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计春他很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开豆腐店人家的儿子,决计不应抱那种奢望,去和孔家大小姐交什么朋友。所以他心里对于大小姐尽管是羡慕,然而他却没有一点自私的心事在内。这很明白,是为了齐大非偶的那个缘故了。不过齐大非偶这个原则,到了现代,是否合用,这却是个问题。因之在计春心里,也偶然有些荡漾。
这时候在孔家大小姐后面紧紧地跟着走,看了她那周身的轮廓,又闻到她身上的脂粉香,这已经是麻醉得可以了。偏是这大小姐,走在半路上,却回头向他一笑。这一笑时,在那猩红的嘴唇中间,露出来一排白牙,非常之动人;而且这种笑相,却很有几分像菊芬,因之孔家大小姐一笑,他如同受了一种极大的感触,突然地在御道白石板上站定了。
世良自然不知道他是什么缘故,就问道:“你为什么不走?”计春笑道:“大概是被太阳晒昏了,我觉得脑筋有一点晕。”孔大小姐听他如此说着,也突然地站住了,回转身来问道:“你怎么了?”
一路之上,她并未和计春交谈,彼此更也不曾从中有什么称呼语,这时她毫不客气的,说上一个你字,又问是怎么了,这不能不让计春十分安慰一阵。听这种口音,简直是朋友,而且像极熟的朋友。心里想着,默然了一会,故意低着头,微闭了眼睛。
世良慌了,连忙向前扶住了他道:“孩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计春心里想着,这忠厚的父亲,千万是不可骗他的,便慢慢地睁开眼来,微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没关系。偶然头晕一阵,闭上眼睛一阵子,那就好了,我们再向前走罢。”
大小姐的胁下,正夹着一个皮包,立刻打开皮包来,在里面取出一个小小匾银盒子,一按机钮,倒了几粒小丸子出来,用手心托着,伸到计春面前道:“你把这个吞了下去,一会儿就好的。大热天出来,这样的防暑丸药,总也应该带上一点。”
计春见她那白雪也似的手伸到面前来,怎叫他的心里,不会有些感觉?这就对了那手,先看着出了一会神,然后才向大小姐笑着道了一声谢谢。他谢是谢过了,然而他还不曾伸出手来接人家的丸药,两只手先在衣服大襟上,擦了两下,然后偷看过了人家的脸,觉得人家并没有什么介意之处,这才把手掌伸着,让大小姐倒了过来。
他接着那丸药一看,虽然粒子不大,但是那丸药的外面,乃是银灰色的,当然是坚硬、干燥的,怎样能吞了下去?这样想着时,他两只眼睛,自然也就不免望了丸药,未曾吞下。那大小姐似乎已猜透了他的心事,便道:“这不要紧的,丸子有些甜津津的,含在口里,过了一会子,再吞下去就是了,吞下去罢。”
她说时,就望了计春的脸,计春见人家是如此属望殷勤,这就不能再延误了,举起手掌来,将丸药送到口里去。世良也觉干吞丸药,这事有些勉强,不过儿子已经是坦然处之的了,自己也没有什么话说。总之看计春的神气,对于这位大小姐,却是尊敬得厉害。这也是孩子们读书有得,不忘恩义的好处,也就不必管他了。将来儿子有一天发达了,也许成了他常讲的那句话,要千金报德呢。他心里如此想着,也没有说什么话。
大小姐想,乡下人总是没有出息的,见了城里人就说不出话来,他见了女子,更说不出话来了。不过这孩子,倒生得很俊秀,真不像是个乡下人呢。他既是乡下人,看在同乡的分上,指点指点人家,有什么关系?她如此想着,向前面指着道:“那前面宫门口上,有茶桌子,我请二位在那里喝一杯水歇歇腿去。”世良拱拱手道:“大小姐请便,我不敢当。”大小姐道:“这要什么紧?你这样大年纪,还分别个什么男女吗?至于喝杯茶的钱,那很有限。你是同乡,总知道我家事情的。”世良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只好在口里连说是是!
