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遇合,不少是偶然的,但也不能随处都是偶然的。世良找不到他的儿子,要离开公寓,而计春却回公寓来了,这事情未免又近乎偶然。但是世良满怀热望,指望会着儿子,却不以为这是不可能的。
眼见一辆汽车,开到了公寓门口来停住,立刻迎了上前,看是儿子不是?汽车门开了,却走出一个有胡子的人。世良本待要说话,却猛然地向后缩了回去。
那老人见公寓门开着,他又站在公寓门口,以为他是公寓里的人,便问道:“这样大的风,吴小姐还要回去吗?”世良道:“什么吴小姐,我不知道。”老人道:“是在这里做客的吴小姐。”
世良这且不答那人的话,回转头,看到公寓里伙计,便问道:“朋友!你说公寓里,晚上不能留人,怎么可以留小姐呢?”伙计道:“你不见有汽车来接吗。”
世良道:“设若没有汽车来接,也就不让走了吧?你们这种做公寓生意的人……”那账房抢出来,只管拱手,赔着不是,笑道:“老人家!你回去罢。明天周先生回来了,我告诉他,让他等你好了。”世良心想,孩子们住在这种公寓里,便算是没有孔令仪来勾引他,也会跟着别人学坏了。便垂头无语地坐上了人力车,让车子拉了回小客店去。但是他一路迎风走来,过于兴奋了,当时满怀希望见着儿子,可以知道实情。所以虽有什么痛苦,都不感觉。现在失望回去了,痛苦的身体,加上消极的精神,人在人力车子上,竟是昏晕过去了。
那车夫在呼呼的风声中,拉了他向前走,并不知道车上的人是怎样一种情形,及至将车子拉到利达小店以后,放下了车把,世良不曾预备着,却向下一栽。还是那车夫未曾走开,立刻抢了上前,两手将他抱住,连连地问道:“老先生!你怎么了?”世良被他扶住站定,才把眼睛睁了开来,因道:“哦!原来到了。”
车夫已经是得着公寓账房的车钱了,绝对不敢要双份,拉着车子就跑了。世良将小店门叫开了,摸索走进房去,展开了被褥,什么也来不及管,就躺下了。
到了次日早上,天色还是刚亮,那客店里伙计,就推着门抢了进来,见世良将被拥着头睡。便远远地站定,先查看了一遍,然后走近两步,向他道:“这位客人,你身体有些不好吗?”世良猛然听得叫喊声,睁开眼来,不曾答应,先哼了一声,然后点了两点头道:“昨天晚上出门去,让风吹着受了凉,中了感冒了。”伙计见他开口说了话,才把胆子放大了,于是向前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他的手心,点着头道:“倒是中了感冒,我去和掌柜的说一声儿。”说着,他转身就走了。
果然,不多会儿,一个戴旧式夹鼻眼镜的老人,走了过来了。他将眼镜撑起,顶在额顶上,长夹袍上,套了一件大歪襟背心,手扶了旱烟袋啣在嘴里,烟杆上吊着一个黑的烟荷包,晃里晃荡地走了进来。看那样子,和这家客店一般,还保留不少的古风。
他不等世良问着,先就说:“这位客人!我是这里掌柜的。我瞧你这样子,感冒还是受得不轻。你在北平有什么人?你告诉我,我去代你通知个信儿,也好让人来瞧瞧你。”世良两手撑住炕席,打算抬起头来,却又摇了两摇头,哼着道:“我脑袋晕得很,抬不起来了。”说着,还是躺下,手抖颤着,扯起衣服来,在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交给那人道:“这上面开的地方,是我儿子的住所。你派人去叫了他来,他会安顿我的。你放心,我决不能死在你宝号里。”又用手指指垫褥道:“这下面有钱,请你掏着给我。”
那掌柜的果然依了他的话,将被褥下面一把毛钱票和钞票,一齐拿来,塞到他手上。他两手颤巍巍地,理出一元钞票,交给掌柜的道:“请你把这个作去人的车钱,回来越快越好。我等着要和我儿子见面呢。”
掌柜的听说他有儿子在北平,心里就落下了一块石头。便道:“只要有地址,我们就好替你找。你不要点热水吗?”世良睡在枕上点了两点头,这掌柜的出去,一面派人去替他找儿子,一面叫人和他送茶水。心想只要他儿子来了,说一声店家不错,早早将这病人搬走,也就完了。
