,岂不是好?叵耐令侄辈一味逞强,见了我的门人,不分青红皂白,才一照面,便即倚强行凶。他们未奉我命,仍是不敢交手,连忙回岛禀告时,令侄辈已经追到岛上,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将我数千年的铜椰仙木撞折了七十四根。后来我门下弟子吴遇见来人闹得太不像话,正要用四恶神网伤他们,我已闻声出来,看出是令尊子孙,不愿下此毒手,才收去宝网,用太极元磁之气取了神梭,将他二人用意绳擒住,悬吊此间。我想此事衅自我门人所开,专责令侄,未免说我不讲理,心有偏向;如果专责哈延,未免又使众门人不服,说我畏惧令尊,人已打上门来,还一点不敢招惹,未免说不过去。为此我先命哈延供出情由,查明双方曲直。本拟用蛟鞭当着令侄打完了哈延,再同样代令尊责罚子孙,然后命人送他二人至玄龟殿,请令尊来此,将我那七十四株铜椰神木医治复原。我虽讲情面,处事极重公平。既然令尊得信,派你三人来此,代令侄求情请罪,我如不允,未免又是不通情理。不过他三人其罪惟均,要打要罚,须是一样才妥。可惜你三人来迟了一步,哈延已经挨了一百余下蛟鞭,令侄辈却是身上尘土未沾。就这么放走,纵然令尊家法严峻,将他二人处死,我们也未看见;万一护短溺爱,哈延也打得略有一点冤枉。我想还是省事一些,由我处治。哈延之责,尚未足数,也不必再补。令侄辈照他数目领责,也决不使其多挨一下。如何?”
易静见上人说话挖苦,早就生气,因守矮叟朱梅之诫,一面强忍忿怒,一面还想措词反驳。那易震素来刁钻,见三女前来,胆气顿壮。开始还以上人是乃祖好友,不敢乱说,静候他重释前嫌,一走了事。后来一听,不但没有允意,反连乃祖也骂其内。反正难免吃苦,把心一横,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不要脸的老鬼!用障眼法儿打门人,还好意思说嘴。你看你那孽徒身上有伤么?”天痴上人原不护短,家法也严,只因来人将他心爱仙木撞折,才动了真怒,执意非打来人一顿不可。又因哈延虽然无知闯祸,平素却无过错。明知当时挨打,虽多受苦痛,打完之后,众门人必要徇情庇护,虽未授意医治哈延鞭伤,并未禁止。偏巧打到半截,三女前来拜山,师徒俱未料到是为了此事而来。上人一出去见客,众门人见哈延打得可怜,师父又没有禁令,忙不迭地给他医治,却不想授人以柄。上人进来时看见哈延身上伤痕平复,并未在意。及至被易震一驳,匆促中,竟回不出什么话来。眉头一皱,勃然大怒道:“小畜生,无端道我偏向,难道我还怕你祖父易周,成心弄假不成?你无故犯我铜椰岛,决难宽容。我也照样用障眼法儿打你,打完也给你医便了。”说罢,便命行刑。
三女当中,蓉波是转过一劫之人,又在石内苦修多年,道力虽高,尚无火性。易、廉二女早就按捺不住,一见上人翻脸,话又伤人,如何还能忍受。因知上人厉害,还不敢造次,只想将易氏弟兄救了逃走。刚互相一使眼色,往易氏弟兄飞去。同时地上两个行刑童子,巴不得师父喊打,手中鞭便已扬起。猛听钟声连响,这次却是起自室后。上人脸上方有些惊讶,室中一道青光飞入,一个穿白半臂少年现身跑禀道:“磁峰上起了一片红光,磁气忽然起火,请师父快去!”言还未了,就在这三方忙乱之际,忽见圆门外现出一个赤足驼背的高大老头,声如洪钟,大喝道:“痴老头,别来无恙?你这么大年纪,还欺凌后辈则甚?人我带去,你如不服,明年秋月岷山白犀潭寻我,不必与人家为难。”说时,早把手一招,易氏弟兄绑索自然脱落,刚巧被易静一手一个接住。地上两童的蛟鞭已打了上来,眼看打在三人身上。恰巧蓉波见二女动手,随后赶到,一见来了救星,二女业已得手,二童挥鞭打上,喝声:“不得无礼!”手指处,两片碧荧荧的光华将蛟鞭接住,绞为两段。天痴上人闻得磁峰有警,本已大吃一惊。