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倪洪氏母女,是满怀的凄楚,因含着两包眼泪回去,而这边周世良父子,却是贮藏着满怀的热烈希望,舟车不停地直向北平而来。这个时候,北平是刚刚改了地名,社会上满布着革命空气,在满墙满壁的标语上,各机关的名义称呼上,很显然的,没有以前那种官场的腐化样子了。
计春在一路之上,心里都非常的高兴,既然可以求高深的学问,又可以到这几百年建过国都的地方来看看,以广眼界。世良陪伴着儿子,对于倪家母女,不过一种亲戚关系,并没多浓厚的离别感觉,所以他父子二人情形,正是相处在倪洪氏母女相处的反面。他们在安庆动身的时候,他们就打听好了,到了北平,用不着去住旅馆客栈,有本省本县的会馆可住;会馆里是不必要房钱的,因之他父子二人到了北平以后,毫不加以考虑地,就带着行李,直奔自己的潜山会馆来。
然而时机却不凑巧,这个日子,正是南方学生到北平来投考的日子,加之还有一批附随着革命军而来的人物,也都住在会馆里。这潜山会馆,内容并不怎样大,有了这样两批人来住在里面,也就宣告客满了。
周世良到了会馆门口,正由车子上待向下卸行李,大门里却出来一个长班,嘴里斜啣了半截烟卷,偏了头在他周身上下打量一番,看他也不过是个小买卖人,再看计春虽像个学生,然而年纪很轻,也不过是这个买卖人的儿子罢了,因之问周世良道:“你是找会馆里哪一位的?”世良道:“我不找哪一位,我是这县的人,到这里来住会馆的。”长班道:“现在会馆里住满了,个个屋子里有人,倘若是你有熟人的话,可以和人家共一间房,若没有熟人……”
他说到这里,就踌躇了一会子,因为他看到世良这种衣履,本不难三言两语地把他打发走了,但是听他所说的一口话,完全和会馆里的人一样。好在他是一个主人,假使不让他进门,也许他见怪下来,将来会出什么乱子,这就向世良道:“你请进来看看罢,也许这会馆里住着有你的熟人,可以和你想点法子。就是没有熟人,好在大家都是同乡,还有能瞧着你在院子里待着吗?”
世良初到北平,人生面不熟,走来就碰了钉子,这让他前路茫茫的向哪里去。他听了长班说,将行李搬在大门口地上,他竟是发了呆站着,不知道是进是退。
计春看到,就先忙着开发了车钱,然后向世良道:“我们既然到了这里,当然不能就马马糊糊地走开。我们把东西先搬了进去,存在一个地方再说。万一没有屋子可住,我再找我的老师去想法。”
世良一手提了网篮的提梁,一手提了捆铺盖的绳索,将两件行李,夹住了身体,只管东瞧西望。计春看父亲那个样子,大概是不肯冒昧地进去,等不得了,自己在地下提起一只篾箱子,先跨了门槛走将进去。那长班背了双手在后面跟着,缓缓地走,他看世良父子怎样的去找托足之所。
世良父子,将行李搬进第一个院子,见四面屋子,都是木器家具和箱杠布置着,分明是个个屋子有人,刚才那人所说的话,并没有错。这个地方,虽明知道是会馆,究竟可不可以乱闯,却是一个问题。所以他在院子里,又现出了以前那一种态度,一手提了网篮,一手提了铺盖绳子,只管向四周看了发呆。
正在这时,上面屋子出来一个穿长衣的,向世良周身打量了一遍,问道:“也是由家乡来的吗?”世良听他说话,正是家乡口音,自然是同乡了,便放下了东西向他拱拱手道:“我们正是由家乡来的,要到会馆里来住。刚才有位先生在门口拦着我说,会馆里已经没有地方了,这叫我们怎样办?我们到这里来,人生面不熟,什么都不知怎么办。”
他穿的大襟蓝大布褂,敞开了纽扣,露出他胸前健康而又黄黑的皮肤来。一只旱烟袋嘴子,在他的裤腰带里向外伸出来,这很可以代表他的地位,还是居住在下层阶级里。他说着话,就现出了他那怯样子来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就去摸他的旱烟袋嘴,但是当他的手触到了烟袋嘴边,他想起这是一个怯着,把手又缩回来了,于是向那人道:“你老贵姓?”
