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威把父亲的衣裳脱下来,把毡子替他盖好。马老先生的眼睛睁开一点,嘴唇也动了一动,眼睛刚一睁,就闭上了;可是眼皮还微微的动,好象受不住灯光似的。马威坐在床旁边,看见父亲动一下,心里放下一点去。
“华盛顿那小子,天天跟她出去!”马威皱着眉头儿想:“可是他们救了父亲!她今天真不错;或者她的心眼儿本来不坏?父亲?真糟!这要是叫汽车轧死呢?白死!亚力山大!好,明天找伊姑娘去!”
马威正上下古今的乱想,看见父亲的手在毡子里动了一动,好象是要翻身;跟着,嘴也张开了:干呕了两声,迷迷忽忽的说:
“不喝了!马威!”
说完,把头往枕头下一溜,又不言语了。
夜里三点多钟,马老先生醒过来了。伸出手来摸了摸脑门上青了的那块,已经凸起来,当中青,四边儿红,象个要坏的鸭蛋黄儿。心口上好象烧着一堆干劈柴,把嗓子烧得一点一点的往外裂,真象年久失修的烟筒,忽然下面升上火。手也有点发僵,大拇指头有点刺着疼。脑袋在枕头上,倒好象在半空里悬着,无着无靠的四下摇动。嘴里和嗓子一样干,舌头贴在下面,象块干透的木塞子。张张嘴,进来点凉气,舒服多了;可是里边那股酸辣劲儿,一气的往上顶,几乎疑心嗓子里有个小干酸枣儿。
“马威!我渴!马威!你在那儿哪?”
马威在椅子上打盹,脑子飘飘荡荡的似乎是作梦,可又不是梦。听见父亲叫,他的头往下一低,忽然向上一抬,眼睛跟着睁开了。电灯还开着,他揉了揉眼睛,说:
“父亲,你好点啦?”
马先生又闭上了眼,一手摸着胸口:
“渴!”
马威把一碗凉水递给父亲,马老先生摇了摇头,从干嘴唇里挤出一个字来,“茶!”
“没地方去做水呀,父亲!”
马老先生半天没言语,打算忍一忍;嗓子里辣得要命,忍不住了:
“凉水也行!”
马威捧着碗,马老先生欠起一点身来,瞪着眼睛,一气把水喝净。喝完,舐了舐嘴唇,把脑袋大咧咧的一撂,撂在枕头旁边了。
待了一会儿:
“把水罐给我,马威!”
把一罐凉水又三下五除二的灌下去了,灌得嗓子里直起水泡,还从鼻子呛出来几个水珠。肚子随着口骨口录口录响了几声,把手放在心口上,口害!深深吸了一口气。
“马威!我死不了哇?”马先生的小胡子嘴一咧,低声的说:“把镜子递给我!”
对着镜子,他点了点头。别处还都好,就是眼睛离离光光的不大好看。眼珠上横着些血丝儿,下面还堆着一层黄不唧的目蒙。脑门上那块坏鸭蛋黄儿倒不要紧,浮伤,浮伤!
眼睛真不象样儿了!
“马威!我死不了哇?”
“那能死呢!”马威还要说别的,可是没好意思说。
马老先生把镜子放下,跟着又拿起来了,吐出舌头来照了照。照完了舌头,还是不能决定到底是“死不了哇”,还是“或者也许死了”。
“马威!我怎么——什么时候回来的?”马老先生还麻麻胡胡的记得:亚力山大,酒馆,和公园;就是想不起怎么由公园来到家里了。
“温都姑娘用汽车把你送回来了!”
“啊!”马先生没说别的,心里有点要责备自己,可是觉得没有下“罪己诏”的必要;况且父亲对儿子本来没有道歉的道理;况且“老要颠狂少要稳”,老人喝醉了是应当的;况且还不至于死;况且……想到这里,心里舒服多了;故意大大方方的说:
“马威,你睡觉去,我——死不了!”
“我还不目困!”马威说。
“去你的!”马老先生看见儿子不去睡觉,心里高兴极了,可是不能不故意的这么说。好,“父慈子孝”吗,什么话呢!
马威又把父亲的毡子从新盖好,自己围上条毯子在椅子上一坐。
马老先生又忍了一个盹儿;醒了之后,身上可疼开了。大拇指头和脑门子自然不用提,大腿根,胳臂肘,连脊梁盖儿,全都拧着疼。用手周身的摸,本想发现些破碎的骨头;没有,什么地方也没伤,就是疼!知道马威在旁边,不愿意哼哼出来;不行,非哼哼不可;而且干嗓子一哼哼,分外的不是味儿。平日有些头疼脑热的时候,哼哼和念诗似的有腔有调;今天可不然了,腿根一紧,跟着就得哼哼,没有拿腔作调的工夫!可是一哼哼出来,心里舒服多了——自要舒服就好,管他有腔儿没有呢!