又看从圆门中来的那个驼子,乃是多年未见的神驼乙休,愈发又惊又怒。刚要伸手取宝,满室金霞,红光照耀,一阵霹雳之声,连乙休和易静等五人俱都不知去向。室后钟声更是响之不已。全岛命脉,存亡所关。又知神驼乙休用的是霹雳震光遁法,瞬息千里,追赶不上。还是救护磁峰要紧。只得舍了不追,一指宝座,如飞驶向磁峰一看,一溜火光,疾同电闪,一瞥即逝,磁峰要紧之处仍是好好的,并无动静,才知中了人家调虎离山之计。磁峰人不能近,只不知乙休用的是甚法儿,会使它起火。自己误以为敌人勾动地心真火,使其内燃,闹了个手足无措。枉有那么高的道行法力,竟吃了这等大亏,不禁咬牙切齿痛恨。从此便与易周、乙休二人结下深仇,日后互相报复,不可开交。如非乾坤正气妙一真人亲率峨眉长幼三辈同门赶到,以大法力解围,几乎被乙休穿通海眼,宣泄地气,点燃地心真火,烬天沸海,闯出无边大祸。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易静、红药二人刚刚飞近易氏弟兄身前,易氏弟兄已经脱绑坠落。因为事出突然,只觉身子一松,往下落去。等到得知遇救脱险,正要飞身逃走,易静也抢上前来,将他二人一手一个夹起。因为几方面都来得异常迅速,又忙着救人,又是同时发现乙休到来,并未看清,一得了手,只想逃走,连乙休的话都未听明。正想招呼后面的蓉波,猛又见下面两条鞭影打将上来,想躲万来不及,正拼着挨他一两下。恰巧蓉波赶到,用法宝玉钩斜断了长鞭,幸免一鞭之厄。就在这仓皇骇顾之间,倏地霹雳大震,满室俱是金光红霞。除蓉波一人稍后,看出是神驼乙休施展法力之外,易静、红药俱当做天痴上人为难,又知道元磁真气厉害,凡是金属的法宝都施展不得,方在有些胆寒,未及动作,三女眼前一暗,身子已凌空而起。易静、红药仍以为落入险境,还想冒险施为,打脱身的主意。猛听耳旁有人喝道:“尔等三人业已被我救走,不准妄动。”蓉波未受惊骇,又曾见极乐真人用过这种遁法,神志较清,忙喊:“易、廉二位姊姊,休得猜疑。适才敌人正对我们要下手时,来了一位前辈仙人,用霹雳震光遁法,将我等救出险地了。”易静、红药闻言,才想起雷声霞光发动时,仿佛曾听有人在与天痴上人搭话,原来竟是救星,不由喜出望外。
约有两个时辰光景,眼前又是一亮,身已及地。易静等五人定睛一看,存身之处,乃是一座绝高峰顶,四外云气浑茫,千百群山,只露出一些角尖,环绕其下。上面满是奇松怪石,盘纡攫拿,乘着天风,势欲飞舞。只偏西角顶边上,繁阴若盖的老松下面,有一块平圆如镜的大盘石,石上设有一盘围棋,残局未终。石旁只坐定一个丰神挺秀的白衣少年。众人刚一现身,便忙着迎上前来,口称:“老前辈,顷刻之间,便将五位道友救出罗网。可曾与天痴上人交手么?”五人闻言,回头一看,身后红光敛处,现出一人。除蓉波外,余人方得看清来人是个身材高大、装束奇特的红脸驼叟。只有易氏弟兄和红药见闻较寡,不知他的来历。蓉波、易静虽未见面,久已闻名,一看这等身材装束,早料出是神驼乙休无疑,慌忙一同跪下,谢了相救之德。乙休只将手一摆,便答那少年道:“我们两次对弈,俱是一局未终,又惹闲事。好笑朱矮子现有龙雀朱环,不敢去招惹痴老头,偏要请我去替他们解围,自己却在暗中捣鬼。我和痴老头本来无怨无仇,他为人好高,我这回虽未肯伤他,已给他一个大没趣,日后怎肯甘休,这不是无事找事么?”少年笑道:“天痴上人法力道行,在诸位老前辈中,原属平常。但是他那元磁真气,却是厉害无比,如非老前辈法力无边,亲展拿云手,朱师伯一人前去,怎能这般容易?如今救了这五位道友,不但齐师伯感谢盛情,便是朱师伯与家师、易老前辈、媖姆等,也感佩无地了。”乙休笑道:“我昔日受齐道友相助之德,无以为报,给他帮点忙,也应该。不过朱矮子为人,太取巧一点。”众人见乙休讲话,只得行完了礼,躬身侍侧,静听他说完了话,告辞起身。