说着话时,已慢慢地走近了门楼下面了。宽敞的地方,摆下了若干副座位,游人们正是纷纷地入座。热的茶香味,以及凉的汽水瓶和玻璃杯子撞击声,这对于行路疲乏而又口渴的人,却更有一种引诱力。
孔大小姐是不再招呼,走到一副茶座边站住,手上拿起一把小牙骨洒金扇子,连向世良父子招上了几下,口里却还道:“请坐请坐!”世良到了这时,真觉得有些情不可却了,便向计春道:“那么,我们就坐一下子吧!”计春当然是巴不得有这种机会,鼻子里就跟着哼了一声,到了茶座边。
大小姐笑着问道:“你们二位是要喝热的呢?还是要喝凉的呢?”她的眼光,先落在世良身上,随后就转到计春身上。计春虽不低头,眼光都是向下看着,很明显的,表示着他还有些害臊。孔家大小姐自行坐下,将茶座的伙计叫来了,吩咐要了一壶茶,凉的要了两瓶汽水,笑道:“随便用罢,我是不会招待客的。”她说着,自己拿起一只杯子来,倒了一杯汽水,仰起脖喝了。
那世良父子,一来是萍水相逢,受人家的招待,有些不惯;二来人家是位小姐,总觉得处处不免受着拘束;因之他二人紧紧地把了一只桌子角坐着。世良倒了两杯茶,一杯自用,一杯给儿子。计春忽然心里一动,这可有些不对,一来父亲不能倒茶给儿子喝,二来也不应当将主人翁置之一边不去理她。这两层都是让主人看见心里要不高兴的,于是趁父亲把那杯茶还不曾分过来,先就取到手里,两手捧着,隔了桌子面送到孔大小姐面前来。不过他虽是送过来了,可不知道要说一句什么话好。因之只是抬着眼皮看人一眼,在那个时间,不但是不说话,而且他还微微地咬了自己的下嘴唇皮呢。
大小姐看他要客气不能客气,要大方不能大方的样子,却很是好笑。可是她一方面又很能原谅计春,他实在是不惯这种交际行为,那有什么法子呢?她同时也望了计春微微笑着一点头道:“多谢了。”
世良这才有了机会插嘴,便道:“一个小孩子,大小姐和他客气做什么。”孔小姐手捏了玻璃杯子,似乎有点什么感触似的,凝了一会神,自己竟微笑起来了。她放下了玻璃杯子,在皮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来交到计春这边来,笑道:“二位左一句大小姐,右一句大小姐,倒好像把大小姐三个字,来代表我的名字,这可有些不敢当了。这上面便是我的名字,以后就请叫我的名字罢。”说时,手向名片一指,周世良连连道着不敢。
计春看她那名片,乃是孔令仪三个字,心想这个名字,太文雅了。以前我总愁着,要怎样才可以知道她的名字呢?心里也就猜着她的名字,无非是什么贞,什么淑;现在都不是,却是这样一个文绉绉的字面,这叫人哪里猜得出?这可好了,和她已经通过话了,也知道她的名字了。这话可又说回来了,看人家那种大大方方的样子,正是交朋友就交朋友,那要什么紧,完全是一种不在乎的神气,我这样想入非非的,这算一种什么意思?真个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天下真有这种人不成?他在看到名片之后,顷刻之间,那意思却在肚里,连打了九个转身。因为他心里如此沉沉地想,那双眼睛望了那张名片,也就只是望着,一动也不动。
令仪小姐在他对面坐着,也都看到肚里去,看了他只微微地笑,心想:不要看这孩子外表老实,也是肚子里用功的;要不然,一张名片递了过去,他就触了电一样,那倒为着什么呢?想到这种地方,那笑意就更深了。
计春偶然一抬头,恰好与令仪四目相射,见她那黑溜溜的眼睛,正好朝着人一转,计春以为人家看破了他的心事,吓得满脸通红,一手拿了杯子,一手拿了茶壶,就向杯子里斟了去。可是他拿的不是茶杯,乃是喝汽水的玻璃杯子。那玻璃杯子里面,还有大半杯汽水,谁也不曾喝,糊里糊涂地,自己却向这里面倒了下去。