世良睡在那黑暗屋子大炕上,平生不晓得什么叫做寂寞,这就有些感触了。这房门掩着,在外面反扣了,为的是怕风来吹开。然而咯吱咯吱地,门和窗户还一同响着。那窗户纸眼里,射进一丝凉风来,在枕上受到,只觉凉入肺腑。那窗户纸上,始终是带着鱼肚色,并不见到一些阳光。再看看这屋子,除了睡的这张大炕,有炕席蒙着,分不出什么新旧来。其余更是桌椅的黝黑色,墙壁上报纸的焦黄色,墙粉上的淡灰色,这都透显着这环境的衰落起来;尤其是上面糊的顶棚,垂挂着许多碎纸片,老鼠饿着在上面跑来跑去,扑扑作响。
世良静悄悄地睡在这炕上,处处都感到苦闷。在苦闷的当中,也只有盼望着儿子,早早地前来见面。不想等待的结果,却是那掌柜的皱着眉毛进来了。他迎着世良的面,轻轻问道:“这位客人!你那位少爷,昨晚上出去的,还没有回来呢。北平还有别的什么人吗?我再替你去找找。我瞧你这病来得很猛,可是耽误不得。依着我说,你还是再找一个人来瞧瞧罢!”
世良依着他心里,总想在没有和儿子见面以前,不知儿子的情形如何,暂且以不和冯子云见面为妙。然而除了冯子云,又没有第三个人是熟识的。他听了掌柜的话,心里头默念了一会,然后就向他道:“还是等我儿子来罢。北平城里还有一两个朋友,在交情上还够不上去找人家,我也就只好不说了,就是硬去找人家,恐怕人家也不会来,那岂不让人加倍地失望。”
掌柜的道:“你这话不是那样说。不管人家来不来,我们替你把信送到了。来与不来,我们总算尽了一番心。若是压根儿就不给人家送信去,将来你的朋友知道了,可要说我们不会做买卖。你何必不告诉我们?你怕出车钱吗?这回我派人和你白跑,不要你出车钱了。”
世良哼着道:“掌柜的!你说得对。但是我也有我的难处,你再等半天,我就有办法了。”这掌柜的见他死也不肯说,一味地苦逼他,也是无益,只好叹着气走了。
可是不到一小时,那掌柜又进房来,向世良皱了眉道:“刚才我向你们少爷住的公寓里,通了一个电话,他还是不曾回来。你干耗着,那可不是办法。”
世良心里既急于要看儿子,又不晓得这害的是什么病。孤孤单单地在这小客店里睡着,过一小时,犹如过了一个长年。睁着双眼,只管看顶棚上垂下的纸。那样飘飘荡荡,脑筋里可同时幻想着。那片纸像只狗,那片纸像个妖怪,还有那片纸,像儿子计春。但只管把这无聊的幻想,来安慰自己,及至不作幻想了,就更显着无聊。
这时掌柜的又进来了,他就转了个念头,自己儿子不好,冯子云是完全知道的,就是父子见面了,少不得还有许多事要人家帮忙,何必瞒着他呢?于是向掌柜的道:“我有是有个同乡朋友,倒不必去找他,只和他通个电话,问问他可知道我儿子的所在,若是他能把我儿子找来,也就用不着把他请来了。”
掌柜的笑道:“有这话你怎么不早说呢?你这朋友,既然家里头有电话,一定是情形很好的。你快说,他是干什么的?我马上就去给他通个电话。”
世良由被中伸出一只手来,指着掌柜的道:“电话你只管打,你只能说我找不着儿子,请他告诉我一个地方。千万不能说我病了。”掌柜的听他这个条件,越发是有些疑心,表面上也就答应了,照他的话办。
世良于是把冯子云住的所在和电话号码,一齐告诉了他,还许了他,儿子来了,一定多给伙计们的小费。掌柜的对于这件事,自然是挑有辫子的抓,立刻向冯子云家通了一个电话,报告周世良的病状。
不料这个电话打去以后,却令他更是失望。原来那边回的电话,却说冯先生到南京开教育联合会去了,太太也跟着去了。家里就剩有几个听差看守门户,有话等先生回来再说;再问问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就说两个月以后才回来。
掌柜的哭丧着脸,走到屋子里去,向炕上的人拱拱手道:“客人!这可不巧,这位冯先生已经走了,要两个月才回来呢。你还有什么朋友?我再和你去找找。要不然……你是千里迢迢来寻儿子的,我们开客店……客人……”
世良听他说话吞吞吐吐地,便由被里伸出两只手,抱着拳头连拱了几下道:“掌柜的!你放心,我这是感冒,不会死的,就是要死的话,你临时也可以把我拖到大门外去。我那儿子,到了今天晚上,还能够不回公寓吗?回头再和他通一个电话,他听说我害了病,还能够不管吗?”
