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上说得好,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两性间的吸引,也是往往不期然而然地会发动起来。在这最初时期的一个关头摆脱开了,就摆脱开了。摆脱不开呢,那么,二期三期,以至成熟,就要慢慢地挨着来。清秋本是个聪明女子,什么不晓得?现在有一个豪华英俊的少年,老是在眼前转来转去,这自然不免引起情愫,她起初只听说燕西会作诗,半信半疑,现在看他这一封信,竟是一个文学有根底的人,倒出于意料之外。她将信看完,便塞在枕头下,被褥最下的一层,只听外面她母亲说道:“人家不晓得那就算了,人家既晓得了,就应该送几碗面过去。”清秋听说,开门出来道:“那是当然要送的。但是人家送我们这么重的礼,我们请人家吃碗面,就算还礼吗?”冷太太听她的口音,竟是要把珠子收下来了,笑道:“凭我们回什么礼,也不能和人家礼物相等啦。”清秋道:“不是那样说,我觉得自己家里煮几碗面,送到那边,俗得了不得,反而显得小气。他们家里有的是厨子,什么面也会煮,把我们这样的面送给人家去,岂不让人家笑话?”冷太太道:“你这话说得也是,依你的意思,要怎么样呢?”清秋笑着说:“妈!我在西洋烹饪法里,学会了做一样点心叫玫瑰蛋糕,叫妈妈爹去和我买些东西来,我做一回试试看。做得了,送人家一些,我们自己也吃一些。”冷太太道:“怪不得你上次带了那些洋铅的家具回家,原来是做鸡蛋糕吃的。我说你准能做得好吗?”清秋道:“做不好,就不送给人家,那还有什么不成?”冷太太总是爱着这一个独生的姑娘,就拿了钱出来,叫韩观久替她去买去。
清秋也很高兴,系了一条白色的围裙,亲自到厨房里去做这玫瑰蛋糕。人在高兴的时候,什么事也办得好。两三个钟头,她已蒸得了许多。这蛋糕是淡黄色,上面却铺了青红橙皮、葡萄干、香蕉瓤,一些又软又香的料子。而最重要的一部分却是玫瑰糖精。因此这蛋糕,倒是香甜可口。清秋挑了两格好的,趁着热气,用个瓷盘子盛了,就叫韩妈送到燕西那边去。恰好燕西在家,他一见韩妈送东西来,正要探听那一封信的消息。连忙说道:“多谢多谢,看这个样子,热气腾腾的,是自己家里做的呢。”顺手一摸,又掏出一块钱来赏韩妈。韩妈道:“今天已经花了你一回钱了,怎样又花你的钱?真不敢接。”燕西道:“你尽管拿着。要不,第二回,我就不敢烦你做事了。”韩妈见他如此说,道了一声谢谢,只得把钱收下。燕西道:“这是你家太太做的吗?”韩妈道:“不,是我家小姐做的。你尝尝看,好吃吗?”燕西听说是清秋做的,便道:“好吃好吃。”韩妈心里好笑。然后问道:“我那一封信……”韩妈道:“我送给小姐了。”燕西道:“她看了吗?”韩妈道:“看了。”燕西道:“你看见她看信的吗?”韩妈道:“我看见她看信的。”燕西这才用手撅了一块玫瑰蛋糕,放在嘴边慢慢地咀嚼。笑着问道:“她说了什么呢?”韩妈道:“她没有说什么。她看信的时候,我也就走开了。”燕西道:“她不能一句话都没有说,总说了两句吧?”韩妈道:“她说是说了一句。她问我给太太看了没有?我说没有。她就说,别告诉太太。”这几句话,说得燕西心花怒放,便道:“你很会办事,我还要托托你,你顺便的时候,可问她一声有信回复我没有?若是有信的话,你可以一直送到我屋里来。我那些听差要问你,你就说是我叫你来的。”韩妈因为燕西待她好,她以为是应该报答人家的,燕西这样说,她就这样答应。因为金荣进来,她才走了。