他原是不曾加以注意,偶然一回头,才看到自己是向汽水里加热茶,这就不由得自吃一惊,哪有这样的喝法。这不是说乡下孩子,太没有见过事吗?他连忙将壶和杯子,一齐向桌上放下时,对面的孔令仪小姐,已细看得清清楚楚了。她料着人家在省城里读书,不能是汽水要喝凉的都不会知道,这分明是他想事情想出了神,所以弄错了。因之她只当没有看见这件事,手里拿了茶杯子,昂了头四处观看。计春心想这倒谢天谢地,没有在人家面前发觉出来,自己也不再加考量,端起那玻璃杯子,不分冷热,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来,又偷看令仪一下,见她并没有什么感觉,这才放了心。自己随即微微咳嗽了两声,来遮掩他那不自然的态度。
这桌子除放了冷热饮料而外,还有几只干果碟子,令仪见他父子二人,并不曾伸手,就抓了一把瓜子,又把饼干块子,送到这边桌子角上来。笑道:“别枯坐着,随便吃一点。”
本来世良父子,都觉得很窘,在人家一处相盘桓,怎好泥菩萨一般,一句话也不说呢?不说话也罢了,怎好一点动作没有呢?这倒好了,人家将瓜子敬了过来,借着嗑瓜子的工作,可以聊以解嘲了。于是父子二人,就不约而同地,一粒一粒,钳着瓜子向嘴里嗑。这虽不至于枯坐在这里,但是彼此面面相对,依然是没有话说。
令仪也有些感到无聊了,便想着话来问道:“周老先生!你们府上,有几个人在外念书?”世良笑道:“哟!小姐!还禁得住有几个念书的啦?只是这一个念书的,我已经累得不得了呢。”
令仪也伸手在桌上,抓了几粒瓜子嗑着,顿了一顿,然后向世良道:“你还有几位小先生呢?”世良指了计春道:“我就是这一个孩子。”
令仪笑道:“了不得!只有这一个孩子,你倒送他到这样远来念书。”世良道:“大小姐!我虽是个乡下人,多少总还懂得一些道理,把儿子关在家里疼爱,疼爱是疼爱了,惯得孩子成了一个废物,那只是害了他,又何苦?现在放孩子出来念书,虽然是远一点,究竟不过一年二年的事。等这日子熬过了,孩子学些本领,就有了个出路,这一辈子是好是歹,都在这里决定了。若是他成器的话,到我晚年,或者还可以依靠他呢。所以我送他到北京来念书,虽然舍不得,但是向大处想,究竟合算啦。”
计春望了他父亲,低声道:“你老说的话,夹七夹八,人家听不清楚。”令仪笑着点了几点头道:“这几句话我听清楚了。关在家里养活,那是眼前的疼爱,闹得老大无成,结果是害了青年。放了青年出来读书,养成一个人才,将来的好处无穷,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世良用手一拍桌子道:“对了。”令仪却叹了一口气道:“我就埋怨我父亲,看不到这一点。巴不得一年三百六十日,我都在绣房坐着,存心把我养成一个废物。你看这不是笑话吗?”
世良道:“大小姐!这话不是那样说。我们这种人家把孩子念书,望他学成一种本事,将来好养家糊口。像你们府上,家财万贯,又只有小姐一个人,坐在家里想法子要怎样花这些钱,还愁想不出法子去花呢!还要大小姐去挣钱吗?”说到这里,令仪微微一笑,恰是计春也微微一笑,两个人微笑相对着,这倒让世良有些莫名其妙。
世良望了计春道:“怎么着,我的话有些不对?”计春和这位大小姐对坐在一处有了许久,他的胆子,比较要大些了。看了令仪一眼之后,这就低声笑道:“你老人家说的话,可是不大对。一个人生在世上,没有钱,不要紧,没有知识可不行。有了知识没有钱,可以想法子去赚钱;有了钱没有知识,这知识可是金钱买不到的。不要说有了钱,就可以不要知识。就譬如这位大小姐家里,有那些个产业,有那些个家财,必定要一个读书明理,富有常识的人,才撑得住这种局面。固然像大小姐这种人,是很能干的,现在也可以当家了。可是大小姐毕业之后,学问增高了,更可以把她府上那些家产,想法子扩大起来。那不比在家不求学要好得多吗?”