掌柜的想着,他这话总是有理的。儿子听了老子害病,能够不理会吗?而况老子是为了寻儿子来的。为了寻儿子害病的,慢说是儿子,就是一个朋友,听了这话,也应当来看看吧?他自己设想,替自己转弯,也就宽解过来了,于是坐到柜房里去静等那看老子的儿子前来。
店里的人尚是如此着急,那本身害病的老子,就更可想见了。这窗外的风沙,不曾息灭下去;纸窗上依然是鱼肚色,看不见一点阳光,自然也就看不出来是什么时候。闭着眼睛默一会神,又睁开眼睛看看。时而风吹门户响,疑是儿子来了,时而听到墙外面有人说话,也疑心是儿子来了。他虽然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可是他那一颗心,比全身任何一部分,都要忙碌,时时刻刻都在那里等着儿子。
他由安庆到北平来,在轮船上,舍不得那统舱买铺位的钱,坐在舱外的舱舷上,江风吹着,这就让他够可怜的了。上了津浦火车,偏偏是三等车上,挤得人放脚的地方都没有,两宿不曾睡觉。及至到了北平,一点东西也不曾吃,就在大风里面跑了大半夜。一个年过五十的人,如何能受这种辛苦?所幸他体子强健,所以昨晚上还挣扎着坐了人力车子回到小客店来了,但是今天等了一天的儿子,心里焦急异常,内外夹攻,把他这病体,逼迫得越发地沉重。
到了下午,温度加高,头上好像束上了一道铜箍,又紧又重,哪里抬得起来,全身筋骨酸痛,自己是直着身体不好,缩着身体也不好,眼睛闭上,却不能安然睡觉。
但这是初期的形势,到了后来,也就昏迷过去了。可是这个时候,他那可爱的儿子,已经发现在面前。时而看到计春在山上放牛,时而看到计春在豆腐店后面房里读书,时而看到计春陪了自己游故宫。
儿子倒是看得到,只是像演电影一般,事实过去得很快,令人头晕目眩,捉摸不定。因为这样变迁太快,吓得世良不敢再看。原来是他的病症和思想错综在一起,就反映出这一个段落一个段落的断梦来。
不过他的眼睛,又有些不受他的支配,睁开了一会,就要闭上,闭上之后,他又做梦了。他的身子,几乎是成了天上的月亮,转过来,看到某个地方风涛汹涌;转过去,看到某个地方人山人海,再回过来,又看到某个地方鼓乐喧天。总而言之,他是在最繁杂的地方,做最忙碌的过客。不必身上有什么病苦,就是这千头万绪的幻梦,把他这个千里孤客,也搅扰得可以了。
那外面店房里的掌柜,见他昏昏沉沉睡着,哪里知道他这样忙于做梦。悄悄地走到屋子里来,偷看了两三回,见他睡在那里,还呼吸得胸脯上下起落,料是活人。叫了两声,他只糊里糊涂答应着。
这一下子,掌柜的真急了,不得已,还是向计春住的公寓去电话。可是那边所答复的,好像是一种刻板文章,总是还没有回来呀五个字。到了最后,他心里想着,恐怕这是那公寓里捣鬼的,哪里能够整天整夜地不回来。说不得了,自己就坐了加快的人力车子,直奔到那公寓里去。
他照着同行的资格,先会晤了这里的账房,把实在情形说了,因道:“这位客人,病得很重。若是死在我店里,我不但要担上一副很大的责任,而且还找不着人收尸呢。”
公寓里账房听他如此说了,才告诉他,计春实在没有回来,不过昨天晚上有个皇宫舞场的舞女陆情美,邀他坐汽车走了。若是找着了这个舞女,也许可以打听得他的下落出来,但是这个时候,舞女也不会到舞场里去,你熬到晚上再说罢,若是在晚上以前,他回公寓里了,必定将这个人送到贵店来。
掌柜的听了这话,总算是无办法中的一个办法。心里又怕客店里这位客人变了症候了,急急忙忙,又跑回店里来。进门以后,别事不说,见了伙计,就问屋子里那个病人现在怎么样了?