金荣问道:“七爷,我们明天请客,酒席是家里厨子做呢,还是到馆子里去叫呢?”燕西道:“就是家里厨子做吧,说一声就得了,省得费事。”金荣答应着去了。因此一问,燕西想起作诗来了,把他父亲出的题目,拿了出来,摊着看看,研究怎样的下手。那题目是春雨七律一首;芍药七绝,不拘首数;登西山绝顶放歌,七古一首。燕西一想,除了芍药的七绝,自己还有些把握外,其余一概不知怎样下手。这没有法子,只好请教宋润卿了。当时就把宋润卿请来,把题目给他看,问他是作哪个题目。宋润卿道:“要作几个题目,才算完卷哩?”燕西道:“作两个题目就算完卷了。那七绝,我是选定了。现在就是想着在这首七古和七律里面,究竟是选哪一首好?”宋润卿道:“就是春雨吧。七古这种诗,才力气,三缺一不可。若是作得欠妥,诗社里无所谓,恐怕呈给令尊看,不能放过去。”燕西道:“很好,那么,就请宋先生替我作首七律吧。”宋润卿道:“好,让我回家去作,作好了,晚上送来。”燕西道:“还有七绝呢?”宋润卿道:“这个也要我作吗?”他原是顺口反问这样一句,燕西听了,就觉得未免过重一点,倒有些不好意思。宋润卿见燕西说不出所以来,自己也觉得这话重了。便道:“我对于七绝,向来是作不好的。不过我也可以拟几首,回头请燕西兄来删改,到了晚上,和那首七律,我一并送过来就是了。”燕西听了,自然欢喜。
到了次日,所请作诗的客,都缓缓来了,到的共是十位,那是邹肇文、谢绍罴、杨慎己、沈从众、韩清独、孔学尼、孟继祖、冯有量、钱能守、赵守一各先生。燕西出来招待,都请他们在客厅里坐下。其中孟孔钱赵,是四位少爷,其余都是参佥事之流。邹肇文先拱一拱手,对燕西说道:“七爷兴趣很好,弄起诗社来了。这里许多人就是我不成。不用说,七爷的诗,那要首屈一指了。”燕西笑道:“我能作什么,不过跟着诸位后面学一学罢了。”谢绍罴打了一个哈哈,然后说道:“这是笑话了。七爷跟着我们学诗吗?谦逊太过,谦逊太过。这一回是七爷值课,这题目当然是由七爷酌定的。我想七爷一定拟好了?”燕西道:“拟是拟好了,不过还请大家决定。”孔学尼道:“是什么题目?燕西兄先说出来听听。”燕西道:“这题目也不是我拟的,因为我把立诗社的话,告诉了家严,家严很是欢喜,就代出了三个题目。”邹肇文手一拍道:“怎么着!是金总理出的题目?这一定很有意思,让我来想想,他老人家要出哪一类的题目?”说着,昂起头来,望着天想了一想。谢绍罴道:“据我想,或者切点世事,如秋感之类。”邹肇文道:“不对,金总理有一番爱国爱民的苦心,这样的题目,他会留着自己作的。但是他老人家高兴,会出这一类题目,也未可知。”说时,燕西已把宣纸印花笺抄的题目十几张,分散给在座的人。邹肇文念道:“春雨七律一首,芍药七绝不拘首数,登西山绝顶放歌,七古一首。”邹肇文又将手一拍,说道:“我说怎么样,他老人家的题目,一定是重于陶冶性情一方面的。”那杨慎己年纪大些,长了一些胡子,笑道:“这春雨的题目,金总理是有意思的!必须学张船山梅花之咏,王渔洋秋柳之词,那才能发挥尽致。他老人家叫我们作一首,我们能作的,不妨多作几首,至于这芍药呢?哼……”说着,又将胡子摸了一摸道:“这个应该作个十首八首,方才合适。至少也要像李太白的《清平调》一般,作个三绝。要说到这七古,恐怕在座诸位,才调有余,魄力或不足。我是选定了,先作这个。”燕西心里讨厌道:我原不打算请这个老东西的,无奈父亲说,他是一个老手,要请他加入。你看他还没有作,先把在座的人批评一顿,这样老气横秋的样子,我实在看不入眼。便说道:“请诸位先吃一些点心,一会儿,我还要介绍一位诗家和诸位见面呢。”大家听说是吃点心,都停止了谈论,站起身来,客厅隔壁,一列两间厢房,已经摆好桌椅。大家少不得有一番让座。趁此时间,燕西已经把宋润卿也请来了。燕西将在座的人,一一和他介绍。那杨慎己瞟了他一眼,心想,所谓诗家,莫非就是他?我看穿得这样寒碜,就不是一个会作诗的人。