乙休还待往下说时,似闻头上有极细微的破空之声,晃眼落下一人,正是矮叟朱梅。众人慌忙上前拜见。那少年也忙着行礼,口尊师叔。朱梅先不和乙休说话,劈头便对少年道:“我从铜椰岛出来时,中途遇见往南海独鱼峰借九火神烬的李胡子,说你师父已到了凝碧崖,你还不快去?”少年闻言,慌不迭地便向乙休拜别,行完了礼,和众人微一点头,便自一纵遁光,破空飞走。乙休大声嚷道:“朱矮子,你这人太没道理。我下棋向没对手,只有诸葛警我和岳雯这两个小友,可以让他们一子半子,时常抽空到此陪我,解个闷儿。适才一局刚快下完,便接到你从紫云宫转来求救的急信,我帮了你的忙,你却搅散我的棋局。”朱梅笑道:“驼子莫急。近日这些后辈俱都有事在身,又忙着早日赴会,人家不好意思拒却,你偏不知趣,只要遇上,定下个不休。他等一来道行未成,正是内外功行吃紧的当儿,又都有个管头,哪似我等道法高深,游行自在?这孩子无法脱身,又不敢不辞而别,经我这一说,正合心意。你没见他连我都未行礼告别,就一溜烟地走了么?亏你还是玄门中的老手,永留残局岂不比下完有趣?如真要下时,他两人俱是我的师侄,不是小友,用不着客套,等会散事完之后,我命他们轮流奉陪如何?要不你就同我们追到峨眉,当着许多同辈小辈的道友,逼他二人下棋好么?”乙休笑道:“矮子无须过河拆桥,形容我的短处。我这人说做什么就做什么,就追往峨眉下棋,有何不可?不过我还有点事须办,又厌闹喜静,接了齐道友柬帖,到了赴会之日,不能不去而已。我真要下棋时,他要走得了,才怪。”朱梅道:“以强凌弱,以老逼小,足见高明,这且放过不谈。你适才将人救走就罢了,偏和人订的什么约会?休看你此时帮了我一个小忙,到时你仍须借重于我。我那无相仙法,本可使人看不见你的影子。我去时已经在磁峰上放起幻火,用了个调虎离山之计,你如暗中将人救走,怎会结此深仇?我原因痴老头人颇正直,家法又严,不愿过于伤他脸面,才约你相助,暗中行事。这一来你不必说,我早晚也不免与他成了仇敌,那时势必欲罢不能。好则闹个损人不利己,否则还难保不是两败俱伤,何苦多此一举?”
乙休嗤道:“我向来不喜鬼鬼祟祟行事,痴老头他如识趣,不往岷山找寻便罢;他如去时,休说我不能轻饶了他,便是山荆,也未必肯放他囫囵回去。我们素不喜两对一,总有一人与他周旋便了。”朱梅笑道:“你少在我面前说嘴。你自与尊夫人反目后,已有多年,两地参商,明明借此为由,好破镜重圆,和尊夫人相见。否则哪里不好做约会,你单约他在岷山去?不过你那年鸳湖剑斩六恶,将尊夫人兄嫂弟侄尽行诛戮,委实怨你心辣手狠,不给她留点香火之情,害她应了脱皮解体,身浸寒潭的诺言,已经恨你切骨,立誓与你不再相见,只恐在用心机吧?”乙休微笑不答。朱梅又道:“闻得痴老头近年颇思创立教宗,发奋苦修,道行远非昔比。他那劫后之身,也逐渐凝固,再过些时,便可复原,无须驱遣烟云,假座飞行了。我等适才占了上风,一则出其不意,二则故意破坏他的全岛命脉,使其心分两地,所以才闹得他手忙脚乱。如真要明张旗鼓,以道力法宝比较高下,真无如此容易呢。你两家结成仇敌,他胜固无望,但是他有三光化劫之能,为各派仙人所无,要使其惨败,却也未必能够。他屡受小挫,决不甘休,势必常年寻你为仇,又无法致他死命,长期纠缠不休,岂不麻烦惹厌?现今除极乐真人与我和白谷逸外,尚无人能够制服于他。依我之见,趁此衅端初启、仇怨未深之际,我等同往峨眉请齐道友,与他补下一封请柬,约上齐道友,在群仙盛会上,由齐道友出席讲和,略给他一点面子消释前嫌,再归于好。既免得日后逼他与异派妖邪同流合污,走入绝路,将多年苦炼清修毁于一朝之忿;又免得你多了这么一个死缠不舍的累赘,误却你异日飞升的功果。岂非两全其美?”