伙计说:“掌柜!你得想法子,那个人我看病势不轻。而且老说找儿子,儿子又不来;找朋友呢,朋友又到南京去了。这里面多少有点别扭,还是趁早报警察的好。”掌柜道:“这也有理。我先去瞧瞧这个人。”说着,就放轻了脚,走向大炕屋子里来。
这屋子里,现在更昏黑了。因为大风之后,电线坏了不少,电灯又没有来火。伙计却找了大半截洋蜡烛,黏着站在一只茶杯底上。偏是这只茶杯翻了过来,放在世良的头边,好像是死人头边的一枝烛,未免有点阴惨。
看看世良那颧骨高撑的脸上,倒红着两个晕子,掌柜疑心这是俗说回光返照的一种现象。有了这种现象,这个人的生命,那时间也就很有限了。他越是向那可疑的事情上去想着,这事情就越发地可疑。他再看看世良两只眼睛向上睁着,他竟有些害怕,不敢移步上前了。
世良见他进来,点了点头,慢慢地道:“掌柜的!你找着我的儿子了吗?”掌柜道:“瞎!我又跑了一趟,他还是没有回去。我知道是什么缘故呢?”
世良将眼睛望了窗户外道:“计春!我的孩子,你到哪里去了?你爸爸要死了,你不来见上一面吗?”说话时,他眼角上两行眼泪,斜着流了下来。
掌柜的看到这个样子,心里也觉惨然,就向他道:“不要紧的,你不过是受了感冒罢了。你儿子也许有点特别的事情,把身子牵扯住了。在今天晚上,我必定把他找了来。只是你这病虽不要紧,也拖不得;你还是信西医呢?还是信中医呢?我去替你找个大夫来瞧瞧罢。”
世良沉思了一会,才慢慢地道:“我倒是不怕死,但是若要连累了你宝号,我也不过意。那么,就请你给我找一位中医来瞧瞧罢。”
掌柜的不明白他害的是什么病,自然是急于要找个大夫来诊断一下。当时就依着他的话,连夜找医生去了。
世良躺在床上,依然还是不断地喊叫着计春。他是这样的喊叫儿子,儿子却和他一样,也躺在床上在那里低低地喊叫。不过他喊叫的,不是父亲,却叫着好姐姐!好姐姐!你来尝一口罢。
在他喊叫的时候,有个女人在玫瑰色的灯光下,回转头来,向他盈盈一笑。这个女人便是计春为她迷惑住的陆情美。她靠住了梳妆台,一手斜扶了台面,一手抚摸着鬓发,斜了眼睛,瞅着床上。这一张金晃晃的铜床,垂了雪丝般的帐子,在绿色的锦被上,放了软枕头,让计春横着。床中间,放了一只长方形的银质托盘,盘子里有盏玻璃罩香油灯,光如豆大,在灯旁边随配了一些小盒子细签子之类。
计春两只眼望了那鬼火似的灯,陈子布却坐在腿弯床沿边。他向情美笑道:“你怎么不替小周烧一口?”情美笑道:“我虽抽这个东西,完全因为总是熬夜,提提精神用的。现在我上了瘾,非常之懊悔,只好极力忍耐住了,不让这瘾再向上加。小周这年轻轻的人儿,偏喜欢这个好玩意儿,我不赞成。”
计春跳了起来,拍着手笑道:“你也太过虑了。难道抽两口好玩,就会弄上瘾来吗?”情美抬起手臂来,看了看手表,笑道:“你无非是要女人陪你玩玩,我就陪你玩玩得了。论到玩,无论做什么也可以,何必一定要抽大烟。现在时间还早,我们打四圈牌,再到舞场还不迟。”