那人道:“我叫陈仲儒。”世良道:“这就好极了。你先生不就是这里的馆董吗?”陈仲儒道:“我不是馆董,馆董是我哥哥。不过大家都是同乡,你既是来了,不能让你去住旅馆,总得和你想点法子。何况你这个样子,要住旅馆,也担负不起。”
说着话时,已经有好几位同乡围了上来,看到世良这样贫寒,计春又这样年幼,便有人向计春问道:“你是到北平来考学校的吗?”
计春看他时,穿一件黄斜纹布短脚裤子,露出一截黑腿,下面是白番布球鞋,上身穿一件翻领衬衫,两袖高高拨起,这活现出他是一位摩登少年。他身上皮肤很黑,在那双球鞋上,可以知道他是一位运动员。不过他头上的头发,却梳得溜光漆黑,且还有些香味,在省城里,很不容易看到这种少年,大概他是一位老北京。因之向他答道:“是的,我打算到北平来考学校。”他笑道:“那谈何容易!在北京读书,至少至少,要五百块钱一年。”
旁边也有个穿西装的少年,向他笑道:“老李!下午没事,请我去看电影罢!”老李道:“不,公园里吃冰淇淋去。”那人说着话,现出得意的样子,向老李道:“我不能像你那样花钱,我上半年已经花了八百多块钱,再花那样多,我要接济不上了。”老李笑道:“那要什么紧,你有一个有钱的岳丈,遇事总可以帮助你呢。”
世良在一边听到,真不料在北京读书,却要这些个钱一年,便道:“北京学校里的费用有这样贵吗?”老李道:“不但是学费,程度也很高的。在省城里学的功课,到这里来升学,多半是赶不上。”
说时,望了计春道:“你在省城里进过中学吗?”计春道:“初中我已经毕业了。”世良听了这话,他也有些得意,将手摸着脸笑道:“他就是今年考毕业的。还考的是第一呢!几个同乡,都是少年,大概都是读书的吧?”
这样的热天,计春穿的还是一件灰竹布长衫,而且年纪那样轻,听说他毕业第一,彼此望着,微笑了一笑,那意思自然以为是世良撒了谎。倒是那位陈仲儒先生,忽然省悟过来,却问道:“你贵姓是周吗?”世良答应是的。陈仲儒道:“你老是不是在省城里开豆腐店?”他说到这里,脸上带了笑容,很是客气了。
世良见馆董的兄弟,和自己这样客气,这不成问题,会馆里大概是可以想法住下的了。便拱手道:“你老好说,我是在省城里开过豆腐店,陈先生何以知道?”陈仲儒道:“你不是种过周高才家里的田吗?我和他很熟,他说过,有个种田的,把田卖了,带儿子到省城里去念书。我很是奇怪,一问起来,他全对我说了。后来我由省里经过,也听到人说过。你这个人真算是有志气的,居然把儿子送到北平念书来了,这样看起来,穷人不能念书的话,也在你这儿破例了。”
世良听到人家夸奖他,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把那管旱烟袋抽到手上来了,两手捧了旱烟袋只管笑着向人拱手。陈仲儒道:“我们这会馆里,间间屋子都有人住着,你来一个人,还可以搭到人家屋子里去住,但你们父子两个,这里屋子又小,怎好搬进人家房间里去呢?”
