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都太太挺着小脖子在前边走,马老先生缩着脖子在后面跟着;走大街,穿小巷,她越走越快,他越走越慢;越人多她越精神,她越精神他越跟不上。要跟个英国人定了婚,在大街上至少可以并着肩,拉着手走;拉着个老中国人在街上扭,不能做的事;她心中有点后悔。要是跟中国妇人一块儿走,至少他可以把她落下几丈多远,现在,居然叫个妇人给拉下多远;他心中也有点后悔。她站住等着他,他躬起腰来往前扯大步;她笑了,他也笑了,又全不后悔了。
两个进了猴儿笨大街的一家首饰店。马老先生要看戒指,伙计给他拿来一盒子小姑娘戴着玩的小铜圈,全是四个便士一只。马老先生要看贵一点的,伙计看了他一眼,又拿出一盒镀银的来,三个先令两只。老马先生还要贵的,伙计笑得很不自然的说:
“再贵的可就过一镑钱了!”
温都太太拉了他一把,脸上通红,说:
“咱们上有贵重东西的地方去买吧!”
马老先生点了点头。
“对不起!太太!”伙计连忙道歉:“我错了,我以为这位先生是中国人呢,没想到他是日本人,我们很有些个日本照顾主儿,真对不起!我去拿好的来!”
“这位先生是中国人!”温都太太把“是”字说得分外的有力。
伙计看了马老先生一眼,进去又拿来一盒子戒指,都是金的。把盒子往马老先生眼前一送,说:
“这都是十镑钱以上的,请看吧!”然后恶意的一笑。
马老先生也叫上劲儿啦,把盒子往后一推,问:
“有二十镑钱以上的没有?”
伙计的颜色变了一点,有心要进去打电话,把巡警叫来;因为身上有二十镑钱的中国人,一定是强盗;普通中国人就没有带一镑钱的资格,更没有买戒指的胆量;据他想。他正在迟疑不定,温都太太又拉了马老先生一把。两个一齐走出来。伙计把戒指收起去,赶快的把马老先生的模样,身量,衣裳,全记下来,预备发生了抢案,他好报告巡警。
温都太太都气糊涂了,出了店门,拉着马老先生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不买啦!不买啦!”
“别生气!别生气!”马老先生安慰着她说:“小铺子,没有贵东西,咱们到别处去买。”
“不买啦!回家!我受不了这个!”她说着往马路上就跑,抓住一辆飞跑的公众汽车,小燕儿似的飞上去。马老先生在汽车后面干跺了几脚,眼看着叫汽车跑了。自己叨唠着:“外国娘们,性傲,性傲!”
马老先生有点伤心:妇人性傲,儿子不老实,官运不通,汽车乱跑,……“叫咱老头子有什么法子!无法!无法!只好忍着吧!”他低着头自己叨唠“先不用回家,给他们个满不在乎;咱越将就,他们越仰头犯脾气!先不用回家,对!”
他叫了辆汽车到伊牧师家去。
“我知道你干什么来了,马先生!”伊牧师和马老先生握了握手,说:“不用道歉,小孩子们打架,常有的事!”
老马本来编了一车的好话儿,预备透底的赔不是,听见伊牧师这样说,心里倒有点不得劲儿了,惨惨的笑了一笑。
伊牧师脸上瘦了一点,因为昼夜的念中国书,把字典已掀破两本,还是念不明白。他的小黄眼珠颇带看些失望的神气。
“伊牧师,我真没法子办!”马老先生进了客厅,说:“你看,我只有马威这么一个,深了不是,浅了不是!他和保罗会——”
“坐下!马先生!”伊牧师说:“不用再提这回事,小孩子们打完,完事!保罗念书的时候常和人家打架,我也没办法,更不愿意管!我说,你到教会去了没有?”
马老先生的脸红了,一时回答不出;待了半天,说:
“下礼拜去!下礼拜去!”
伊牧师也没再下问,心里有点不愿意。他往上推了推眼镜问:“我说,马先生!你还得帮我的忙呀!我的中文还是不成,你要是不帮助我,简直的——”
“我极愿意帮你的忙!”马老先生极痛快的说。他心里想:马威打了保罗,咱要是能帮助伊牧师,不是正好两不找,谁也不欠谁的吗!
“马先生,”伊牧师好象猜透了马先生的心思:“你帮助我,和保罗们打架,可是两回事。他们打架是他们的事,咱们管不着。你要是愿意帮我,我也得给你干点什么。光阴是值钱的东西,谁也别白耽误了谁的工夫,是不是?”
“是。”马老先生点了点头,其实他心里说:“洋鬼子真他妈的死心眼儿,他非把你问得棱儿是棱儿,角儿是角儿不可!”
伊牧师眨巴着眼睛笑了:“马先生,你几时有工夫?我帮你作什么?咱们今天决定好,就赶快的做起来!”
