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周世良卖田,不但他的儿子周计春十分伤心,就是同村子里人,看到他这种举动,也没有一个不引为奇谈的。因为三四月里,割完了麦,正好插秧,过三个月就可以收到今年的稻子。卖田卖地,都应该过了秋季,等到稻子收到手以后。这个时候,买主买了田,三个月以后,可以收租,利息就大了。然而周世良的东家周高才,就只当不知道这一件事,装着马糊,在这村子里耽搁三天,把田买了。周世良声明:等儿子放了暑假,就把田庄交割,只要田价付得痛快就是。周高才自然是巴不得如此,一口答应了。
过了一个月,计春已在乡小学里毕业,高高名列第一。那刘校长觉得不负他那一番提拔之意,写了两封介绍信给周世良,说是乡下人到省里去,关于投考学校的事,那是摸不着头脑的,到了省城里,可以去找他两个同学,那二人必定会指点一切。周世良自是千恩万谢,他一来希望儿子成就,二来恨乡下人太不谅解他,一点顾虑没有,就跑到周高才家里去,请他收庄。
周高才在这一个多月以内,卖了几批陈稻,得着上等价钱,心里是十分高兴。这一天周世良又来催他收庄,更是高兴,就留着他在家吃午饭,约他在私厅里,供着茶烟谈话。这里乡下财主人家,都有个私厅,犹如城里人家客厅一样,非是有体面的客,是不向这里引的。周高才给与周世良的面子就大了。
周世良衔着自己带来的旱烟袋杆,隔了桌子角,向旧东家望着,他深深地吸过了两口烟,眉毛一耸,笑道:“大老爹!你要发财,买我这庄田,买得太痛快了。第一,我这田既是很好,又和你老的田共庄子,你老一块田并成一大片了;第二,你老今年买田,今年就收租,可以多生一年利息,这是少有的事;第三,田是我自己种的,不像买阔人家的田,田在佃户手上,买下了,还怕佃户不交租,你看我多么痛快?倒反来催你老收庄呢。这样痛快的事,我周世良并没有多要你老一个钱,到了现在,你老可以相信我是个好人吧?”
周高才手上也捧了水烟,架了腿在那里抽着,点了两点头,带喷着烟带说话道:“我向来就没有说过你的坏话呀。要不然,你想,你不过下五十吊八足钱的羁庄,这十年以来,我就下了你的庄了。”他身上穿了葛布长袖短褂子,半旧蓝纺绸裤,白竹布袜子,双梁头羽缎青鞋,捧的那杆水烟袋,是纯白铜的,托烟袋的手夹了一根长纸煤,而且手腕上还戴着一只玉镯子。在这些事情上面,当然都可以表现出他的斯文一脉来。所以他说了话,也是半闭着眼睛,纸煤灰烧得很长,然后滚到那半旧的蓝纺绸裤子上去,他对于这个,并不怎样的注意,依然在抽他的烟。
周世良看着他这个样子,倒有些莫测高深,心里有一句话想说出来,却又不敢说出来,沉吟了许久,才笑道:“田是卖了,我还有些零碎东西:水车呀,犁呀,耙呀;还有和王家合喂的一条牛呀,我还不知道怎样安顿得好。”周高才道:“难道这个你也打算卖了吗?我劝你不要这样决断。你送儿子到省里去读书,固然是好事,但是到了年老的时候,你总也要回来。有道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周世良道:“那不要紧。将来我要回家的时候,再置下一份就是了。大老爹!你能不能够帮我一个忙,把这些东西给我收下来吗?随便你给我多少钱就是了。你老的田很多,不都是用得着吗?”
周高才将两个指头由纸煤末端向上搓,一直要搓到顶端去,低着头只管想着他的心事,许久才道:“要是一头整牛呢,我倒有用,你和人家合喂的,我住得这么远,怎好合用?你的动用家伙,我倒有些不便用,人家不知道,以为我买你的田产不算,连家具都买了,那岂不是逼你出境吗?”周世良道:“笑话!你老逼我出境做什么呢?你老不肯帮我这个小忙,我也没有法子。”说毕,他衔了旱烟袋,极力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
周高才看了他那懊丧的样子,想到他说的话,给了几件痛快的事,这倒也是真的,一点儿不帮他的忙,却也有些说不过去,又抽了两袋水烟,然后向周世良道:“你到省里去,有房子住吗?”周世良道:“没有,到了省里再说。”
周高才道:“我老二过继到舅舅家里去,他有钱比我要超过百倍呀!城里整条街的房子,多半是他的产业,大的小的,他手下都有。你到城里去,我可以和你写封介绍信,让他租两间便宜房子给你,你看好不好?他乡下的田,都是我和他收租。凭着我一点面子,也许他一时高兴,连租钱都不要。你不知道,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而且那个女儿,外面还有人散着谣言,说是买来的。他为了这一件事情,拼命地做好事,总想再生一男半女的。你姓周,总是一家人,你去找他,大概他总会给些面子的。”周世良由嘴里抽出旱烟袋来,大声道:“那就好了,不就是那个有名的孔善人吗?”