乙休冷笑道:“我向来不知什么顾忌,也从未向人服过什么低。既已做了就做了,他如死缠,怨他自找灭亡。你不要管,我自有法儿制他。你如不听我话,私请齐道友下了请柬,那时大家无趣。我尚有事他去,烦告齐道友,说我盛会前两个时辰准到便了。”说罢,袍袖展处,满峰顶尽是红云,人已不知去向。众人慌忙拜送不迭。朱梅叹道:“这驼子真有通天彻地之能,鬼神莫测之妙。只为他性情古怪,任意孤行,已历三劫,还是如此倔强。此事由我邀他相助而起,如不事前与齐道友商妥,尽量设法代为化解,不特害了别人,又误自己,一个不巧,双方都铤而走险,还要闯出无边的大祸呢。”
易静请问道:“弟子来时,家父曾命紫云事完,归途顺道回家一行,就便携取礼物。不想两舍侄中途遭难,生了波折。这里已离峨眉不远,本可无须回去。只因家父所炼九天十地辟魔神梭现在遗陷铜椰岛,意欲回家一行,不知可否?”朱梅道:“此梭虽为天痴上人收去,并无伤损,早晚珠还,不足为虑。令尊先因开府盛会上颇有两个不愿相见的旧雨,行止未决,所以才命你归途绕道回家携取礼物。如今发生铜椰岛的事端,适才接了我的飞剑传书,又加全家都愿观光,已定日内起程,尽可不必回去。倒是现时因各异派知道峨眉盛会在迩,长幼两辈同门均须亲往,长一辈的他们奈何不得,于是各约能手,专与小一辈的同门为难。我和白道友等四五人,俱受齐道友重托,四处接应小辈门人回山,繁忙已极,此时须往汉阳白龙庵一行。我算计英琼、轻云二人往崇明岛救援神雕,尚欠一个帮手。先时你是分身不得,此时正可代我前去,一得胜急速同返峨眉,不可过于贪功。开府盛会,相隔已无多日了。”易静领命,拜辞起身。朱梅又命廉红药领了蓉波、易鼎、易震三人,同往峨眉进发。然后一道金光,破空飞去。不提。
且说英琼、轻云二人辞别矮叟朱梅,径往江苏崇明岛,去救神雕佛奴。一路上尽是无边大海,骇浪滔天,波涛山立。飞行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前面海天尽处,现出几点黑影,知将到达。正待催着遁光赶去,忽然前边海面上卷起一阵飓风,天际阴云密布,激成一片吼啸之声,震动天地,海水被风卷起数百丈高下,化成好些根擎天水柱,在怪霾阴云中滚滚不休。二人只当变天,仍然逆风而行,并没在意。这时前面岛屿已在阴云弥漫之中失了影子。遁光迅速,不消顷刻,已与那些水柱相隔不远。二人知道这类水柱力量绝大,本未打算冲破,只图省点事,绕越过去。那些水柱好似俱有知觉,二人遁光刚刚穿进,倏地发出一片极凄厉的怪吼,飙驰电掣,齐向二人挤拢。轻云首先觉出啸声有异,地隔崇明岛又近,不禁心里一动,疑是妖人弄鬼。忙喊英琼留神时,英琼见四外水柱压来,除了直冲过去,无可绕越,早娇叱一声,运用玄功,一按遁光,直往水柱丛中穿去。轻云见英琼已有了准备,也将身剑合一,跟踪直穿过去。这一紫一青两道光华,恰似青龙闹海,紫虹经天,那些水柱虽有妖法主持,如何禁受得住,只听霹雳也似一声大震过处,头一根水柱挨得最近,先被紫光穿裂,爆散倒塌,银雨凌空。余下数十根,只一挨近,也都如此。二人所过之处,巨响连声,那么多的高大水柱,转眼工夫,纷纷消灭。柱中不少大鱼水族,沾着一点剑光,便即破腹穿胸,随浪高掷,横尸海面。水柱既消,飓风随息。再一注视前面,青螺浮沉,一座孤岛,业已呈现面前。一会儿到了岛上一看,地方甚是广大,岩壑幽深,花木繁秀,四面洪涛围绕,颇具形势。沿海一带,奇石森列,宛如门户,尤称奇景。二人只得重又飞起,驾遁光分途搜寻。几次发现岩洞,俱是潮湿污秽,不似修道人居处之所。约有半个时辰过去,已抵全岛中心,忽见一座高峰,矗立前面,峰顶仿佛平广,参天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