“我那天都不忙!”马先生恨这个“忙”字。
伊牧师刚要说话,伊太太顶着一脑袋乱棉花进来了。她鼻子两旁的小沟儿显着特别的深,眼皮肿得特别的高,看着傻而厉害。
“马先生,马威是怎么回事?!”她干辣辣的问。
“我来,……”
她没等马先生说完,梗着脖子,又问:
“马威是怎么啦?!我告诉你,马先生,你们中国的小孩子要反呀!敢打我们!二十年前,你们见了外国人就打哆嗦,现在你们敢动手打架!打死一个试试!这里不是中国,可以无法无天的乱杀乱打,英国有法律!”
马老先生一声儿没出,咽了几口唾沫。
伊牧师看着老马怪可怜的,看着伊太太怪可怕的,要张嘴,又闭上了。
马威并没把保罗打伤,保罗的脖筋扭了一下,所以马威得着机会把他打倒。伊太太虽然爱儿子,可是她决不会因为儿子受一点浮伤就这么生气,她动了怒,完全是因为马威——一个小中国孩子——敢和保罗打架。一个英国人睁开眼,他,或是她,看世界都在脚下:香港,印度,埃及,非洲,……都是他,或是她的属地。他不但自己要骄傲,他也要别的民族承认他们自己确乎是比英国人低下多少多少倍。伊太太不能受这种耻辱,马威敢打保罗!虽然保罗并没受什么伤!谁也不能受这个,除了伊牧师,她有点恨她的丈夫!
“妈!”凯萨林开开一点门缝叫:“妈!”
“干什么?”伊太太转过身去问,好象座过山炮转动炮口似的。
“温都姑娘要跟你说几句话。”
“叫她进来!”伊太太又放了一炮。
凯萨林开开门,玛力进来了。伊太太赶过两步去,笑着说:“玛力你好?”好象把马先生和伊牧师全忘了。
伊牧师也赶过来,也笑着问:“玛力你好?”
玛力没回答他们。她手里拿着帽子,揉搓着帽花几。脑门上挺红,脸和嘴唇都是白的。眼睛睁得很大,眼角挂着滴未落尽的泪。脖子往前探着一点,两脚松松歇歇的在地上抓着,好象站不住的样儿。
“你坐下,玛力!”伊太太还是笑着说。
伊牧师搬过一把椅子来,玛力歪歪拧拧的坐下了,也没顾得拉一拉裙子;胖胖的腿多半截在外边露着,伊太太撇了撇嘴。
凯萨林的脸也是白的,很安静,可是眼神有点慌,看看她妈,看看玛力。看见马老先生也没过去招呼。
“怎么了,玛力?”伊太太过去把手放在玛力的肩上,显着十分的和善;回头瞪了老马一眼,又显着十分的厉害。
“问你的女儿,她知道!”玛力颤着指了凯萨林一下。
伊太太转过身来看着她女儿,没说话,用眼睛问了她一下。
“玛力说我抢了她的华盛顿!”伊姑娘慢慢的说。
“谁是华盛顿?”伊太太的脑袋在空气中画了个圈。
“骑摩托自行车的那小子,早晚出险!”马老先生低声告诉伊牧师。
“我的未婚夫!”玛力说,说完用两个门牙咬住下嘴唇。
“你干吗抢他?怎么抢的?”伊太太问凯萨林。
“我干吗抢他!”凯萨林安稳而强硬的回答。
“你没抢他,他怎么不找我去了?!你刚才自己告诉我的:你常和他一块去玩,是你说的不是?”玛力问。
“是我说的!我不知道他是你的情人,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朋友们一块出去游玩是常有的事。”伊姑娘笑了一笑。
伊太太看两个姑娘辩论,心中有点发酸。她向来是裁判一切的,那能光听着她们瞎说。她梗起脖子来,说:
“凯!你真认识这个华盛顿吗?”
“我认识他,妈!”
伊太太皱上了眉。
“伊太太,你得帮助我,救我!”玛力站起来向伊太太说:“我的快乐,生命,都在这儿呢!叫凯萨林放了他,他是我的人,他是我的!”
伊太太冷笑了一声:
“玛力!小心点说话!我的女儿不是满街抢男人的!玛力,你错想了!设若凯真象你所想的那么坏,我能管教她,我是她母亲,我‘能’管她!”她喘了一口气,向凯萨林说:“凯,去弄碗咖啡来!玛力,你喝碗咖啡?”
玛力没言语。
“玛力,咱们回家吧!”马老先生看大家全不出声,乘机会说了一句。
玛力点了点头。
马老先生和伊牧师握了手,没敢看伊太太,一直走过来,拉住玛力的手,她的手冰凉。
玛力和凯萨林对了对眼光,凯萨林还是很安稳,向马老先生一笑,跟着和玛力说:
“再见,玛力。咱们是好朋友,是不是?别错想了我!再见!”
玛力摇摇头,一举手,把帽子扣上。
“玛力,你等等,我去叫辆汽车!”马老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