周高才点着头道:“是的。你想,他借两间房子给你住,那算什么?”周世良道:“不出钱住人家房子,那总不方便,只要孔善人肯少算些租钱,那我就感谢得不得了了。”
周高才见他愿意如此,那是自己对他有了感谢之处,立刻搬出纸笔墨砚,写了一封荐信,怕周世良不懂,还摇头摆脑地,将全信念给他听了一遍。周世良知道他不是敷衍,也就很高兴地将信拿了回家去。
过了六七天,周世良把所有的东西存的存,卖的卖了;将细软收拾了一小车子,就上省城去。小车子是自己推着,计春只背了一个小包袱,随了车子走。
他们动身以前,曾到村子里去辞行。这个时候,全村子里人感到周氏父子卖田卖地出门,大有一去不回的意味,大家心中都有一种感触。老少男女,一齐跟着小车子后面,送到村子外来。
这其间只有王大妈母女,心里最是难受。王大妈想着:计春这个孩子,是自己最欢喜不过的,原来的意思,是想让他做女婿,以前周世良的神气,也像很同意,还不时地把这话提着呢;不料这几个月之中,他忽然冷淡起来;自己是个女流,这话也就不便再提。如今看着这一个自小在面前长大的无娘小孩子,跟着一个性子倔强的老子走了,教人真有些舍不得!小菊子在一个时期中,曾深信着计春就是自己将来的丈夫;最近几个月,虽然他不到家里来玩,在外面碰到,总是偷着说两句话,也不像是完全断绝关系。可是现在他可要走了,因之母亲送行,她也跟着送行;低了头,紧紧地在母亲身后走着,转着她两个小眼珠,并不做声。
周世良将小车子推到小路口上,放下了车把,然后回转身来,向大家拱拱手道:“大家都有事,不必送了。我本来也舍不得离开家乡,只是为了小孩子前程计算,我不能不忍心走一下。年一年二的,我有工夫,就回来看看诸位。我没有别事奉托的,就是庄子后面,我女人的坟地,请关照一二,不要让小孩子在那里放牛。祖坟上好在有本家,我就不管了。”说时,他嗓子管也哽了。大家都安慰着请他放心,这些小事,一定可以办到。
这时,王大妈的儿子小海,手上牵了一条牛,也由田垄上赶了来看热闹,那牛耸着两只耳朵,睁着大眼睛,只管向计春望着。这正是周王两家合喂的牛,现在完全让给王家了。周计春看到,连忙跑上前去,用手摸了牛的脊梁道:“大黄牛呀!我们再会了。你好好地跟着小海,不要淘气。”那牛对于相从多年的小主人,自然是认得的。计春抚摸着它的时候,它就摇摆着它的尾巴,在两条大腿上掸刷着。
小菊子在这个时候,也就有一步没一步地走到牛旁边来,看了计春一下,也用手去摸摸牛。计春向她道:“你看,你耳朵上的环子丢了。”小菊子用手摸摸耳朵,俯着眼皮,低声道:“我老早就没有戴那个东西了。”小海道:“姊姊!你为什么不哭呢?”小菊子道:“我好好的哭什么?”小海道:“你舍不得计春呀!人家送行的时候,舍不得总是要哭的。”小菊子板着脸,将下巴一伸,啐了他一声道:“该死的东西!你嚼舌根。”在场有几个爱开玩笑的,都笑了。她不能再送行了,一扭身子就转回家去。
周世良心里,总记着乡下人的谣言,不敢说什么,以免惹起是非,又向大家拱拱手,说道:“诸位请回。我要赶路了。”于是推着车子顺了大路走去。计春向大家点着头,也就跟在车子后面,一步一步地走着。
他父子二人走了几步,就回头看看,慢慢地只看得到村子的屋脊,慢慢地只看到村子前面的一带小树林;慢慢地把村子面前一切的东西都丧失着看不到了。
车子推到一个高坡下,周世良将小车歇了,走上高坡,回转身来望着。计春道:“爹!你推不上这坡吗?我在前面给你拉一把罢。”周世良摇着头道:“我倒不为这个,要歇一歇。你看我们的村庄,已经看不见了。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再看到这村庄呢,站在高坡上,多看一会子吧。”说时,将手比齐了眉毛挡住了阳光,只管向原路上看了去。