陈子布笑道:“三差一,怎么办?”情美将嘴向计春一努道:“他不是喜欢老九吗?打电话把老九叫来就是了。男女交朋友,大家说得来就好,我决不吃醋。小周!你只管和她要好,那没有关系。”陈子布笑道:“陆小姐真是开通,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情美道:“我说得出来,这才见得我心里头一点作用没有呢。老实说罢,男女都是一样,男子不能有一个女子,心里就满足了,女子也就不能因为有一个男子,就算够了。现时我在这屋子里陪着你们说笑,好像我同小周十分要好,可是我背过脸去,和别人也是一样要好的。我不说,你们不能不知道吧?”计春笑道:“我可不那样想。你别冤枉好人。”
情美笑道:“好人?这个年头,哪里有哇!小周!你说句心眼里的话,你是不是喜欢老九?”计春笑道:“这是哪里说起?我和她跳舞,还是你介绍的。”
情美道:“以前就算你没有什么意思吧!在我介绍以后,你能说丝毫都不动心吗?你说实话,我就打电话把她找来。你要装假道学,我就不管。”计春笑道:“请她来打四圈,那也好。”
情美笑道:“我说是猜中了你的心眼儿不是?”说着,她就笑着向外面叫道:“陈妈!你打电话把唐小曼小姐请来,说周先生要打牌,现时三差一呢。”
计春听说,只是笑,并没有做声。他暗地里却伸手到口袋里去摸摸,还有多少钱。这是前日向令仪撒谎要的钱,说是要买些参考书,还做两件朴实些的衣服,于是向令仪要了一百元钞票,揣在身上来散花。这两天和情美混在一处,都花的是这笔钱。现在情美用电话去召小曼来打牌,这正是自己所乐意的事。因为小曼生得娇小玲珑,还只十六岁,在年岁一方面看来,实在觉得是小曼比情美更有趣。她既是来打牌,决没有不奉陪之理。所以事先伸手到衣袋里去摸摸,还有多少本钱。
自己揣度了一下,约莫有三十元左右,若是打小牌,这钱也就够了,于是笑着站起来牵了两牵衣襟,点着头道:“老陈!我的牌是新学的。真打,我可不行,你得让我的张子。”子布正是背着脸对了情美的,就向他了两眼睛道:“那可不行。下棋可以让子,打牌不能让张。难道说我们还做两个人的轿子来抬陆小姐吗?”说着,又连连了两下眼睛。
计春心里可就想着,陈子布这个人总算讲交情的,处处维护着我,处处又顾全着我的面子。年轻的朋友,有这个样子,总是不容易的了。同时,情美也就斜着眼睛,向计春瞟了一下道:“你这人老实又老实得可怜,调皮又调皮得可怜。我们是打牌消遣时候的事,谁赢谁输,都没有关系,让张不让张,还成什么问题?”
计春却不料自己所说的一句玩话,却会引着人家这样瞧不起。人家说舞女是唯利是图的,那也就不见得,于是红着脸道:“我并不是说钱不钱的问题,乃是说的牌,打得太坏,若是四圈牌,永不开和,这也未免丢人。陆小姐!你相信我是怕输掉十块八块钱的人吗?”情美笑道:“那何至于!”
这时,陈子布转着站到计春身后去了,就不由得笑着耸了两耸肩膀,又和情美丢了一个眼色。情美的乌眼珠子在眼睛眶子转了一转,似乎是向子布打个招呼,说是知道了。
计春虽是没有看到他二人的动作,心里却是十分后悔。他想着:人家舞女把银钱都看得那样地淡泊,自己还不曾打牌就先声明着叫同场人让张越是显得自己小器,然而这句话已经说出去了,自己想要挽回,也是来不及。搭讪着只好去把话匣子开了,放上跳舞的音乐片子,一个人在屋子角落里,七歪八倒地跳起舞来。
不多一会,只听院子里高跟皮鞋得得作响,表示着那个人欢愉而来的情形。接着房门扯开,唐小曼笑着跳了进来,嚷道:“你们真高兴!这个时候,还要抢忙打四圈牌。”情美笑道:“你说我们高兴,为什么打了电话去,你就很快地跑了来呢!”