说到这里时,那几个原先围拢上来的少年,有些儿不爱听,悄悄地各自散了。世良偷偷地看这些人,差不多都带些洋气,虽不必一定穿了西装,至少也是一条西服裤子。心想,若是北平的学生,都非这样不可时,自己又得多打算一笔费用了。
陈仲儒见他父子两个,都生怯怯地看人,倒有些可怜他们。便道:“这样罢,我介绍你父子两个到怀宁会馆去暂住;他们是我们的邻县会馆,房子又多,那会董是个老先生,他听到你们父子这样刻苦求学,一定不分什么县界,可以让你们在里面住着。我先和他通一个电话,回头你们就拿了我的名片去。”世良父子,真料不到绝路逢生,到现在会有了转机,自是不住地道谢。
陈仲儒打电话去了,一会子笑着回来,向世良道:“真是巧得很。我打了电话去,正好家兄也在这会董家里,他说你是我们县里出色的人物,过两天请你们吃饭。”
说话时,那个在门口曾挡驾的长班,走了来了。他向世良笑道:“老人家!你拿不动这些个吧?我来给你提着没关系。”说时,他已伸手接过世良手上的网篮笑道:“给你雇两辆车罢。”陈仲儒道:“人家初到北平,知道哪儿向哪儿?你送他们去,雇车子别多花了钱。你少用那势利眼看人。你没有听见说过,冯玉祥的老子是个当木匠的吗?”长班笑道:“我怎敢势利眼,是你贵县来的人,都是我的主人一分子啦。”他说着,当真的和陈仲儒要了一张名片,客客气气,将世良父子送到怀宁会馆去,这边长班接了电话,早知道他是很有来头,找了一间干净屋子,将他父子二人安顿好了。
父子二人在屋子里检理了一番。计春道:“据我看来,在北平求学,真不容易。你看那些同乡的学生,都是穿得那样漂亮。”正说到这里,却听到门外有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叫道:“老刘!怎么两天不见我的面呀?”她说这话时,将房门一推,伸了头进来。计春只看到一件白底子印红花的长衣,在门口一闪,就听到哟了一声道:“走错了房门。”于是门一推,听到皮鞋响声,人走远了。
计春道:“这个人,也是我们同乡,你听她说着一口的安庆话。”世良还没有答话呢,听到那娇滴滴的声音,又在隔壁说起来了。她道:“考学校还有些日子,住在表叔家里,遇事都不方便,我带的那些钱,恐怕是不够,你给我打个电报回去,叫我父亲再汇五百块钱来。”这就有个男子答道:“现在就和老爷去要钱,有点不好开口吧。”那女子道:“我叫你办事,你敢不办吗?你快快和我打电报。”那男子道:“带了一千块钱来,才多少日子?这又要五百,老爷不要追问什么缘故吗?我看用不着打电报,写一封……”那女子道:“打电报。我要打电报,哪在乎这一两块钱。”那人道:“不是那样说。无缘无故打了电报回去,恐怕老爷要吃上一惊。”那女子道:“那我不管,你明天把电报局的回条送给我。”说毕,只听得房门一响,一阵高跟鞋子声,由这门口过去。
计春轻轻地向他父亲道:“爹!你听见吗?这分明也是一个来考学校的女学生,她怎么要用这么些个钱!”世良道:“这个女孩子说话的声音,我好熟,一时却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计春道:“我们别管她是谁,这里的小姐,我没有看到她那份人才,只要听她这一份声音,我就讨厌。打电报要钱可以,家里人受惊不受惊,她不管。我想在北平读书,贵虽然是贵,也不至于要一千五百块钱一个学期吧!我们就是认得她,也不必去理她;不认得她,倒是打听她做什么。”世良听了这话,心中很是欢喜,觉得自己儿子,究竟是个有志气的。这话说过了,父子们也就不再提。
到了次日,计春打听得冯子云校长的住址清楚了,就雇了车子前去拜见。照着计春的意思,是要父亲同去的。世良以为自己不是个读书人,去和这种有学问的人谈话,徒惹着人家烦恼,所以让计春一个人先去。
计春去了之后,世良很是无聊,也就在附近街上散步一回。回得会馆来,有个女子,在门口上汽车而去。他认得清楚那不是别人,乃是孔大有的大小姐。昨天在隔壁屋子里说话,就是她了。怪不得声音很熟的呢。
