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孝堂上,大家足哭了半小时,方才陆续停止。女眷仍都回到上房,凤举兄弟却因为有许多亲密些的亲友来谒灵和慰问,事实上不能全请刘宝善代表招待,也只得在内客厅里陪客。所以丧事虽然告了一个段落,凤举兄弟们,依然很忙。金家虽不适用旧式的接三送七,但是一班官场中的人物,都是接三那天前来吊孝,这又大忙了一天。哀感之余,又加上一种苦忙,男兄弟四个之中,到了第四天,一头一尾,都睡倒了。大夫看了一看,也是说“这种病,吃药与不吃药,都没有多大的关系,只要好好地休养两天,就行了”。
燕西住在屋子里,前面有深廊,廊外又是好几棵松树。大夫说:“阳光不大够,可以掉一个阳光足的屋子,让病人心胸开朗一点。”清秋听了大夫的话,就和燕西商量,将他移到楼上去住。这楼上本是清秋的书房,陈设非常干净,临时加了两张小铁床,清秋就陪着他在楼上住。这几日,天气总也没有十分好过,不是阴雨,便是刮大风。燕西在楼上住着第二天,又赶上阴天,天气很凉。依着燕西,就要下楼在外面走动。清秋道:“你就在屋子里多休息一天吧,大哥对内对外,比你的事多得多,他信了大家的话,就没有出房门。你又何必不小心保养一点?家里遭了这种大不幸,你可别让母亲操心。”燕西道:“这个你怕我不知道吗?一天到晚把我关在屋里,可真把我闷得慌。”清秋道:“你现在孝服中,不闷怎么着?你就是下了楼,还能出大门吗?”燕西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哪里说起?好好的人家会遭了这样的祸事。我这一生的快乐,就从此而终了。”燕西说话时,本和衣斜躺在床上。清秋拿了一本书,侧身坐在软椅上看着,并和他谈着话。燕西说了这句话,她将手上拿着的书,向下一垂,身子起了一起,望了燕西一下。但是她又拿起书来,低着头再看了。燕西道:“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怎么又不说了?你还有心看书?”清秋道:“我的心急比你还恐怕要过十二分呢。你都说我有心看书,我真有心看书吗?我不看书怎么办?呆坐在这里,心里只管焦急,更是难受了。”燕西道:“你和我谈话,我们彼此都心宽一点。刚才你有一句什么话,不肯直说出来?”清秋道:“这话我本不肯说的,你一定要我说,我只得说了。刚才‘你说一生的快乐,从此完了’。这个时候哪里容你我做子媳的谈‘快乐’二字?你既是说了,倒可以研究研究。不知道你所说的快乐,是从前那种公子哥儿的快乐呢?还是做人一种快乐呢?”燕西皱了眉道:“你这是什么话?快乐就是快乐,怎么有公子哥儿的快乐,做人的一种快乐?难道公子哥儿就不是做人吗?”清秋道:“所以我说不和你讨论,我一说你就挑眼了。你想,一个人随便谈话,哪里能够用讲逻辑的眼光来看?你愿听不愿听呢?你不愿听,我就不必谈了,省得为了不相干的事,又惹你生气。况且你现在正有病,我何必让你生闲气?”