小曼笑着,并不加辩驳,跳着走到计春面前去,将背对了他,反过手去道:“劳驾劳驾!”她身上穿了桃红色的绸旗袍,上身穿了一件雪白的绒绳短外衣,那蓬松的烫发上,也是斜斜地戴了一顶白绒绳帽子。看她两颊红红的,越显得天真可爱。这也不必她说什么了,就伸手代她把绒绳外衣脱了下来。
情美笑道:“小周!你瞧,怎么样?你不是欢喜老九吗?这很明显的证明了吧!”小曼握了计春的手道:“你背着我说了我一些什么?那不成,你说了我,你得说了出来。”说着,撅了嘴巴。
陈子布笑道:“你这对欢喜冤家,到了一处就要闹,不在一处又要想。来来来!打牌罢。”他口里如此说着,两只手扶了桌子沿,就有个要抬桌子的样子。
小曼笑道:“来了就打吗?我可没有带钱。”计春急于要表白他并不小器起见,立刻就答应着道:“没有带本钱吗?这有什么问题,我这里先垫付。”情美笑道:“我说你们的感情不错吧!”小曼听说,就向计春瞅了一眼,于是他在这样打情骂俏的声中,打起牌来了。
将四圈牌打完,已是十一点多钟了。偏偏是计春和小曼两个同输,计春除会了自己所输的款子而外,又替小曼付了账。情美收钱的时候,倒说了一声,还要给钱吗?也并不十分地谦逊,将计春交付的十几块钱一齐收了。
计春将金表掏出来看了看,便道:“二位小姐该到舞场去。我有一天一晚没回公寓,也该去看看了。”小曼瞅着他道:“你好意思不陪情美姐去绕个弯儿吗?”
情美抿嘴微笑了一笑,然后拍了小曼的肩膀道:“要人家打牌,一个电话就把人家叫来了,上跳舞场就不奉陪。”计春笑道:“我本来是要回公寓去看看的,既然两位小姐这样说着,我就明天回去罢。”
情美坐在椅子上,斜靠了椅背,头不动,只把眼珠斜转着,向他道:“并不是有谁留着你,要你明天回去。可是孔小姐还没有嫁过来呢,你就这样地怕她吗?”计春什么也不能说,只是笑着。
子布笑道:“还不是交情好到了十二分,是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走罢走罢!”计春估计着身上的钞票,总还有二十元,说不得了,花了再说。明天见了令仪再撒谎罢。他有了这样一个预备撒谎的念头,心里所认为不能解决的问题,立刻就解决了,于是随着三个男女朋友,又到了皇宫舞场。
在舞场里,眼睛所看到的是红绿色电光,耳朵所听到的是热闹的音乐,口舌所尝到的是熏人的香槟,加之身体所接触的是美丽的女人,无论怎样的能人可以五官并用,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也决不能想到其他的什么事情上去。计春在这时,不记得他客居的公寓,也不记得给钱他花的孔小姐,更做梦也不会想到前门外那绝对和他无关的利达小店。
在三点多钟的时候,舞客渐渐少了,浅紫色的电灯光里,奏着华尔兹的音乐。计春手搂住了情美的细腰,提着脚尖,似乎有些软绵绵了。倦着双眼,向怀里情美的脸上看去,低声道:“我们回去罢。”情美也眯着眼睛,抿嘴微笑,也就略略地点了两点头:“我们回去罢!”
这五个字是多么令人陶醉!可是另一个地方,一张大炕上,卷着一条单薄的被,炕头桌子上半截短烛,那微弱的光焰,摇摇欲熄。薄被里睡着一个瘦削脸子的人,在身边炕席上,覆了一只有裂缝的药碗。那人半伸着一只手在被外,招了几下道:“计春呀!我不行了。我想家乡哇!你来,我们回去罢。”他也是一声我们回去罢。这五个字,多么令人凄惨!然而发这种凄惨声音的人,和那种令人陶醉声音的人,关系很密切呀。我们知道他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