计春看到父亲那恋恋不舍的样子,不敢做声,也就跟着走上高坡来。果然,站在这里,不但可以看到自己那个村庄,仿佛自己家里后门外两株大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计春还未曾说什么,世良叹了一口气道:“我为着你,家乡都不要了,你要怎样努力,才对得住我呢?”计春更不敢说什么,只是正着脸色,望了自己的村子。
父子两个站在高坡上,彼此不发言,都是这样呆望着。那高树上的新蝉,吱吱地叫着,好像对这临别的两父子,加上了一阵什么惜别的意思。世良在半年以来,总是恼恨着家乡,决定了抛家远去,可是到了现在真要走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心里更觉着难分难舍,眼睛里面含着两眶眼泪,只管要流了出来。不过自己要哭了下来,恐怕会惹着儿子心里难受,于是勉强笑了起来道:“不要看了,越看倒好像越舍不得。其实省里到家,也不过一百一二十里路,起早动身,摸黑也就赶回家了,我们有什么舍不得呢?”他说着话,自走下了高坡,掀起腰带来擦额头上的汗珠,顺便他就在眼睛皮上揉擦了几下。
计春明知道父亲是要哭哭不出来,再说什么,那会惹着他更伤心,于是悄悄地随着他身后,连出气的分儿,都有些不敢。世良亦复如此,又怕儿子难过,父子两人,就在渺无声息的情况下,一里又一里路,离开了家乡。
小车在路上走了两天,到了安庆城里。先在小饭店里住下了,世良和儿子商量着,是先去打听学校呢?还是先去见孔善人呢?计春说:“还是先去见孔善人的为是。我们在这饭店里多住一天,就多一天的花费。”世良想想也是,于是就把家里带来的薯粉,绿豆,大柿辣椒,芝麻炒米粉,合成四色礼物,将一个大竹篮子提着,父子两个,都换了两件干净些的衣服,便访着孔善人家,前来投书。
这孔善人是周高才族弟周高贤舅舅的诨号,因为他没有儿子,把外甥周高贤承继了过来,于是周高贤一变而为孔大有。老善人死了,他也就顶上善人这个诨号了。因为这个诨号是世袭的,所以谈起孔善人来,没有不知道的。世良父子在街上一打听,毫不费事,就找到那个所在了。
那里是一个八字大门楼,两扇大黑漆门上,钉着白色大铜环子,门敞开着,向里一看,却是一个硃漆屏风,上面大书“齐庄中正”四个字。这屏风放在白石砌成的大院子中间,分成了一半;隔了屏风,可以看到屏风那边花木扶疏的影子;门两边相对立着,有两间门房。
周世良是个常上省买东西的人,多少知道一些省城里大户人家的规矩,因之到了门口,且不冒昧进去,先站在门外,咳嗽了两声,然后问道:“有人吗?”
左边门房,有个人应声而出;见大门外站着一个人穿白大布褂子,蓝大布裤子,脸上是黄中带黑,当然这是个乡下人,再看他手提的那个竹篮子,里面通通红的,有半篮子大柿子辣椒,他脚下穿了长统大布袜子,双梁头布鞋,还在上面囤积了许多黄土,当然,这也是乡下人挂的一个幌子。
那门房看了这样子,就迎上前来问道:“我们这是孔家,你是来找什么人的?”世良先笑着,然后放下手里提的篮子,抱着拳头作了两个揖,笑道:“我们是乡下来的,这里还有周高才老爹带来的一封信。”
那门房道:“哦!你是潜山田庄上来的,今年来得怎么这样早?”世良笑道:“不。我这里带了一封大老爹的信来,我这里还有……”他说到这里,感觉到有些说不出口,向篮子里的东西看了一眼,门房道:“你这些东西,莫非是带来送礼的?乡下人倒有个意思。哈哈!”周世良听了这话,不知道人家是好话,还是俏皮话,只是站定了,嘻嘻地笑着。
计春虽然年纪小,究竟肚子里念过几句书,见父亲僵在这里,不能完全坐视,就抢上前一步,迎着那门房笑道:“我动问一声,这里孔老爷在家吗?”那门房向计春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是这年纪大的什么人?”