那小姐上车去了,门口有个五十来岁的人相送。周世良也认得,这是孔家上房管账的刘清泉先生。在安庆送豆腐浆到孔家去的时候,也偶然遇到过一两回,只是地位悬殊,并未和他交谈过;今天在北平遇到了,却不免和人家深深地点了个头。不料这位刘清泉先生,在安庆的时候,根本未曾注意到世良,所以并不认识。他问了世良几句,自己就背起履历来了。他道:“我在孔家做点事,送大小姐到北平来读书,刚才在门口上汽车的那位姑娘,就是我们的大小姐。这一趟门,出得是大洋钱像水一样的淌。你也是送孩子来考学堂的,看看遍中国有这样的阔学生吗?看你老这样子,大概也是在乡下的财主,可不要太姑息了孩子,手一花大了,是缩不小的。”
世良一想,我倒成了财主,究竟账房先生眼里看人,又是不同。但我要实说了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倒没有什么要紧,我儿子还要在这里借住呢,不要让人家瞧不起他,还是撒个谎吧。便笑道:“财主两个字哪里谈得上,不过小孩子念书的几个钱,勉强凑得上罢了。”刘清泉听了他这话,却以为他真是个乡下财主,越是和世良说得津津有味,索性把他请到自己屋子里去,奉茶奉烟,谈了一阵子。
到了下午,计春由冯子云家回来了。世良回到自己屋子来,私下对他道:“你猜隔壁屋子里人是谁?那就是孔家的账房先生;昨天来的那位大姑娘,是孔家的大小姐呀!”计春呀了一声道:“什么!她也来了?我倒要见她一见。”世良道:“你不是说这种人提也不必提她吗?”计春呆了一呆,才笑道:“我不知道她是孔家的大小姐,所以昨天我那样说。她在安庆的时候,我倒看见过她一次,和菊芬的模样,长的倒有七八分相像。所以……”说着,又笑了一笑道:“我觉得这件事倒很是有趣的。”世良道:“你究竟是孩子见识。有钱的人,我们少认识一个,少受一分气。我们理她做什么?你见了冯校长,他怎么说?”
计春道:“校长待我好极了。他说学费不用发愁,都有他想法;住在会馆里,房子又不用花钱,难道几个吃饭的钱,都筹不出来吗?我就说了,若是单单要筹几个吃饭的钱,家父一定可以办到,他就说:那就好了,你安心读书罢!我正要往下说,他来了客,约我明天去再谈。”世良道:“刚才我和刘先生谈天,他说北平念书,总要花一个一千八百一年,我倒吓了一跳。据你们校长的话看起来,这话倒不见是真。”
父子二人谈着话,声音不免大一点,那位刘先生,在隔壁屋子哈哈一笑道:“我说的一千八百,那是指着我们大小姐一路人而言,不见得个个如此呀!”他说着话,两手捧了一管水烟袋,趿了一双拖鞋,一拖一踏,慢慢地走到世良屋子里来。他父子赶快让坐,陪着谈话。
他吸着水烟袋,还不曾说到三句话,就听大门外有汽车喇叭声,接着高跟皮鞋,由远响到近处来。刘清泉咦了一声道:“我们大小姐来了。”门外边就有人道:“老刘!你在人家屋子里坐着吗?”刘清泉打开门出去,却不曾关。
孔小姐站在房门外,向里边看了看,然后向刘清泉道:“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是我在汽车上想起,昨天你给我送去的大蜜桃很好吃,明天再给我送两块钱的去。”说毕,抽身向外就走。
刘清泉放下水烟袋,赶着送到大门口去,大小姐一面走着,一面问道:“那屋子里一个老头子带一个青年,是父子两个吗?”刘清泉答应是的。大小姐笑道:“奇怪得很,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个老头子?我想起来了,是东街门口卖菜的老朱罢?”刘清泉笑道:“笑话了,人家是怀宁乡下的土财主,卖菜的老朱……”
大小姐并没有把这个问题怎样的搁在心上,她已经自开了汽车门,坐上车子去了。手扶了门,向车外伸出头来道:“你得把大蜜桃买了送去。你若不买去,我要骂死你。”刘清泉笑着答应是。大小姐将手向前面车夫座上一挥,车子突然开了,车轮子将胡同里的浮土,掀起有三四尺高。刘清泉正站在汽车边,将一套纺绸小裤褂,扑了一身黑灰,他站在门口,望了汽车在胡同里横冲直撞地走了,不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计春正由后面走了出来,问他道:“呵哟,刘先生!你是怎么了?”刘清泉又叹了一口气说:“别提。这都是伺候人的人,应当受的罪。小先生!你们以后念书,要小心,不要交上这样的女朋友。慢说我们伺候她的人,让她呼了就来,喝了就去,我看她的男朋友,没有一个不乖得像儿子一样,那才犯不着呢!”计春微笑道:“交朋友,我们怎样攀交得上?”刘清泉笑道:“这话可不是那样说,哪个人交朋友,还得先论论家产呢?”