燕西道:“据你这样说,倒是我没有理了。你有什么意见?你就请说吧。”清秋道:“你别瞧我年轻,但是我的家庭,从前虽不大富大贵,究竟也不曾愁着吃喝。后来我父亲一死,家道就中落了。自我知道世事而后,人生的痛苦,我真看见和听到不少。凡是没有收入,只有花钱出去的,这种穷是没有挽救的穷。自己有钱,慢慢会用光。自己没钱,只有借贷当卖了。我家里就过了这样不少的日子,所以我觉得人穷不要紧,最怕是没有收入。”燕西道:“这个我何尝不知道?不过我们总不至于像别人,多少有一点财产,产业不能说不是一种收入。只是这种收入,是有限的,不能由我们任性地花罢了。”清秋道:“你这话就很明白了。所以我就问你是要哪一种快乐?若是要得做总理儿子时代的快乐,据我想,准是失败。若是你要想找别的一种快乐呢,我以为快乐不光是吃喝嫖赌穿,最大的快乐,是人精神上可以得着一种安慰。精神上的安慰,也难一言而尽,譬如一件困难的事,自己轻轻易易地就做完了,这就可以算的。”燕西道:“这个我也明白的,何须你说。”清秋道:“这不就结了,刚才我所说的话,还是没有错呀。我以为你不像大哥,他早就在政界里混得很熟了,人也认识,公事也懂得,无论如何,他要混一点小差事,总不成问题。你对于那些应酬的八行,老实说,恐怕还不在行,更不要谈公事了。”燕西道:“你就看我这样一钱不值?”清秋道:“你别急呀。不懂公事那不要紧的,一个人也不是除了做官就没有出路,只要把本领学到就得了。”燕西道:“到了这个年岁了,叫我学本领来混饭吃,来得及吗?我想还是在哪个机关找一个位置,再在别的机关,挂上一两个名,也就行了。”清秋道:“若是父亲在日,这种计划要实现都不难。现在父亲去世了,恐怕没有那样容易吧?”燕西道:“哪个机关的头儿,不是我们家的熟人?我去找他们能够不理吗?你一向把事情看得难些,又看得太难了。”
清秋见燕西谈到差事,满脸便有得色,好像这事,只等他开口似的。他的态度既是如此,若一定说是不行,也许他真会着恼。因道:“你对于政界活动的力量,我是不大知道,既是你自己相信这样有把握,那就很好。”燕西道:“据我想,找事是不成问题的,我急的,就是我从来没有办过事,能不能干下去,倒不可知呢。”清秋先是疑他未必能在政界混到事,现在他说有如此之容易,未必他就毫无把握,只要真能在政界混下去,以后好好地过日子,未尝不可以供应自己小两口子的衣食。只是他一做官之后,还是和这些花天酒地的朋友在一处混,那么,是他自己本领赚来的钱,更要撒手来一花,那如何是好?她心里如此想着,关于燕西所答应的话,一时就不曾去答应。燕西望着她道:“我所说的话你看怎么样?不至于说得很远吗?”清秋道:“当然啦,你们府上是簪缨世家,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至于你要出来找事会生什么困难,不过是你们府上门面是这样的大,混到政界上去若是应酬大起来,恐怕也是入不敷出呢!”燕西点点头道:“这个你倒说的是。譬如老大去年在外另组织一个小家庭,一月用一千还不够呢,何况我们将来还要正式布置呢。”当燕西说凤举小家庭一句,清秋就想说如何能比?不料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他连忙就说:“何况我们将来还要正式布置呢。”如此说,是比凤举那番组织还要阔。待要批评两句,这又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说不清,彼此恐怕还会发生纠葛,这倒不如不说,还可以省了许多事了。因此又默然坐着。燕西道:“说着说着,怎么你又不做声了?”清秋道:“这种事情,至少也在三个月以后吧?我们又何必忙着讨论呢?你的身体又不大好,我不愿意空着急,分你的神。将来等家中丧事了结了,慢慢地磋商吧。”