大家坐定,便端上菜和面来,大家一面吃面,一面谈话,非常热闹。吃过点心之后,燕西引导着众人,进了书房,就让他们开始去作诗。杨慎己先说道:“燕西兄,我们这诗社,今日成立的第一天,以后当然要根据今日作去,要不要先议个章程?”谢绍罴道:“这个提议,我先赞成。不过这三个题目的诗,要作起来,恐怕很费事。不如我们先作诗,把诗作完了,大家有的是富余的工夫,然后再议章程,就很从容了,哪怕议到晚上十二点钟去呢。”杨慎己道:“诸位觉得作诗很难,很耽误时候,那么先作诗,后议章程也好。”说时,摸着胡子笑了一笑,说道:“依我而论,有两个钟头作诗,尽够了。作完了诗,又议章程,恐怕不到吃晚饭诸事都完了。”那邹肇文生怕大家依了杨慎己的提议,先就拿着那张题目给燕西看,指着“芍药”两个字,说道:“我先作这个。今天是燕西兄的主人,我们应该听燕西兄的号令,燕西兄,你看要不要限韵?”燕西道:“不限韵吧!若是限了韵,大家有许多好句子,都要受束缚,写不出来,岂不可惜?”邹肇文道:“极对,我就是这样想。”那孔学尼是个近视眼,将题目纸对着眼睛上,由上往下,由下往上地移动着,看了一遍,对燕西说道:“好久没有作七古了,不知道成不成?”孟继祖道:“要就发挥意思上说,还是应大吹大擂一番。”杨慎己知道他二位,是两个阔少爷,便道:“孔孟二兄是有心胸的人,所以说的话,正和愚见相同,我们三个人,各作一篇吧。”他们在这里发议论,燕西早督率着听差,摆上十几份位子。每位子上,一个白铜墨盒,一枝精选羊毫,一叠仿古信笺。此外一处一份杯碟,斟满了上等的碧螺春茶,又是两支雪茄,一盒金龙烟卷,这都是助文思的。布置已毕,各人入位,立刻把满屋嚣张的空气,就安静下去了。但是大声已息,小声又渐渐震动起来。那声音嗡嗡的,就像黄昏时候,屋里的蚊子鼓舞起来了一般。仔细听那声音,有念“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有念“名花倾国两相欢”的。燕西的稿子,本来是胸有成竹,他一点也不用得忙,反而抽着烟卷,冷眼去看在座的人搜索枯肠。只见在座十几颗脑袋,东晃西荡,正自上劲。
那韩清独坐的位子,正在杨慎己的前一排。他两只脚在桌子下面,拼命地抖着,上面也就摇动起来。把杨慎己桌上一杯茶,震动得起了波浪,直往杯子外跑。杨慎己有些忍不住了,便道:“清独兄,你的大作得了吗?”韩清独抽出一方小手绢,去揩头上的汗,说道:“得了一半,我念给你听。”杨慎己道:“不用的,回头作完了,大家瞧吧。你把椅子移上前一点,好不好?”韩清独道:“怎么样?挡住了光线吗?”杨慎己不便说明,只得说:“是。”韩清独将椅子移了一移,依旧又是摇摆起来。杨慎己再忍不住了,便说道:“清独兄,你别摇啊。”韩清独正为着那首七绝,末了一句接不起来,极力地摇摆着身躯,在那里构思。听见杨慎己说别摇,随口答道:“二萧里面,没有再好的字了,不用‘摇’字,用什么字呢?”大家听说,都笑了起来。韩清独莫名其妙,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大笑,倒愣住了。不过这样一来,大家都有戒心,不敢放肆着摆文了。