一句话还未说完,外面有了娇滴滴的声音喊着道:“黄老四!黄老四!快来,快来把东西拿了去。”计春看时,门口来了一辆漆黑油光的自备人力车,车上坐了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穿了一件淡绿色的绸衣服,乌缎子似的头发,分着梳了两个圆髻,身上长长短短的纸卷,大大小小的纸包,却堆着很高。
那门房走了过去,将东西一齐拿着,向重门里后进房子提去,门口还站有两个乡下人,他就不大理会。
这女子走下车来时,露出脚上一双长统的肉色丝袜,白缎子鞋上大红丝线绣着大朵子的花,走过人身边,一阵香风扑鼻。计春是个乡下长大的孩子,哪里见过这样艳装的女子;尤其是肉色袜子像是人光着大腿;白色鞋子,平常人家不戴孝是不穿的,城里人却在上面绣一朵红花来穿着,这都是生平所未曾见过的事。只是自己在乡下的时候,脸皮就十分嫩不过,如今到了城里头来,见着城里的女子,哪里还有抬眼看人的分儿。因之微低了头,闪到一边不敢做声。
那姑娘倒偏是不怕人,看到路当中放了一只大竹篮子,篮子里有一个大粗草纸包,两个蓝布袋,其余便全是大红辣椒;她弯着腰捡起一只辣椒看了一看,笑道:“这辣椒很好,是乡下带来的吧?城里现在还吃不到呢。”世良弯着腰笑道:“是的,小姐!我们是乡下带来的。”那姑娘将那红椒丢下,也没有问下面一句话,径自走了。
计春当她弯腰向大篮子里去捡东西的时候,见她那只手臂,真个雪藕也似,他心里就想着:城里的姑娘,究竟是比乡下姑娘好看得多。第一,就是这样白嫩的皮肤,在乡下是不容易找出来的。
计春在这里想着发呆,世良也在这里想着发呆;他想着:刚才和那门房谈了一阵子,还没有归到正题,看那门房,有些拿乡下人开心的样子,自己究竟还是跟着向下说,不跟着向下说呢?跟着向下说,又怕碰那个门房的钉子;不向下说,难道就这样回去不成?
计春在一边也看出了父亲为难的样子,便道:“爹!等那个门房出来了,我们拿出信来,和他直说就是了。”世良踌躇着道:“我倒有些后悔。人家这样有钱的人家,我们送一些土货给人家,恐怕人家不欢喜,我想不如把这个篮子提了回去,明天再来罢。”
计春抬头看看,这个人家砖墙,高到三四丈,是乡下不容易看到的一幢房屋,看看重门里面,那正屋大柱子落地,配着红色的雕窗,这个人家的富丽,可想而知。据自己在书本上得来的知识,有钱人家,吃的都是珍馐美味,哪个要吃乡下人的芝麻炒米粉,拿回去也罢。
父子两人站在大门口没有主意的时候,那门房带一个中年妇人出来了,据世良每次到省里来的经验所得,知道她是一个女仆。她一直向这里走来,向篮子里望着,问道:“乡下人!你这红辣椒卖的吗?我们小姐愿意多出几个钱买下你的来。”世良不知道这小姐究竟是这家什么人,就搔着头发短茬子,微微地笑道:“这个我是由乡下带来送孔老爷的。”女仆向门房笑道:“这倒来得巧,小姐想腌大柿子椒吃,就有人送。喂!乡下人,篮子里还有两个破布袋,快拿了出来。”周世良笑道:“不!那也是送这里孔老爷的。乡下人送点土东西,不值什么。”女仆听说,提了篮子,就向里面走。
那门房连连招着手笑道:“喂!喂!喂!你不要糊里糊涂,就把东西拿走,你也要打听打听,这送礼的姓什名谁?”那女仆笑着放下篮子道:“乡下人!你有名片吗?”那门房不由哈哈笑道:“乡下人不但有名片,还有一品老百姓很长的履历片子哩。”
计春一看,这是一个机会,就迎着上前道:“我们倒是带有一封信,请你带进去罢。”世良急忙中也不知说什么好,就在身上掏出那封信来,双手递给了女仆。女仆点着头道:“你既是有信的,站一会儿,等个回信罢。”于是提着篮子走了。
世良到了这时,信送进去了,东西拿走了,向那门房,已是无话可说,站在院子里只管搓那两手。门房看他那种窘相,本想和他说两句开玩笑的话,可是看那样子,又似乎是主人庄子上的人,侮辱自家人,怕是让主人翁知道不高兴,也就在口里衔了一截烟卷,望了他们发着微笑。