燕西也是因为提到这种事,心神不免要增加许多烦恼,清秋不肯说,也就不说了。可是有了这一番谈话,清秋又凭空添了无限的心事,这一生,真要是像燕西执着维持原有生活状况的态度过下去,不能没危险。别的事不必说,就以现在而论,他不但没有一个钱私储,倒有好几千块钱的私债。设若一旦自己组织家庭起来,马上就会感到拿钱不出来了。关于将来谋生的事,燕西虽未必肯听自己的话,然而这件事关系甚大,究竟不能不和他说个详细。自己年轻,见解总还有不到之处,这件事少不得要私自向自己母亲请教一下,看她怎样说。不过自己母亲,以为金家有的是钱,女婿也很像有才干,将来也不可限量的。这时若把实话告诉她,她不但要大大的失望,恐怕也要把燕西的为人看穿。在母亲面前,揭出丈夫的短处来,这究竟也是不相宜的事情呀。这样看起来,还是自己慢慢地打算,不要告诉母亲为妙吧。清秋沉沉地想了又想,反而把自己弄得一点主意没有,神志昏昏的,手上捧着一本书,坐下一边,只是爱看不看的。
这一天的天气,格外的坏,到了下午六七点钟,竟是希希沙沙地下起雨来。自从家中有了丧事以后,金太太总不很大进饮食。大家劝着,或者喝一碗稀饭,或者用热汤泡一点饭,就是这样麻麻糊糊地算了。清秋虽不至于像金太太那样的悲伤,然而满腹忧愁,不减于第二人,要她还是像平常一样的吃饭,当然是不能够的。但是向来是陪着金太太吃饭的,在金太太这样眼泪洗面的日子里,不能不打起精神来,增加她的兴趣。因之这天晚上,纵然是一点精神没有,也不得不勉强走下楼,到金太太屋子里来吃晚饭。饭盒子这时已经拿到屋子里来了,正坐了一屋子人。原来这两天,除了梅丽陪着二姨太,佩芳陪着凤举之外,只有道之夫妇另外是一组,其余金太太的子女都在这里吃饭,是好让母亲心里舒服些。金太太一看到清秋进来,便道:“今晚上你还来做什么?你屋子里不是还躺着一个吗?”清秋道:“他睡着了,现时还不吃晚饭呢。”金太太道:“我这里坐着一大桌人,够热闹的了,你还是到自己屋子里去吃饭吧。若是没有心思看书,把我这里的益智图带去解解闷。省得那位一个人在屋子里。”清秋本来也吃不下饭去,既是金太太叫自己回房去,落得回自己房里静坐一番。因是在书橱子里拿着了益智图竟自先走了。
这个时候,雨下得正紧。清秋回到自己屋子里,虽然全有走廊可走,可是那一阵阵的晚风,由雨林里吹过来,将雨吹成一片的水雾,挟着冷气,向人身上直扑过来。那雨丝丝地吹到脸上和脖子里,不由人连打了两个寒噤。自己所住的这个院子,本来就偏僻的,往常还听到邻院里有各种嬉笑娱乐之声,现在都没有了,仿佛就是特别的冷静。加上自己又搬到楼上去住了,就只有廊檐下一盏电灯,其余的灯都熄了。远远望着自己屋子里,也好像又新添了一种凄凉景象似的,心里也就有点害怕。走到那海棠叶门边下,就叫了两声,都没有人答复,更是害怕。自己勉强镇静着,生着气道:“我越是好说话,这些底下人越是不听话,只是我一转眼的工夫,又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一面说着,一面赶快地上楼,走进房去,燕西已是醒了,便道:“我仿佛知道你走了的,这一会子工夫,你就吃了饭吗?”清秋道:“我哪里要吃饭?我原是去陪母亲。那里倒有一屋子的人,她说让我回屋子来陪着你。我也以为你一人在屋子里怪闷的,所以回来了。幸而是我来了,你瞧,就是我走开这一会子的工夫,两个老妈子都不见了。要不然,你一个人在这里,更要闷呢。”燕西道:“既是母亲那里人多,我去坐一会子吧,你可以一个人在这里吃饭。”说毕,出房就走,清秋正有些害怕,幸得燕西是醒的,正好向他说几句话。不料他反要去赶热闹,自己又不好说两个老妈子走了,留他做伴。只得说道:“外面雨倒罢了,那雨里头吹来的风,可有些不好受。”燕西道:“你让我出去谈谈吧,若是在屋子里坐着,那更是憋得难受呢。”说着,已是下楼而去。