前后约摸有两个多钟头,果然算杨慎己的才思敏捷,他的诗先作起来了一首七律,随后孔学尼、冯有量、赵守一,也各得了一首。达到三个钟头的时候,十停之中,有八停都得了。于是燕西吩咐听差,叫他上点心。每人席上是一碗鸡汁汤,一荤一糖两个大一品包子。邹肇文见点心来了,首先一个拿着包子就吃。不料使劲太猛,一口咬下去,水晶糖稀,望外就是一詄。这糖馅是滚热的,流在手上,又黏又烫。他急得将包子一扔,正扔在杨慎己的席上,把人家几张信笺全粘上了糖稀,粘成了一片。杨慎己翻着两只大眼睛对邹肇文望着,邹肇文大大地没趣,只得把自己的面前一张信笺,送了过去。燕西生怕为着这样的小事闹了起来,很是不雅。拿着一张诗稿,念了一句:“昨宵今早尚纷纷。”问道:“这是哪位的大作?”谢绍罴正在喝鸡汁汤,咕嘟一口吞下,连忙站起来,向前一钻,说道:“这是兄弟作的那首春雨七律呢。”大家听说,便凑上前来看,那首诗是:
昨宵今早尚纷纷,半洒庭庑半入云。
万树桃花霞自湿,千枝杨柳雾难分。
农家喜也禾能活,旅客惊兮路太荤。
自是有人能燮理,太平气象乐欣欣。
杨慎己看了先点了一点头道:“绍罴和我共事稍久,他这个意思,我是能言的。第一二句,自然由‘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脱胎得来。若以为是把‘清明时节雨纷纷’一句改的,那就不对。但是写得好,你看他用‘尚纷纷’三个字,已经形容春雨连绵了,加上庭庑和云,简直写得春雨满城哩。”谢绍罴见慎己和他把诗注释起来,非常高兴,手上拿着一柄白纸折扇,折将起来,顶着下颏,含着笑容,站立一旁。杨慎己又道:“这项联,不必疑了,无非是形容雨中之景,而暗暗之中,自有雨在那里了。腹联‘农家喜也禾能活,旅客惊兮路太荤’。是运事,上七律规矩,是这样的。三四句写景,五六句运事,若是三四句运事呢,五六句就写景。不过这‘路太荤’的‘荤’字,押韵好像牵强一点。”谢绍罴道:“杨先生说得自有理,但是这句诗,是含有深意的。俗言道:春雨滑如油。满街都是油,岂不太荤?”杨慎己点了一点头道:“也说得过去。至于末句这归到颂扬金总理,很对,今之总理,昔之宰相也。宰相有燮理阴阳之能,所以他那一句说自是有人燮理,言而不露,善颂善祷之至。”大家看他说得这样天花乱坠,真也就不敢批评不是。其次由燕西拿出一张稿子来,说道:“这是杨先生的大作。”谢绍罴要答复人家一番颂扬的好处。于是接着念道:
登西山绝顶放歌西直门外三十里,一带青山连云起。上有寺观庵庙与花园,更有西洋之楼躲在松林里。流水潺潺下山来,山上花香流水去。我闻流水香,含笑上山冈。
谢绍罴笑道:“韵转得自然,这样入题,有李太白《梦游天姥》之妙。”接上念道:
一步一级入云去,直到山巅觉八方。近看瓜地与桑田,一片绿色界破大道长。远看北京十三门,万家宫阙在中央,至此万物在足下,仙乎仙乎我心良。我虽非吴牛,喘气何茫茫?我虽非冀马,空群小北方。
那韩清独先被杨慎己说了两句,余愤未平,这时听到他诗里有“牛马”两个字,不觉冷笑一声。杨慎己见他背着两只手,眼睛斜望着,大有藐视之意,心里发臊,脸上红将起来。说道:“我看韩先生微微一笑,有不屑教诲之意,清独兄以为然否?”韩清独装着笑容道:“杨先生这话,可言重了。不过我也有一点意思,这我‘虽非吴牛’四句,杨先生岂不太谦了?”杨慎己自负为老前辈,居然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批评他的诗不好,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把蓝纺绸长衫的袖子一卷,两手向上举,闭着眼睛,对天念道:“鹏飞万里,燕雀岂能知其志哉?