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威近来常拿着本书到瑞贞公园去。找个清静没人的地方一坐,把书打开——不一定念。有时候试着念几行,皱着眉头,咬着大拇指头,翻过来掉过去的念;念得眼睛都有点起金花儿了,不知道念的是什么。把书放在草地上,狠狠的在脑杓上打自己两拳:“你干什么来的?不是为念书吗!”恨自己没用,打也白饶;反正书上的字不往心里去!
不光是念不下书去,吃饭也不香,喝茶也没味,连人们都不大愿招呼。怎么了?——她!只有见了她,心里才好受!这就叫作恋爱吧?马威的颧骨上红了两小块,非常的烫。别叫父亲看出来,别叫——谁也别看出来,连李子荣算在里头!可是,他妈的脸上这两点红,老是烫手热!李子荣一定早看出来了!
天天吃早饭见她一面,吃晚饭再见一面;早饭晚饭间隔着多少点钟?一二三四……没完,没完!有时候在晚饭以前去到门外站一站,等着她回来;还不是一样?她一点头,有时候笑,有时候连笑都不笑,在门外等她没用!上她的铺子去看看?不妥当!对,上街上去绕圈儿,万一遇见她呢!万一在吃午饭的时候遇见她,岂不是可以约她吃饭!明知道她的事情是在铺子里头做的,上街去等有什么用,可是万一……!在街上站一会儿,走一会儿;汽车上,铺子里,都看一眼,万一她在那个汽车上,我!飞上去!啊!自己吓自己一跳,她!细一看,不是!有时候随着个姑娘在人群里挤,踩着了老太太的脚尖也不顾得道歉,一劲儿往前赶!赶过去了,又不是她!这个姑娘的脸没有她的白,帽子衣裳可都一样;可恶!和她穿一样的衣裳!再走,再看……心里始终有点疼,脸上的红点儿烫手热!
下雨?下雨也出去;万一她因为下雨早下工呢!“马威你糊涂!那有下雨早放工的事!没关系,反正是坐不住,出去!”伞也不拿,恨拿伞,挡着人们的脸!淋得精湿,帽子往下流水,没看见她!
她,真是她!在街那边走呢!他心里跳得快了,腿好象在裤子里直转圈。赶她!但是,跟她说什么呢?请她吃饭?现在已经三点了,那能还没吃午饭!请喝茶,太早!万一她有要紧事呢,耽误了她岂不……万一她不理我呢?……街上的人看我呢?万一她生了气,以后永不理我呢?都快赶上她了,他的勇气没有了。站住了,眼看着叫她跑了!要不是在大街上,真的他得哭一场!怎么这样没胆气,没果断!心里象空了一样,不知道怎样对待自己才好:恨自己?打自己?可怜自己?这些事全不在乎他自己,她!她拿着他的心!消极方法:不会把她撇在脑后?不会不看她?世界上姑娘多着呢,何必单爱她?她,每到礼拜六把嘴唇擦得多么红,多么难看?她是英国人,何必呢,何必爱个外国人呢?将来总得回国,她能跟着我走吗?不能!算了吧,把她扔在九霄云外吧!——她又回来了,不是她,是她的影儿!笑涡一动一动的,嘴唇儿颤着,一个白牙咬着一点下嘴唇,黄头发曲曲着,象一汪儿日光下的春浪。她的白嫩的脖子,直着,弯着,都那么自然好看。说什么也好,想什么也好,只是没有说“玛力”,想“玛力”那么香甜!
假如我能抱她一回?命,不算什么,舍了命作代价!跟她上过一回电影院,在黑灯影里摸过她的手,多么润美!她似乎没介意,或者外国妇女全不介意叫人摸手!她救我的父亲,一定她有点意;不然,为什么许我摸她的手,为什么那样诚恳的救我父亲?慢慢的来,或者有希望!华盛顿那小子!他不但摸她的手,一定!一定也……我恨他!她要是个中国妇人,我一定跟她明说:“我爱你!”可是,对中国妇人就有这样胆气吗?马威!马威!你是个乏人,没出息!不想了!好好念书!父亲不成,我再不成,将来怎办!谁管将来呢,现在叫我心不疼了,死也干!……
眼前水流着,鸟儿飞着,花在风里动着;水,鸟,花,或者比她美,然而人是人,人是肉作的,恋爱是由精神上想不透,在肉体上可以享受或忍痛的东西;压制是没用的!
伊姑娘?呕!她今天来念书!念书?口害!非念不可!
温都太太抱着小狗,马威后面跟着,一同走回来。
走到门口,伊姑娘正在阶下立着。她戴着顶蓝色的草帽,帽沿上钉着一朵浅粉的绢花。蓝短衫儿,衬着件米黄的绸裙,脑袋歪着一点,很安静的看着自己的影儿,在白阶石上斜射着。
“她也好看!”马威心里说。
“啊,伊姑娘!近来可好?进来吧!”温都太太和凯萨林拉了拉手。
“对不起,伊姑娘,你等了半天啦吧?”马威也和她握手。
“没有,刚来。”伊姑娘笑了笑。
“伊姑娘,你上楼吧,别叫我耽误你们念书。”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把客厅的门开开,要往里走。
“待一会儿见,温都太太。”伊姑娘把帽子挂在衣架上,拢了拢头发,上了楼。
马老先生正要上街去吃午饭,在楼梯上遇见凯萨林。
“伊姑娘,你好?伊牧师好?伊太太好?你兄弟好?”马老先生的问好向来是不折不扣的。
“都好,马先生。你大好了?我舅舅真不对,你——”
“没什么,没什么!”马先生嗓子里咯口骨了几声,好象是乐呢:“我自己不好。他是好意,哥儿们一块凑个热闹。唏,唏,唏。”
“马先生,你走吧,我和马威念点书。”伊姑娘一闪身让马老先生过去。
“那么,我就不陪了,不陪了!唏,唏,唏,”马老先生慢慢下了两层楼梯,对马威说:“我吃完饭上铺子去。”说的声音很小,恐怕叫凯萨林听见。“上铺子去”不是什么光荣事;“上衙门去”才够派儿。
凯萨林坐在椅子上,掏出一本杂志来。
“马威,你教我半点钟,我教你半点钟。我把这本杂志上的一段翻成中国话,你逐句给我改。你打算念什么?”