清秋一时情急,楼壁上有个叫外面听差的电铃,也不问有事没有,忙将电铃一阵紧按。因之燕西出院去不多大一会儿,金荣就进来了,站在楼下高声问道:“七爷叫吗?”清秋道:“我这院子里一个人没有,我还没吃饭呢。”金荣道:“我刚才看到这院子的李妈,在厨房里呢,我去叫她吧。”清秋道:“不,不,你先找一个人来给我做伴吧,然后你再找他们去。”金荣见清秋真是害怕,就隔着墙大声嚷道:“秋香姐在院子里吗?七少奶奶叫你过来有事呢。”秋香以为果然有事,答应着就走过来了。清秋听到秋香的声音,心下大喜,连忙走到栏杆边,向下面连招了几招手,笑道:“快来,快来,我正等着你呢。”金荣道:“少奶奶,我该叫他们送饭来了吧?”清秋道:“稀饭就行,一两样菜就够了。”金荣答应着去了。秋香走上楼来,清秋握着她的手道:“你吃过了饭没有?”秋香道:“我们少奶奶到太太那里去了。我们用不着等,吃过了。”清秋执着她的手,一路走进房来,因道:“幸而你来给我做个伴,要不然,我一个人守着这一幢楼,孤寂死了。”清秋在沙发上坐下,也让秋香坐了。秋香笑道:“七少奶奶,你的脾气有好些和七爷相同,七爷和我们不分大小的,从前这里的小怜和他很好。小怜走了,阿囡、玉儿和我,都和七爷不错,只是春兰年纪太小些,不和我们在一处玩。”清秋听了这些话,忍不住要笑,便问道:“你说话这样天真烂漫,你今年几岁了?”秋香道:“我哪里知道呢?我是小的时候,拐子把我拐出来的。那个时候问我,我自己会说四岁,就算是四岁,其实我是瞎说的。后来让拐子把我卖在杨姥姥家里,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就转卖到王家,跟着三少奶奶到这里来了。我到王家的时候,都说是十二岁,连那年共四个年头了,我就算是十五岁了。”清秋道:“你姓什么呢?”秋香摇了一摇头道:“我不大记得,好像是姓黄,可是和‘黄’字音相同的房呀,方呀,王呀,都说不定呢。”清秋道:“你记得你的父母吗?”秋香道:“我还记得一点,我父亲还是个穿长衣服的人,天天从外面回来,都带东西给我吃。我母亲也常抱着我,但是这不过是一点模糊的影子罢了,仔细的情形,我是一点也不记得。”清秋道:“你家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秋香道:“我的少奶奶,我哪里能记得清许多呢?就是我在杨姥姥家里的事,而今想起来,也好像在梦里的一样,你想,我还能够记得许多吗?我若记得许多,我为什么不逃回去呢?我就常说,像我这种人,在世上就算白跑了一趟,姓名不知道,年岁不知道,家乡父母不知道。”
清秋听她说得这样可怜,心里一动,倒为她垂下几点泪,秋香究竟是孩子气,自己说着,其初不觉得怎么样,及至清秋一垂泪,自己也索性大哭起来。清秋擦着泪道:“傻孩子,别哭了,我心里正难受呢。你再要哭,我更是止不住眼泪了。有手绢没有?擦一擦吧。”秋香听她如此说,一想也是,人家正丧了公公,十分懊丧,不能安慰人家,还要特意去惹出人家的眼泪来吗?因之立刻止住了哭,掏出手绢将两只眼睛擦了两擦。这时两个老妈子,都回屋来了,接上厨子又送了稀饭小菜来。清秋让老妈子一直送到楼上屋子里来,掀开提盒,送上桌子,早有一阵御米香味,袭人鼻端。老妈子将菜碟搬上桌子来看时,乃是一碟花生仁拌香干,一碟福建肉松,一碟虾米炒菜苔。除了一大瓷罐子香米稀饭而外,还有一碟子萝卜丝烧饼。清秋对秋香道:“这菜很清爽,你不吃一点吗?”秋香道:“我刚吃完饭了。”说着,便在老妈子手上接了碗,在暖水瓶里倒了小半碗热水,将碗荡了一荡,然后给清秋盛了一碗稀饭,放在桌上,又把书桌上的纸,裁了两小方块,将筷子擦了一擦,齐齐整整地放在桌沿上,再端一张方凳让清秋坐下。清秋道:“你们少奶奶太享福了。有你这样一个孩子伺候,多么称心!”秋香道:“这很容易呀,七少奶奶出钱买个使女来就是了。”