吾闻之:孔子弟子有冉牛,不以名牛为耻也。两晋天子,复姓司马,何辱于其人?太史公尚曰牛马走,庄子亦曰,呼我为马者,应之以为马;呼我为牛者,应之以为牛。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我不敢自侪于牛马乎?”谢绍罴见杨慎己大发雷霆,恐怕他们真闹起意见来,连忙笑道:“两贤岂相厄哉?在杨老先生固然是发挥所学,但是在清独兄,也不过尽他攻错之谊,都算没有坏意。别嚷,还是让我一口气把这诗念完吧。”于是又念道:
君不见夫子登泰山,眼底已把天下小,又不见雄心勃勃秦始皇,也曾寻仙蓬莱岛?我来上山不是偷梨枣,亦非背着葫芦寻药草。我非今之卫生家,更不是来为空气好。人人都说不能合时宜,不合时宜我有一肚皮。情愿走到西山顶,大声疾呼吐我胸中疑。夕阳下山归去来兮。
谢绍罴一口气念完,杨慎己在一旁颠头摇脑,渐渐把心中不平之气,也便减少。便对大家问道:“我觉得我很用了一番工夫,诸位以为如何?”大家先是见他怒气勃勃,谁还敢说不好的字样,都道:“很好很好。”
这里面有一位沈从众先生,稿子还没有作完,正伏在桌子上推敲字句。听到大家说好,他自不便默然,也在那里说道:“好好。”别人见了,以为他自己赞许自己的稿子呢。那孔学尼道:“沈先生的大作,慢慢地推敲,一定有好的句子作出来,我们要先睹为快了!”于是大家都拥到沈从众位上来,将他的稿子拿了去看。沈从众道:“我的诗还没有改好呢,诸位等一等吧。”孔学尼道:“我们看了再斟酌吧,这是七律,又是咏春雨的呢。”便念道:
近来日日念黄梅,念得牙酸雾未开。何处生风无绿柳?谁家有院不青苔?昨夜惊心闻贼至,今朝搔首斗诗来。但得郊外春色好,驱车不厌几多回。
孔学尼在这里念,那孟继祖背着两手,也在他后面念。他是舌辩之徒,最欢喜挑眼的。刚才因为杨慎己在那里,怯他三分老牌子,不敢说什么。现在换了一个好好先生孔学尼在这里念,他的嘴就忍不住了,说道:“诗自然不恶,不过来韵一联,却是有些杜撰。”沈从众本来是个近视眼,眼睛上框着铜钱大的小托力克眼镜。这时,那副眼镜,因为低得太久,且又是摇摆不定的,所以一直坠将下来,落到鼻子尖上。他一会儿忙诗,忘了眼镜。这时要看人,才记将起来,用两个指头把眼镜一送,直靠着眼睛。然后昂着脸对孟继祖一望,笑道:“说此话者,岂非孟少爷乎?阁下生长于富贵之家,哪里知道民间故事,须知道这阴雨天,是贼的出产之日。古人不云乎?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昨宵雨夜,寒家虽为物无多,恰好部里发薪之后,怎样不惊贼之将至呢?”孟继祖道:“这虽然言之成理,究竟和‘春雨’二字,不大相干。”沈从众道:“刚才杨慎己先生不已言之乎?七律规矩,三四句写景,五六句就运事,我正是这样作法呀!”孟继祖道:“那么,起句‘日日念黄梅’,是不是用‘黄梅时节家家雨’那个典?”沈从众道:“对的。”孟继祖道:“那就不对了。黄梅是四五月的事,题目却是春雨,那不是文不对题吗?”那杨慎己和沈从众是同事,沈从众附和着他,自己觉得有面子。便道:“先一看,好像不是切题,其实我们要当注意那个‘念’字。念者,未来之事,心中有所怀之也。所以下面连忙接着就说:何处无柳,谁家不苔,不言春雨而春雨自见。这叫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这其中的冯有量,是个少年大肉胖子,为了几个芍药花的典,搬不出来,急得头上的汗,像黄豆一般大,只管望下落。他站起来道:“诸位别先讨论,我有个问题,要提出来研究。就是这七绝诗,两首能不能算完卷?”燕西见他手上拿着听差刚打的手巾把子,捏着一团,只望额头上去揩汗,这个样子大概是逼不出来了。便先道:“当然可以。我们原是消遣,何必限多少呢。”于是走上前,就把他的诗稿子接了过来,看了一看。那孟继祖知道冯有量的诗,是跟杨慎己学的,他要实行报复主义,就高声念道:
人人都爱牡丹花,芍药之花也不差。
昨日公园看芍药,枝枝开得大如瓜。
这首诗念完,所有在座的人,都不觉哈哈大笑。冯有量他脸色也不曾变,站在大众堆里说道:“这麻韵里的字很不好押,诸位看如何?给我改正改正吧。”孟继祖极力地忍住笑,说道:“这一首诗,所以能引得皆大欢喜,就在于诗韵响亮。我再念第二首诗给诸位听。”于是又高声念道:
油油绿叶去扶持,白白红红万万枝,
何物对他能譬得?美人脸上点胭脂。
孟继祖道:“冯先生这一譬,真譬得不坏,芍药花那种又红又白的样子,真是美人脸上点了胭脂一般。”说着,脸向着杨慎己一笑道:“阁下和冯君,是常在一处研究的。我想杨君的七绝,也是这样一类的作风。”这话要是别人说了,杨慎己一定要反唇相讥。现在孟继祖是个总长的儿子,和孟总长多少要讲究联络一点,当然不能得罪他的儿子。只得笑道:“孟世兄总是这样舌锋锐不可当。”冯有量也走上前,拉着他的手道:“老弟台,你这种不批评的批评,真教人够受的了。你明明说我两句,哪处好哪处不好,那才是以文会友的道理。”这样一说,孟继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燕西道:“继祖兄他就是这样,喜欢开玩笑。其实有量兄这诗的意思,就很新鲜。”杨慎己道:“燕西兄这句话,极是公正不过。我们也很愿看看继祖兄的大作如何?”孟继祖也正要卖弄他的才调,说道:“虽然作的不好,我倒很愿意公开出来,大家指正。”于是抽出他的诗稿,交给杨慎己,让他去看。杨慎己就念道:
阴云黯黯忽油然,润遍农家八亩田。
河北两堤芳草地,江南二月杏花开。
踏青节里飞成阵,布谷声中细似烟。
屈指逢庚何日是,石矶西畔理渔船。
杨慎己还没有批评呢,孔学尼先就说道:“这真不愧是亚圣后人。你看他一提笔,就用了《孟子》上两句典。”说到这里,用两个指头,在空中画着圈圈,口里念道:“河北两堤芳草地,江南二月杏花天。”接上摇着头道:“继祖继祖,你这一颗心,也许是玲珑剔透的东西吧?何以你形容春雨之妙,一至如此!我就常说,七律诗是工整之外,还要十分活泼,令人捉摸不定。像你这天韵,完全是王渔洋家数,真是符合此旨的呀。”杨慎己念了这一首诗,本来也觉得字面上好看一点。但是自己总不输这口气,正要吹毛求疵,扯他一点坏处。第一,用经书的典作诗,这是不合的。第二,杏花春雨江南,本是老句。完全用来,嫌他太便宜了。但是这两点,孔学尼先就说好,真不好驳他。那沈从众,他见孔学尼满口说好,杨慎己也不说坏,认为这诗一定很好,也拍着手道:“好诗好诗,今天这一会,应该是孟兄夺魁的了。”说着,上前就是一揖,笑道:“恭喜恭喜。”孟继祖刚才批评了沈从众一顿,他都是这样佩服,其余的人是更不必谈了,这时自己真是自负得了不得。在场的人,因为他和孔学尼是总长的儿子,燕西是总理的儿子,大家早也就预备好了,这前三名,由他三人去分配。现在既是说孟继祖的好,大家就恭维一阵,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