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璋者,归顺州土官也,多智略,善养士。田州岑猛,其婿也。猛不法,督抚上反状,诏诸土官能擒馘猛者,赐秩一级,畀半地;党助者并诛。都御史姚镆将举兵,而虑璋合谋,咨于都指挥沈希仪,沈知部下千户赵臣与璋善,召臣问计,曰:“微闻璋女失宠,璋颇恨猛,吾欲役璋破猛,如何?”臣对曰:“璋多智而持疑,直语之,必不信,可以计遣,难以力役也。”沈曰:“计将安出?”臣曰:“镇安、归顺,世仇也。公使人归顺,则镇安疑;使人镇安,则归顺疑。公若遣臣征兵镇安,璋必邀臣询故,而端倪可动也。”沈如计遣臣,臣枉道诣璋所,坐而叹息。璋叩之,不言,明日,璋置酒款臣,固叩之:“军门督过我耶?璋受侮邻仇,将逮勘耶?”臣皆曰:“否,否。”璋愈疑,乃挽臣卧内,跪叩之,臣潸然泣下,璋亦泣,曰:“嗟乎赵君!璋今日死即死耳,君何忍秘厄我?”臣曰:“与君异口骈心,有急不敢不告,今日非君死,即我死矣!”璋曰:“何故?”臣曰:“军门奉旨征田州,谓君以妇翁党猛,将檄镇安兵袭君。我不言,君必死矣;我言之,而君骤发,败机事,我必死,是以泣耳。”璋大惊,顿息曰:“今日非赵君,我族矣!”遂强臣称病,留传舍,而亟遣人驰军门,备陈猛反状。恐波及,愿自效。沈许之,遂以白镆,镆始专意攻猛。
猛子邦彦守王尧隘,璋阳遣千人助之,使为内应,皆以寸帛缀裾为识,而潜以告沈。时田州兵死守隘,众莫敢前,沈独往,战三合,沈以奇兵千余骑间道绕隘侧,旗帜闪闪,归顺兵呼曰:“天兵从间道入矣。”[边批:朱序间秦兵类此。]田州兵惊溃,沈乘之,斩首数千,邦彦死。猛闻败,欲自经,璋诱之,使走归顺,奉以别馆。[边批:多事。]而别将胡尧元等嫉沈功,[边批:可恨。]欲以万人擣归顺。璋先觉之,遣人持百牛千酝,迎军三十里,谓尧元曰:“昨猛败,将越归顺走交南,璋邀击之,猛目集流矢南去,不知所往,急之,恐纠虏为变,幸缓五日,当搜致。”尧元许之。璋复构茅舍千间,[边批:有用之才。]一夕而讫。诸军安之,无进志,璋还诡猛曰:“天兵退矣,然非陈奏不白。”猛曰:“然,顾安得属草者?”璋即令人为猛具草,促猛出印封之,既知猛印所在,乃置酒贺猛,鼓乐殷作,酒半,璋持鸩饮猛曰:“天兵索君甚急,不能相庇。”猛大呼曰:“堕老奸矣。”遂饮药死。璋斩其首,并印从间道驰诣军门。而斩他囚贯猛尸,诣掷诸军,诸军嚣争,击杀十余人,飚驰军门,则猛首已枭一日矣。诸将大恚恨,遂浸淫毁璋,而布政某等复阴害镆,倡言猛实不死,死者道士钱一真也。御史石金遂劾镆落职,[边批:好御史。]而希仪等功俱不叙。璋怏怏,遂黄冠学道。[见田汝成《留青日札》]
[述]
田汝成曰:“岑猛之伏诛也,岑璋掎之,赵臣启之,沈希仪王之,而功皆不录,其何以劝后?两广威令浸不行于土官,类此。书生无远略,琐琐戚戚,兴逸参也,宁惜军国重轻哉!”
王弇州一代史才,其叙岑猛事,亦云猛实不死,岂惑于石侍御之言耶?李福达之狱,朝是暮非,迄无确见。不知异日又何以定真伪也!
译文
岑璋是明朝归顺州的土官,聪明多谋略,深懂带兵之道。田州的岑猛是他的女婿。岑猛触犯律令,督抚奏告岑猛罪行,皇帝下诏谕各州土官若能擒获岑猛首级,加爵一级,另赐岑猛一半的田地,若与岑猛勾结,则一律格杀。
都御史姚镆(字英之)准备出兵征讨岑猛,想与岑璋合作,于是与都指挥沈希仪商议。沈希仪知道部属中有个千户长叫赵臣的,一向和岑璋交情不错,于是召来赵臣商议,说:“我听说岑璋的女儿婚后似乎并不幸福,为了女儿的事,岑璋对岑猛很不谅解,我想借岑璋助我俘获岑猛,你看如何?”