清秋道:“我听了你刚才所说的话,我恨不得把天下做拐子的全杀了才称心,我还能自己去作这个孽,花钱拆散了人家的骨肉吗?”李妈便接嘴道:“少奶奶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呢。卖人口,谁是亲爹娘做主呀?都是拐子手上的人了,你若不买,他也卖给别人。像卖到咱们这种人家来当使女的,真算登了天了。有些人家的使女,吃不饱,穿不暖,那还罢了,叫人家孩子做起事来,真是活牛马——做得好,没有一个‘好’字;做不好,动不动打得皮破血出,或者把好孩子逼傻了,或者把活跳新鲜的孩子打死了,有的是呢。你若买了使女,你就算是救了那孩子了。”清秋道:“说虽然是这样说,我总不愿在我手上买使女。一个人不买使女,两个人不买使女,大家不买使女,这拐子拐了人来,没有人要,也就不干这坏事了。”秋香点点头道:“七少奶奶,你存这样好心眼儿,将来一定有好报。”清秋叹了一口气道:“小妹妹,你还没有我那种阅历,你哪里知道!”说时,见老妈子还站在一边,因道:“我有一个人在这里做伴就行了,你们晚饭还没有吃吧?吃饭去吧。”李妈便笑着请秋香多待一会儿,自下楼去了。清秋吃一碗稀饭,又吃一个半萝卜烧饼。说是饼很好吃,一定要秋香吃了一个。秋香给她收了碗碟到提盒子里去,送到廊外,又陪着清秋到楼下洗澡屋里去擦了手脸。清秋复上楼来,她又跟着上楼。清秋道:“我这院子里的人回来了,你来得太久了,你们少奶奶回来了,不看到你,又要怪你了,你去吧。”秋香道:“不要紧,三爷回来了,蒋妈会来叫我的。我在别个院子里,常常玩得很晚回去,也没有说过呢。”清秋道:“你平常怎么不到我这里来玩玩呢?”
秋香听说,向清秋微微一笑。清秋道:“哟!你因为七爷在这里,就不来吗?一家人避什么嫌疑哩?”秋香道:“不是为了这个,我们从前和七爷老在一处呢,那要什么紧?这件事你就别问了,我也不愿意说出来。”清秋道:“为什么不愿说出来?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事吗?”秋香望了一望清秋的脸,又不敢向下说,向屋子外看了一看,见没有人上楼,这才低着声音微笑道:“七少奶奶,你和我们少奶奶感情怎么样?”清秋道:“不坏呀,我和三位少奶奶,四位小姐,都过得像自己的姊妹似一样,和谁也不错。你干吗问我这一句话?”秋香道:“我也是这样说,你和谁也不错,可是你有件事不大清楚吧?从前有一位白小姐,和七爷很好,她是我们少奶奶的表妹呢。”说着,向清秋又是微微笑道:“这话我不能说了,说了又要说我多事。”清秋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呢。这位白小姐和我在舞场会过,人也很和气的。而且很活泼,不像我这样死板板的。你们七爷不能要她做少奶奶,真是可惜。”秋香望着清秋的脸,好大一会儿,才道:“果然是那样,你怎么办呢?我们也不会认识的,那更可惜了。”清秋道:“你这孩子,不知高低,倒问得我无言可答。我来问你,你说不能到我这里来,和白小姐有什么关系?”秋香笑道:“少奶奶,你有点装傻吧?我这样说了,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清秋道:“明白虽明白,我还不知道详细,这件事,怎么会让你都知道了?”秋香道:“我怎会不知道呢?我们少奶奶就常和三爷提这一件事。三爷先还和少奶奶抬杠,后来说不过少奶奶,也就不说了。”清秋听了这话,当然是十分的难过。转念一想,她究竟是个小孩子,她一高兴,能把听到的话都告诉我,也就许她把我的话告诉人。有了她这几句话,事情也很明白,不必多问了。因道:“你这孩子有点胡扯!你少奶奶也不过和三爷说着开开玩笑罢了,哪真会为我的事抬杠子呢?这句话可不许再说了,说多了,我也会生气的。”秋香笑道:“你这人真老实。”清秋道:“你们少奶奶大概也就回到家里来了,你回去吧。”秋香因她提到这句,也不敢多说,就自行下楼了。