过了一会子,那女仆走了出来了,向世良招着手笑道:“你送的那些东西太好了。”世良听到,以为这是一句挖苦话,把一张老脸臊得通红,心里也就怦怦乱跳,望了人家苦笑着,说不出话来。女仆笑道:“真话。我不和你开玩笑,我们老爷看了你的信,非常之欢喜,说是让你进去当面谈谈。”
周世良听了,心里自然是欢喜;可是也就同时感着了恐慌,自己见了乡下大老爹都有些心慌说不出话来,现在要去见城里的老爷,这焉有不着慌之理?因之抬起手来,只管搔着自己腮上的短茬胡子。
女仆道:“去呀!不要紧的,我们老爷,也是你们同乡呀,他为人很和气的。”世良望了计春笑道:“我们同路去呢,还是你……不,还是我们一路进去吧。你也知道的,我见人是说不出话来的呵。”
计春便走了上前,跟着父亲走,低声道:“你不用做声,让我去跟他们说话就是了。他问我们一句,我们答应一句,凡事都照实说,这也没有什么为难的。”说着话,他两手扯了他的衣襟,又微微地咳嗽着。
他们跟了那女仆,也不知穿过了几重院落;正走路间,却听得身边噗嗤一笑,回头看时,乃是刚才进来的那位漂亮姑娘,打开窗户,坐在横窗的一张桌子边。她手上捧了一只雪白细瓷花碗,用一只小银匙,在那里挑芝麻炒米粉吃。她吃这种干粉大概吃得太急了,呛了嗓子,于是笑将起来。
计春匆匆地看了一眼,怕是犯了什么规矩,依然低了头再向前面走。到了一个客厅里,只觉那屋子里陈设,像平常在图画里看到的那样富丽,脚下踏着地皮,也是软绵绵的,低头看时,才知道地上也铺了厚被单子一样的东西。
转过了客厅,旁边有一间房,一张横桌子边,有一张圆桌,上面端端正正坐着一位四十上下的先生,他口里衔了一枝比指头还粗的黄色香烟,微昂着头,看了人进来。他穿了一件蓝绸长衫,由里面向外卷着袖口,露出里面小衣的袖子,赛似银子。他胖胖的一张圆脸,两腮上的肉,向鼻子边直拥上来,浓眉倒配着小眼睛,笑起来,鼻子边两道沟纹,眼睛合成一条缝,倒真个有些像庙门口那大肚罗汉。
世良父子两人进来,世良抱了拳头就打着拱,计春一进门,老远地就是一鞠躬,快走到桌边下了,又微微地一个鞠躬。孔大有两手捧着水烟袋,略微起了一起身,点着头道:“请坐罢。”周世良回头一看,身边倒有两张又肥又大的矮椅子,心里倒想着,有钱的人家,怎么倒用这种粗笨的东西?他倒退了两步,挨着椅子,然后坐了下去。他一坐下之后,那椅底软绵绵地向下一落,他倒吓了一跳。
计春知道,一定是很讲旧规矩的,自己待要坐下去,那是和父亲并排坐着,恐怕孔善人有些看不惯,于是向后看了一下,依然在一边站着。这个样子,正好是合了孔大有的脾胃。他笑着点了点头道:“据家兄来信说,你在乡下读书读得很好,到城里是来读书的。”计春道:“是的,就怕乡下学生,到城里来赶不上功课。”孔大有又点了几点头道:“只要有志气,慢慢总赶得上的。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你们在乡下种庄稼的,到了城里来,父子两个,何以为生呢?”
周世良听说,微微地站起来,又坐下去,抬着手想在头上去搔痒,想着这是失仪的态度,把手又放了下来,笑道:“是的呀!大家都是这样说,不过我有一项手艺,会做豆腐。我打算在省城里开一家豆腐店。”孔大有道:“你会做豆腐吗?”周世良笑道:“不瞒你老先生说,我为了孩子念书,去年下半年到乡下杂货店去帮工,学会了这一项手艺,预备到省城里来混几个钱用的。”孔大有听说之下,身子一仰,大为兴奋之下,却将桌子一拍,扑通一下响着,吓了世良父子一跳,倒以为是什么话失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