赵臣说:“岑璋为人聪明但生性多疑,若是直说,他一定不相信,所以只能用计劝服,不能强行命令。”
沈希仪说:“该怎么办呢?”
赵臣说:“镇安、归顺两州是世仇,大人派人前往归顺州,那么镇安一定起疑;派人到镇安,那么归顺又会疑心。所以若大人派我到镇安征兵,岑璋一定会问我去镇安做什么,我就可见机行事了。”
沈希仪就照计行事,赵臣故意绕道拜访岑璋,但见了岑璋却只是不断叹气,却不说话,岑璋问他,他也不回答。第二天,岑璋准备了酒菜款待赵臣,问赵臣:“我得罪了沈都指挥史吗,还是我犯了罪您要逮捕我?”
赵臣只连连说:“不是,不是,都不是。”
于是岑璋愈是疑心,挽着赵臣进入内室后,跪在赵臣面前,赵臣流着眼泪,岑璋也哭着说:“先生,今日就是要我岑璋死,那我也认了,何苦要瞒我呢。”
赵臣说:“与您虽非一家人,但也相交甚深,今天有紧急事不敢不告诉你,恐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
岑璋说:“到底发生什么事。”
赵臣说:“元帅奉旨出征田州,有人说先生是岑猛岳父,一定是岑猛同党,现在发公文到镇安,征兵攻先生,我不告诉你,你一定死;我现在告诉你,万一先生突然发兵叛变,泄露军机,我也一定按军法处死,所以才难过流泪。”
岑璋惊讶得顿脚叹息说:“今天要不是先生,我全族的人都完了。”于是强要赵臣称病留宿家中,一面急忙派人前往都指挥史所,列举岑猛的罪状,说明不愿受岑猛连累,愿意投效官军。沈希仪接受岑璋的请求,将此事告诉都御史姚镆,于是姚镆全力攻伐岑猛。
岑猛的儿子名叫邦彦,率众防守隘道,岑璋表面派一千人相助,实际是做官军内应,以在衣摆缝上一寸的帛布为识别标帜,暗中向沈希仪通风报信。当时田州兵死守隘道,官军不敢贸然进攻,沈希仪带着一千名骑兵,由小道绕路从隘道侧边进攻,看到飘动的军旗,再听到归顺兵大声叫道:“天兵从小路攻入隘道了!”田州兵不由得震惊而溃散,沈希仪乘胜追杀,死伤数千人,岑邦彦也难逃一死。
岑猛听说战败,想自杀,岑璋却说服他先到归顺,住在别馆中,而副将胡尧元等人嫉妒沈希仪的战功,想带兵一万直捣归顺。岑璋察觉后,立即派人带着百头牛及千醰好酒,在三十里外迎接胡尧元等人,对胡尧元说:“昨天岑猛大败,他打算率残众,经由归顺往交南方向走,我出兵攻击,他眼睛中箭后,现在不知逃往哪个方向,官军若是急急追捕,我怕又生乱事,能否给我五天的时间,我一定将他擒下送给将军。”胡尧元点头答应。
岑璋急命人在一天之内搭盖千间茅舍,供官军住宿。而后岑璋回到别馆,骗岑猛说:“官军暂时撤退了,但若是不上书奏报,不能表明你的清白。”岑猛说:“有道理,能否为我准备文具?”岑璋立即命人为岑猛准备纸笔,并且一直催促岑猛盖上印鉴封口,因而知道岑猛藏放印鉴的地方,接着命人准备酒菜向岑猛道贺,一面命人弹奏乐曲助兴,酒宴进行一半时,岑璋手拿毒酒说:“官军全面紧急搜捕你,我实在护不了你。”岑猛大叫说:“我上了你这老狐狸的当了!”于是喝下毒酒而死。
岑璋砍下岑猛脑袋,连同印信一并由小路快马送交沈希仪,却将岑猛的尸体与他人调包,丢到胡尧元的军前,众人为争功竟自相残杀,击杀十余人,好不容易取得尸体,快马来到军门,却发现岑猛的首级早已悬挂在城门上一天了。诸将把岑璋恨得牙痒痒的,发誓要杀岑璋。另有一布政使也暗中陷害姚镆,散布岑猛其实并没有死的谣言,死的是一名叫钱一真的道士。御史石金竟以此弹劾姚镆,免去他的官职,而沈希仪等人的战功也未表彰,岑璋也就抑郁上山学道了。
[述译文]
田汝成说:“岑猛伏法被诛,岑璋、赵臣、沈希仪各有其功,但都略而不提,日后要如何劝勉后人呢?大明书生没有远大抱负,只知听信谗言,嫉妒他人功劳,不知国事轻重。
王弇州是一代史家,在叙述岑猛一事时,竟也认为岑猛并没有死,难道是被御史石金的一番话所迷惑了吗?今人李福达的刑狱,至现在还没有一个定案,日后真不知要如何辨明事实真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