计春听刘清泉的口音,觉得他对于他们的大小姐,好像很不满意,心里可就想着:大小姐那样美丽的人,说话而且是那样娇滴滴的,怎么会讨人的厌?是了,这位刘先生在她家管账,当然是到处沾光的;这回送大小姐到北平来,并没有沾着什么光,所以就怨气冲天了。
他心里如此存着私念,就向他父亲私下说:“这个刘先生,却不是个好人。背地里只管骂他的大小姐。”世良道:“我也是这样的说,像他们大小姐,那是一个慈善难得的人;我们一面不识的,第一下子,就答应租房子,给我们开店,后来又送我们钱,让我做本钱,旁人哪里做得到?以后我少和这刘先生谈话就是了。免得他说出来,我们承认是不好,反对也是不好。”他父子二人,如此地计议着,果然自当日起,就不再谈孔家的事了。
到了第四五日上,世良也和冯子云见过面,关于计春求学的事,大致都接洽妥当了;父子二人无事,只管逐日地去游览名胜。这名胜之中,第一个必须到的,便是故宫了。
这一天,父子二人,提早吃了饭,就向故宫而去,恰好这是三路大开放的一个时期,游人非常的多。计春在买票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一对少年男女,也买了票进去。那个男子,穿了灰色爱国布的学生服,女子穿了长衣短裙子,露出一双大腿,两个人挤挤挨挨,挽手搀臂,笑嘻嘻地在前面走。
计春到了故宫里面,虽然觉得那些金石书画,珠玉翠宝,是看得目不暇给,然而总免不了要抽出百分之一、二的工夫来,看看这一双男女。他们是由西路进去的。弯弯曲曲的,经过了许多的宫殿,由西路转到中路的尽头,一幢大殿,高高耸起,乃是乾清宫。站在宫门的檐下,望着前面的玉石栏杆,围着御阶,三级下去,一排玉石平地,直达最前面的乾清门,在那又平坦又宽阔的御阶上,不曾有半点儿草木。强烈的阳光,照在这里,只是更显着这人工建筑的伟大。
在计春如此审度宫室之美,那一双男女,也就不见了。这乾清宫里,正中设着当年皇帝的盘龙宝座;东方殿角,放了一架极大的铜壶滴漏;西角支起一架极大的时钟;宝座前面有绳子拦着,人是不能进去了。在这绳子外,一排七八张桌子,却全摆的是大大小小的时钟。这些时钟上,都装设着技巧的玩意,在这殿里值事的人员,招待游人,逐一地将时钟开给大家看。其间有架钟内,坐着个二尺长的西洋女子,机钮一开,这机器人,弹着面前横着的一架琴,调子非常地好听。于是游人就围成了个圈,都说妙极。
就有人道:“这有什么奇怪,那武英殿里,还有一个钟里的人,能写‘九土来王’四个字呢。”这个人如此说着,当然引起了全场人的注意,大家都向他看去。计春虽然在前面挤着看玩意,听到有这样新鲜的报告,当然也不免回头看上一看。
他不回头倒也罢了,他一回头却吃了一惊,那个孔家大小姐,正是紧紧地站在自己身后。不说别的,只看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十分地像菊芬,这就不由人不多看她一下。
恰好这位孔家大小姐,她平生是不晓得怕人的,而且她的目光,也相当地锐利,这一对老少,不就是新搬到会馆里去住的两个人吗?这样说起来,人家也是同乡,岂有见同乡而不理会之理?于是笑着向计春点了点头,计春究竟是个十七岁的孩子,未曾和异性有过正当的交际,而况孔家大小姐,正是自己的恩人,却也不能和她以平常交际来往,所以当孔家大小姐向他点头以后,他倒是慌了,手足无所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恰好是世良回过头来了,也看到了她,就向她笑道:“大小姐也来了。”他自思是个老人家,和姑娘说两句话,这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大小姐倒也坦然答应着,便道:“你们就是两个人吗?”世良道:“两个人,大小姐呢?”他们说着话,已经离开了人群,站到宫门口来了。