哼哼了一阵,匀着空想到“死”的问题:人要死的时候可是都哼哼呀!就是别死,老天爷,上帝!一辈子还没享过福,这么死了太冤啊!……下次可别喝这么多了,不受用!可是陪着人家,怎好不多喝点?交际吗!自要不死就得!别哼哼了,哼哼不是好现象;把脑袋往枕头下一缩,慢慢的又睡着了。
含着露水的空气又被太阳的玫瑰嘴唇给吹暖了。伦敦又忙起来,送牛奶的,卖青菜的,都西力哗啷的推着车子跑。工人们拐着腿,叼着小烟袋,一群群的上工。后院的花儿又有好些朵吐了蕊儿。拿破仑起来便到园中细细闻了一回香气,还带手儿活捉了两个没大睡醒的绿苍蝇吃。
马先生被街上的声音惊醒,心里还是苦辣,嘴里干的厉害,舌头是软中硬的象块新配的鞋底儿。肚子有点空,可是胸口堵得慌,嗓子里不住的要呕,一嘴粘涎子简直没有地方销售。脑门上的鹅头,不那么高了;可是还疼。
“死是死不了啦,还是不舒服!”
一想起自己是病人,马先生心里安慰多了:谁不可怜有病的人!回来,李子荣都得来瞧我!小孩子吃生苹果,非挨打不可;可是吃得太多,以至于病了,好办了;谁还能打病孩子一顿;不但不打,大家还给买糖来。现在是老人了,老人而变为病老人,不是更讨人的怜爱吗!对!病呀!于是马先生又哼哼起来,而且颇有韵调。
马威给父亲用热手巾擦了脸和手,问父亲吃什么。马老先生只是摇头。死是不会啦,有病是真的;有病还能说话?不说。
温都太太已经听说马先生的探险史,觉得可笑又可气;及至到楼上一看他的神气,她立刻把母亲的慈善拿出来,站在床前,问他吃什么,喝什么;他还是摇头。她坚决的主张请医生,他还是摇头,而且摇得很凶。
温都姑娘吃完早饭也来了。
“我说马先生,今天再喝一回吧!”玛力笑着说。
马老先生忽然噗哧一笑,倒把温都太太吓了一跳;笑完,觉着不大合适,故意哼唧着说:
“口害!玛力姑娘,多亏了你!等我好了,给你好好的买个帽子。”
“好啦,可别忘了!”玛力说完跑出去了。
温都太太到底给早饭端来了,马老先生只喝了一碗茶。茶到食道里都有点刺的慌。
马威去找李子荣,叫他早一点上铺子去。温都太太下楼去作事,把拿破仑留在楼上给老马作伴儿。拿破仑跳上床去,从头到脚把病人闻了一个透,然后偷偷的把马先生没喝了的牛奶全喝了。
马威回来,听见父亲还哼哼,主张去请医生,父亲一定不答应。
“找医生干什么?我一哼哼,一痛快,就好了!”
温都太太从后院折来几朵玫瑰,和一把桂竹香,都插在瓶儿里摆在床旁边。马先生闻着花香,心里喜欢了,一边哼哼,一边对拿破仑说:
“你闻闻!你看看!世界上还有比花儿再美的东西没有!谁叫花儿这么美?你大概不知道,我呢——也不知道。花儿开了,挺香;忽然又谢了,没了;没意思!人也是如此,你们狗也是如此;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哎!别死!你看,我死不了吧?”
拿破仑没说什么,眼睛钉住托盘里的白糖块,直舐嘴,可是不敢动。
晚上李子荣来了,给马老先生买了一把儿香蕉,一小筐儿洋梅。马老先生怕李子荣教训他一场,一个劲儿哼哼。李子荣并没说什么,可是和马威在书房里嘀咕了半天。
亚力山大也不是那儿听来的,也知道马先生病啦,他很得意的给老马买了一瓶白兰地来。
“马先生,真不济呀,喝了那么点儿就倒在街上啊?好,来这瓶儿吧!”他把酒放在小桌上,把吕宋烟点着,喷了几口就把屋里全熏到了。
“没喝多!”老马不哼哼了,脸上勉强着笑:“老没喝了,乍一来,没底气!下回看,你看咱能喝多少!”
“反正街上有的是巡警!”亚力山大说完笑开了。
拿破仑听见这个笑声,偷偷跑来,把亚力山大的大皮鞋闻了个透,始终没敢咬他的脚后跟——虽然知道这对肥脚满有尝尝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