马威把窗子开开,一缕阳光正射在她的头发上,那圈金光,把她衬得有点象图画上的圣母。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她的里首,因为怕挡住射在她头上的那缕阳光。“她的头发真好,比玛力的还好!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玛力总是比她好看。玛力的好看往心里去,凯萨林只是个好看的老姐姐。”马威心里想,听见她问,赶紧敛了敛神,说:“你想我念什么好,伊姐姐?”
“念小说吧,你去买本韦尔斯的《保雷先生》,你念我听,多咱我听明白了,多咱往下念,这样你可以一字字的念真了,念正确了。至于生字呢,你先查出来,然后我告诉你那个意思最恰当。这么着,好不好?你要有好主意,更好。”
“就这么办吧,姐姐。我今天没书,先教你,下回你教我。”
“叫我占半点钟的便宜?”凯萨林看着他笑了笑。
马威陪着笑了笑。
…………
“妈!妈!你买了新帽子啦?”玛力一进门就看见凯萨林的蓝草帽儿了。
“那儿呢?”温都太太问。
“那儿!”玛力指着衣架,蓝眼珠儿含着无限的羡慕。
“那不是我的,伊姑娘的。”
“呕!妈,我也得买这么一顶!她干什么来了?哼,我不爱那朵粉花儿!”玛力指点出帽子的毛病来,为是减少一点心中的羡慕,羡慕和嫉妒往往是随着来的。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温都太太问。
“我忘了说啦,妈!我不放心你,早晨你摔了那么一下子,我还得赶紧回去!你好啦吧,妈?妈,我要那样的帽子!我们的铺子里不卖草帽,她也不是那儿买的?”玛力始终没进屋门,眼睛始终没离开那顶帽子;帽子的蓝色和她的蓝眼珠似乎联成了一条蓝线!
“玛力,你吃了饭没有?”
“就吃了一块杏仁饼,一碗咖啡,为是忙着来看你吗!”玛力往衣架那边挪了一步。
“我好了,你去吧! 谢谢你,玛力!”
“妈,凯萨林干什么来了?”
“跟马威学中国话呢。”
“赶明儿我也跟他学学!”玛力瞪了那个蓝帽子一眼。
玛力刚要往外走,伊姑娘和马威从楼上下来了。
伊姑娘一面招呼她们母女,一面顺手儿把帽子摘下来,戴上,非常的自然,一点没有显排帽子的样儿,也没有故意造作的态度。
“玛力,你的气色可真好!”凯萨林笑着说。
“伊姑娘,你的帽子多么好看!”玛力的左嘴犄角往上一挑,酸酸的一笑。
“是吗?”
“不用假装不觉乎!”玛力心里说,看了马威一眼。
“再见,温都太太!再见,玛力!”凯萨林和她们拉了拉手,和马威一点头。
“妈,晚上见,”玛力也随着出去。
马威在台阶上看着她们的后影:除了她们两个都是女子,剩下没有相同的地方。凯萨林的脖子挺着,帽沿微微的颤。玛力的脖子往前探着一点,小裙子在腿上前后左右的裹。他把手插在裤袋里,皱着眉头上了楼。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可是不饿;其实也不是不饿;——说不上来是怎么一回子事!
…………
“妈,牛津大街的加麦公司有那样的草帽。妈,咱们一人买一顶好不好?”玛力在厨房里,抱着拿破仑,跟母亲说。
“没富裕钱,玛力!把糖罐递给我。”温都太太的小鼻子叫火烤的通红,说话也有点发燥:“咱们不是还去歇夏哪吗?把钱都买了帽子,就不用去了!那样的帽子至少也得两镑钱一顶!”——把一匙子糖都倒在青菜上了——“瞧!你净搅我,把糖——”
“要旅行去,非有新帽子不可!”玛力的话是出乎至诚,一使劲把拿破仑的腿夹得生疼。小狗没敢出声,心里说:
“你的帽子要是买不成,我非死不可呀!还是狗好,没有帽子问题!”
“吃完饭再说,玛力!别那么使劲抱着狗!”
马老先生直到晚饭已经摆好才回来。午饭是在中国饭馆吃的三仙汤面,吃过饭到铺子去,郑重其事的抽了几袋烟。本想把货物从新摆一摆,想起来自己刚好,不可以多累;不做点什么,又似乎不大对;拿出账本子看看吧!上两个月赚了四十镑钱,上月赔了十五镑钱;把账本收起去;谁操这份心呢!有时候赚,有时候赔;买卖吗,那能老赚钱?
吃了晚饭,玛力正要继续和母亲讨论帽子问题。马老先生轻轻向她一点头。
“温都姑娘,给你这个。”他递给她一个小信封。
“呕,马先生,两镑钱的支票,干吗?”
“我应许了你一顶帽子,对不对?”
“哈啦!妈——!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