他说这一番话时,眼睛可不向令仪望着,好像完全是和父亲去讲理,并不干令仪的事情。说完了,他也不看令仪,自拿着茶杯,倒了一杯茶喝。
令仪将手上的小折扇子打开来,放在鼻子下,掩住了自己的嘴唇,两只乌眼珠,却在扇子头上,向计春脸上看着。等到他把话说完了,然后将扇子拿下来,在胸面前连连搧了几下。恰是世良的眼光看过来,这就向他微笑道:“你们小先生年纪虽轻,说起话来,可是很有分量。照这样一说,他这人可了不得啦!”
世良听到人家说他儿子好,他总笑嘻嘻地。而况孔家大小姐,又是自己向来崇拜的人,当面这样很亲切地夸奖着,决不是一句虚话。于是抬起手来,摸了自己的胡子,微笑着道:“这是大小姐夸奖的话。他统共读过几年书哩?”令仪看了世良那样高兴的样子,自己也就想着:一个大姑娘,对于一个初见面的男孩子,这样夸奖,未免有点着痕迹;而且对人家太看得起了,也就显着自己太没有什么知识,于是不加可否的,跟着一笑了事,在皮包里自掏出两张钞票,还了茶钱。世良看见,又少不得道谢了一阵。
令仪抬起手表来看了一看,笑道:“该走动走动了。这里面地方太大,回头可不能仔细看完哩。”世良心想,这就觉得人家盛情可感了,哪里还能够让她在前领导着走?便道:“大小姐有事,请便罢。好在我们买了一张地图,照着图画来走,大概也没有什么错。”
计春在一边想着,这又是父亲的不对,人家刚刚会过了东,这就要和人家分开来走,显见得乡下人只会占别人家便宜的。可是那位孔小姐倒不注意到这上面,就向世良点着头道:“假使你们小先生进学堂,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话,我也可以帮一点小忙。因为我那亲戚,也在教育界里做事情。这一条路子,我倒是很接近的。”她说着这种话,分明是有告别的意思,计春也只好眼望她走开,没有法子挽留了。然而所幸的她竟答应了帮忙,有小事都可以去找她,倒还种下了一个好机会。可是世良,他又偏偏理会不到,却向令仪连拱了几下手道:“这可不敢当,这可不敢当!”令仪笑道:“我不过说句空话,事情没有做到,老先生倒来上了这些个不敢当。”说着话时,大家离开了茶座,按了参观的路线,向东路走去。
令仪的高跟鞋子,走得咯咯作响,已离开远了。计春跟在后面,还隔着个父亲,当然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孔令仪走了十几步路,就向世良点点头道:“我先走一步了,再会罢。”这一句话说后,她就越走越远了。世良连说请便请便,这就带了计春一路游览。
但是走进一幢殿来,回头一看计春时,这却发现他板住了面孔,微鼓着嘴,好像有一件什么大不乐意的事。世良靠近了他低声问道:“孩子!你怎么了?”计春道:“我不怎么样。”他虽是如此说着,然而他的脸色并不曾平和下来。世良道:“你走累了吗?这种地方,我们是不容易来的,来了之后,总要看个充量才走。”计春道:“那自然啦!我也没有说不看完就走。”他说这话,自不与世良的意思冲突,然而听起他的话音来,便有很不高兴的意思在内。世良对了他的脸上看看,便道:“我们沿着路线,随便看看就去罢。不要久耽搁了。”计春道:“我在北京念书,这回看不到,下次还可以再来。你老人家是作客的人,第二次到这里来,知道是什么时候。花了钱买票进来,为什么不看足了再走呢?”