大小姐笑道:“这地方我来过好几回了,因为有几轴古画,我很想着照样画一画。每过了几天,高起兴来,我就要进来看上几看。所以我来的时候,总是一个人。你回家乡去,可以自豪了,皇帝的金銮殿上,你也到过呀!”她说着这话时,笑嘻嘻地,笑得她耳朵上垂下来的两片翠玉耳坠,都笑得有些颤动起来。
计春看她的样子,不但是解放,而且还有些放荡。她身上穿了一件蓝底绉纱长衣,里面衬着白绸套裙,套裙是没有上身的,在薄纱外面,可以看到她两只玉肩,和挂在肩上的两条绣花带子。尤其是在那胸面前,两只乳峰,若隐若现的,在薄纱里高高地突起。因之计春每当她不注意的时候,就去偷看她的胸脯一下。她要看过来呢,自己却又低了头。
大小姐看到他羞怯怯的样子,多少还不能脱除乡下人气味,反是看得有趣,对他笑起来了。她向世良点着头道:“老人家!这里面太大了,你会摸不着头脑。我到这里面来过好几次,你让我带着你走走罢。”世良笑道:“怎好烦动大小姐?”大小姐道:“那要什么紧?你是我们同乡,又是老前辈,我带着你们走走,有什么要紧?来罢!”如此说着,就顺了白石板的御阶,向前走着。
计春在后面,见她穿了一双白色皮鞋,在鞋尖和鞋跟的两头,都有大红的堆花,配着那白色丝袜裹住的大腿,真是美极了。那长衫是十分之长,差不多拖靠了脚背。而下摆的岔子,开得也十分长,走起路来,是一步衣襟摆动一下,真个有些飘飘欲仙。计春这就想着:刚才那个男学生,带着一个女学生在面前走着,那没有什么希奇,不过是年岁相同而已,必须有孔家大小姐这样的美人儿跟了在一处走,这才有意思呢!
那大小姐并不注意着有人在旁边偷看她,很坦然地走着。因为世良不敢和她并排走,走走就落了后,她就停住了脚,向他道:“老人家不要紧的,只管跟了我走。”她说这话时,眼睛向计春身上瞟了一眼,世良拱拱手道:“好罢。同路走,大小姐引路,就不敢当。”
大小姐笑道:“你倒知道我行大,你贵姓是?”周世良道:“我姓周。就住在省城外不远,孔善人家里的事,哪个不知道。”大小姐笑着,那耳坠子又颤动起来了,她那皮鞋,在白石板上响着,一路咯咯有声,在她这步履声中,益发是可以看出她那腰肢款段,那薄纱衫子,正好依了她周身的轮廓,向她周身紧裹着,将她全身的曲折不平之处,完全露着出来了。
现代十几岁的孩子,不是以前十几岁的孩子了。有博士们著的性学书籍,在各城市散布着,中学生是不必提;就是小学生们,也极容易将这种书籍得了到手。因为全校之中,只要有一个人有这种书,就不难普遍着传观的了。计春虽是个用功的学生,知识却比其他学生丰富,唯其他是一个知识丰富的青年,所以对于男女间的书籍,他也看得不少。在安庆的时候,菊芬实在是个小孩子,而且亲密得像同胞一样了,倒不介意,今天看到孔大小姐这样的装束,又尽量地来接近着,他心里就不免又转一个念头了:假使人生在世,能娶着这样一个老婆,那不是很快活吗?
他心里想着,两只眼睛,也就随着大小姐的脚后跟一起一落。自然,他也就在这白石御道上,一步一步跟了她走,孔大小姐两次回头看着,都是他眼睛直视着自己的后身紧跟了上来,于是她嗤的一声笑了。而这一笑,却种下了以后无数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