这样一来,清秋倒不害怕了,一个人对着一盏惨白的银灯,也不看书,也不做事,只是坐了呆想。这时,楼外一阵阵的雨声,又不觉地送入耳鼓。那雨本是松一阵,紧一阵,下得紧的时候,也不过听到他屋上树上,一片潮声。及至松懒之际,一切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那松针上的积雨,滴答滴答不绝地溜下雨点。偶吹上一阵风,这雨点子,也就紧上一阵。古人所谓松风,所谓松子落琴床,都是一种清寒之韵。这种清寒的夜色里,院子里又没有一点人声,那雨点声借着松里呼呼的风势,那一份凄凉景象,简直是不堪入耳。清秋在丧翁之后,本已感到自己前途的苍莽,再又感到自己环境恶劣,伤心极了。就在她这伤心的时候,那雨点是啪哒啪哒,只管响着,那一点一滴,都和那凄凉的况味,一齐滴上心头。因之这种响声,不但不能打破岑寂,而且岑寂加甚。这屋子门外,悬的那幅绿呢帘子,只管飘荡不定,掀起来多高。楼廊外,由松树穿过来的晚风,一直穿进屋子来。清秋身上,只穿了一件旧绸的衬绒旗衫,风掀动了衣角,不知不觉之间,有一种寒气,直由皮肤透入心里。这种冷气,比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冷水缸里,还觉得难受。本待先去睡觉,然而燕西身体不好,自己本来伺候他的,而今他还不曾回房,自己先倒去睡了,这也未免本末倒置。因之只管坐了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候。等了一点钟,又等一点钟,只听到楼下的壁钟,当当地敲过了十下响,这院子里,也就觉得又度过了一重寂寞之关似的。这夜色是更深沉了,听听楼下时,一点声音没有,连那两个老妈子,都无甚言语了。坐着也是很无聊,便站起来,将茶壶里的茶倒了一杯,喝着消遣。恰是吃过饭以后,忘了添开水,这一杯茶,也就一点热气也没有。喝到嘴里,把口漱了一漱,便吐出来了。放下茶杯子,又呆坐着。
那雨点声依然不曾停止。清秋烦恼不过,就索性走出房来,看看这雨色,究竟是怎样?只刚伏到栏杆边,燕西站在楼下海棠叶的门中,只管向她乱招着手。清秋道:“你有事不会上楼来?偏偏要我下去。”燕西不答,只管笑着招手。清秋不知不觉之间翩然下了楼。燕西执着她的手道:“你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不是烦闷得很吗?雨声是多么讨厌啦!”清秋道:“那也不见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不是由很好的印象中,产出来的香艳句子吗?”燕西笑道:“果然的,这是看杏花的时候了。你瞧,咱们后院子里那几棵杏花又红又白,开的是多么好看!走,咱们一块儿看花去。”清秋道:“雨是刚刚停止,路又湿又滑,不去也罢。”燕西道:“不要紧,搀着你一点。不趁着这花刚开的时候去看,等花开过了,再想看又没有了。走吧!”说时,拉了清秋的手就走。清秋虽然不愿,可是在燕西一方面,总是好意,也只得勉强跟了他走。走的路上,正长遍了青苔,走得人前仰后合,好容易到了后院,果然几棵杏花,开得像堆坛一般繁盛。杏花下面,有一个女子一闪,看不清是谁,燕西丢了清秋,便赶上去。清秋原是靠了他扶持的,他陡然一摔手,清秋站立不住,由台阶向下一滚。这里恰是一个水坑,清秋浑身冰冷,拖泥带水爬了起来,又跌下去,身上的泥水,也越滚越多,便招手乱嚷燕西。燕西只管追那女子去了,哪里听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