世良倒不明白儿子是什么意思,既然板住了面孔,怨气扑人,却又体谅老父不轻易到故宫来,总要看个明白;这倒不可埋没了他的好意,还是勉强跟了他继续地游览。心里也就盘算着没有别的事情会引起计春的不快,除了和孔家大小姐说话,有点言语不合,这才会引起他的不高兴,可是当自己和孔家大小姐谈话的时候,他也在当面,因为我说得不清楚,他立刻和我改正过来了,还会有什么不对的呢?自己如此想着,也就只好静悄悄地跟着计春一路走。
计春绕着各处宫殿看了一周,恰是事有作怪,以前初进故宫门,所看到的那对男女,现时又在面前发现了。那个男的,挽着那个女子的手,简直是寸步不离,亲密极了。心里这就想着:中国人的古训,说着男女之间,有什么缘分。据现在的情形看起来,这话不会是假。好像这两个人这样要好,不见得起头就是这样子的,当然先是得了一个机会接近,然后慢慢地要好起来。现在自己和孔家大小姐,也是这样初见面的一个机会,就这样地好起来,若是跟着好了下去,到了将来,那还有止境吗?只可惜今天自己不努力,父亲又是这样的外行,把这机会错过了。他如此想着,在不高兴的态度中,游完了故宫,又在不高兴的态度中,走回会馆去。
他因为走出了一身汗,到了屋子里,立刻就去开了箱子,找小衣来换。在他找小衣的时候,首先有一样东西,在箱托子上射进他的眼帘。这不是平常的东西,乃是自己临行的前一晚上,菊芬私私地塞到自己手上来的一张相片。你不要看她那一点点年纪,却是什么事情,她都明白。她知道送相片给人,是最有情的了。而且又知道送相片不必公开,在这些事情上面,觉得这孩子实在有些小心眼,而且对于自己也实在是有情,自己有了这样好的未婚妻,还有什么不足的。今天见了孔令仪,倒那样神魂颠倒,这不是笑话吗?对了,从此以后,不要再想到大小姐身上去了。她未见得比菊芬美,而且年岁是大得多,凭着什么想她?为了她有钱吗?
他手上拿着相片,对了菊芬那微转黑眼珠而带着笑容的影子,仔细看了一遍,觉得就有那么一个活泼泼的小姑娘站在身边,自己也微微笑了。世良在屋子外面进来,也笑了。他道:“我看你这一下午,你都绷着脸,这会子,你也笑起来了。”计春不便说什么,放下了相片,自去换衣服。世良看他的态度,完全恢复常态了,虽不明白他的不高兴,何以突然而来,又何以突然而去,这也只好不去追问了。
这天晚上吃过了晚饭,计春什么事也不管,就在灯下写信。世良知道,除了干妈以外,并没有别的人,可以令他这样急于写信去的。若问明白了他,倒会让他害臊,这也就只好不说了。计春写完了,急急地就拿着信出门去,这又用不着猜,无非是寄信去了而已。这样一来,世良是决不疑心儿子有什么轨外的思想,就是计春自己,渐渐地也把在故宫里遇着大小姐的那段事情给忘记了。
到了次日上午,冯子云却派了一个人来,请他父子二人,到家里去吃午饭。世良父子,都是把冯先生当唯一靠山看待的,当然的,就按照时间到冯先生家里来。冯子云这回上北平来,是有久居之意的,所以他的家眷,也就跟随着来了。他们教育界分子,家庭总多半是新人物,所以计春到北平来了以后,也就见了这位冯师母一回。因之计春对父亲说,到了冯家,要引他见一见冯太太。世良听了,心里倒是好笑,这个孩子,是个最怕和妇女们说话的,不料他倒有那种勇气,能介绍自己和女太太们去见面,他心里闷住了这样一个哑谜,自然是奇怪着。然而到了冯先生大门口来,就把这个哑谜给揭破了。
原来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却有一辆汽车在这里停住着。世良这倒呆了一呆:冯校长若是请坐汽车的贵客来吃饭,让自己来作陪,这可有些让人为难。一个开豆腐店的人,是校长先生做主人来请,又陪的是阔客,相差得不是太多了吗?他站在胡同中间,顿了一顿,就在这个时间,一阵笑语声,大门里面走出几个人来。其中有一个,世良认得很清楚,就是孔家大小姐;她怎么也会到这个地方来呢?这可有些奇怪了。她正和那大门里面送出来的一位中年妇人说话,点了个头之后,笑嘻嘻地坐上汽车走了。
那位中年妇人,先望着汽车出了一会神,然后回转头去向女仆们道:“你看这也是钱太多了的缘故,一个当女学生的人,又是在外作客,单独地还坐一辆汽车,这真是岂有此理!”她说完了这话,偶然一回头,看到了计春,却笑着点头道:“周计春!你父亲也来了吗?”
