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荣已经钻了被窝。正在往左伸伸腿,又往右挪挪手,半睡不睡的时候,恍恍忽忽的似乎听见门铃响了一声。眼睛刚要睁开,可是脑袋不由的往枕头下面溜了下去。心里还迷迷忽忽的记得:刚才有个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可是,……
“吱——啷!”门铃又响了。
他把才闭好的眼睛睁开了一小半,又慢慢把耳朵唇儿往枕头上面凑了一凑。
“吱——啷!”
“半夜三更鬼叫门!谁呢?”他一手支着褥子坐起来,一手把窗帘掀开一点往外看。胡同里虽有煤气灯,可是雾下得很厚,黑咕笼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吱——啷!”比上一回的响声重了一些,也长了一些。
李子荣起来了。摸着黑儿穿上鞋,冰凉的鞋底碰上脚心的热汗,他不由的身上起了一层小鸡皮疙瘩;虽然是四月底的天气,可是夜间还是凉渗渗的。他摸着把电灯开开。然后披上大氅,大气不出的,用脚尖儿往楼下走。楼下的老太太已经睡了觉,一不小心把她吵醒了,是非挨骂不可的。他轻轻的开了门,问了声:“谁呀?”他的声音真低,低得好象怕把外边的稠雾吓着似的。
“我。”
“老马?怎么一个劲儿的按铃儿呀!”
马威一声儿没言语,进来就往楼上走。李子荣把街门轻轻的对好,也一声不出的随着马威上了楼。快走到自己的屋门,他站住听了听,楼下一点声儿也没有,心里说:
“还好,老太太没醒。不然,明儿的早饭是一半面包,一半儿骂!”
两个人都进了屋子,马威脱了大氅放在椅子背儿上,还是一语不发。
“怎么啦,老马?又和老头儿拌了嘴?”李子荣问。
马威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在灯底下看,更黄得难瞧了。眉毛皱得要皱出水珠儿来似的。眼眶儿有一点发青,鼻子尖上出着些小碎汗珠儿。
“怎么啦?”李子荣又问了一句。
待了半天,马威叹了口气,又舐了舐干黄的嘴唇,才说:
“我乏极了,老李!我可以在你这儿住一夜吗?”
“这儿可就有一张床啊。”李子荣指着他的床,笑着说。
“我来这张躺椅。”马威低着头说:“好歹对付一夜,明天就好办了!”
“明天又怎么样呢?”李子荣问。
马威又摇了摇头。
李子荣知道马威的脾气!他要是不说,问也无益。
“好吧,”李子荣抓了抓头发,还是笑着说:“你上床去睡,我照顾照顾这个躺椅。”说着他就往椅子上铺毡子。“可有一样,一天亮你就得走,别让楼底下老太太瞧见!好,睡你的呀!”
“不,老李!你睡你的去,我在椅子上忍一会儿就成。”马威脸上带出一钉点儿笑容来:“我天亮就走,准走!”
“上那儿呢?”李子荣看见马威的笑容,又想往外套他的话:“告诉我吧!不然,这一夜不用打算睡着觉!又跟老头儿闹了气,是不是?”
“不用提了!”马威打了个哈哧:“我本不想找你来,不凑巧今天晚上没走了,只好来打搅你!”
“上那儿去,到底?”李子荣看出马威是决不上床去睡,一面说话,一面把他自己的大氅和毡子全细细的给马威围好。然后把电灯捻下去,自己又上了床。
“德国,法国,——没准儿!”
“给老头儿张罗买卖去?”
“父亲不要我啦!”
“啊!”李子荣楞磕磕的答应了一声,没说别的。
两个人都不出声了。
街上静极了,只有远远的火车和轮船的笛儿,还一阵阵的响,什么别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街后教堂的钟打了两点。
“你不冷啊?”李子荣问。
“不冷!”
…………
李子荣临睡的时候,心里边一个劲儿的盘算:“早早儿起来,别叫老马跑了!起来用凉水洗洗脸,给楼下老太太写个字条儿,告诉她:有急事,不必等吃早饭啦!然后和他出去,送他回家——对,还是上铺子去好,父子见面也不好意思在铺子里再捣乱。……常有的事,父子拌嘴罢咧!……年青,老马!……太认直!……”
在梦里他还不断的这么想着。……胡同里送牛奶的小车子口骨口录口骨口录的响起来了,大街上汽车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了。李子荣一机灵睁开了眼,太阳已经从窗帘的缝儿射进一条金丝儿。
“老马!”
毡子大氅都在椅子背儿上搭拉着,可是马威没影儿啦!
他起来,把后面的窗帘打开,披上大氅,呆呆的站在窗子旁边。从窗子往外看,正看太晤士河。河岸上还没有什么走道儿的,河上的小船可是都活动开了。岸上的小树刚吐出浅绿的叶子,树梢儿上绕着一层轻雾。太阳光从雾薄的地方射到嫩树叶儿上,一星星的闪着,象刚由水里捞出的小淡绿珠子。河上的大船差不多全没挂着帆,只有几支小划子挂着白帆,在大船中间忽悠忽悠的摇动,好象几支要往花儿上落的大白蝴蝶儿。
早潮正往上涨,一滚一滚的浪头都被阳光镶上了一层金鳞:高起来的地方,一拥一拥的把这层金光挤破;这挤碎了的金星儿,往下落的时候,又被后浪激起一堆小白花儿,真白,恰象刚由蒲公英梗子上挤出来的嫩白浆儿。
最远的那支小帆船慢慢的忽悠着走,河浪还是一滚一滚的往前追,好象这条金龙要把那个小蝴蝶儿赶跑似的。这样赶来赶去,小帆船拐过河湾去了。
李子荣呆呆的一直看着小帆船拐了河湾,才收了收神,走到前面靠街的窗子,把窗户挡儿打开。然后想收拾收拾书桌上的东西。桌子上有个小玩艺儿,一闪一闪的发亮。这个小东西底下还放着一个小字条儿。他把这些东西一齐拿起来,心里凉了多半截。慢慢的走到躺椅那里去,坐下,细细的看纸条上的字。只有几个字,是用铅笔写的,笔画东扭西歪,好象是摸着黑儿写的:
子荣兄:谢谢你!小钻石戒指一个祈交温都姑娘。再见!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