计春于是走上前两步,向她一鞠躬,然后指着世良道:“这就是家父。他是个小生意买卖人,他不会应酬,师母不要见怪。”于是告诉世良道:“这就是冯太太。”世良深深地作了几个揖道:“我们孩子,总是在这里打搅,我心里真说不过去呀!”冯太太向他点着头道:“请到里面坐罢,冯先生已经等着你们很久了。”冯太太闪开到一边,让着他们进去。计春在前面走着,引了世良向客厅方面走。
这就听到冯子云在客厅隔壁的书房里,大声呵叱着道:“这种人,念出书来了,也是废物。我看到她就要生气……呵哟!周计春来了。”说着话,冯子云已经由书房中走到院子里来,自己却掀起客厅门的帘子,让他父子二人进去。他随后跟了进来,笑道:“你们来得不凑巧,正好我在发脾气。你若是不明白这个原因,倒好像是我在骂你呢。”
他如此一说,计春心里就明白了,这不是骂别人,一定是骂孔令仪了。自己也不知道孔令仪有什么事情不对,惹着冯先生这样的生气,也就不好说什么。可是周世良他对于这些老夫子,依然是有些敬鬼神而远之,绝对地不会应酬,又是向冯子云连作了三个揖,才笑道:“我的孩子,总是在这里打搅,我心里真过不去。”冯子云笑道:“这样一说,倒好像我发脾气,是对你们了。”世良比着两手,连连乱碰自己的鼻子尖,弯弯腰道:“那怎样敢当,那怎样敢当。”
冯子云笑嘻嘻地伸着手让他二人在正面沙发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是和你们说得好玩,请坐罢。”世良两手反撑着沙发椅子边沿,慢慢地坐了下去。一抬头,看到冯子云在下首椅子上坐着,他又起了身子想站起来。
冯子云笑着,叫他只管坐下,点点头道:“这只怪我脾气发得不是时候。我今天约你爷儿俩来吃饭,本来要痛痛快快地谈上一阵,偏是来了这位孔大小姐,说的话,我有些听不入耳,所以我生了气。你们来了,这就很好。我们谈谈罢,不要想那些不好的事情了。”世良又微微一起身子,表示很谦让的神气,笑道:“我们孩子,总是在这里打搅……”
计春听了,真是着急。怎么老是说这句话呢?不等世良的话说完,立刻就插嘴道:“但不知那位孔小姐,在这里说些什么?”冯子云道:“也并不是她有什么失礼之处,只是我看着这样有钱人家的子女,究竟是社会上一个废物罢了!我原不认识她,大概在省城女子中学的时候,她上过我几天课,就认得我了。到了北平来,她有一个亲戚,也在教育界,倒和我熟,曾和我商量过一次,让我设法把她插入大学附中,我随便地答应了;也没有了解,是要我怎样设法。刚才她坐着汽车来了,带了许多东西送我,她吐出意思来,却是希望免考,我说免考怕不容易,一个学生免了考,其余的学生,都要援例要求起来。她又说不能免考也不要紧,希望我和她先弄到考试的题目,然后她在外面做好了稿子,带入试场。我本来想说她几句,以为她不该公然运动我。转念一想,她并不是来找事,乃是为读书来运动我,总觉情有可原。便道:你千里迢迢地跑来读书,目的总是要求得一种学问,你考得上,用不着来求我;你考不上,就算免考让你入校了,功课赶不上,也是枉然。依我的意思,你只管去考,考不取,自然北平补习一年半载也是求学。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补习也可以,她愿意考取了学校以后,多花钱,专请两个先生补习;若是考不取学校,一来家庭不能接济学费,二来说出去了,也与面子有关;说穿了,她为的是钱和虚面子。我真生气!这样的年轻,不造就也罢。有钱有势,再要和她加上一个虚衔,一定是害人害己。”冯子云如此发脾气,计春就不敢说什么。
听差送了茶烟进来了。世良抽过一支卷烟,又喝了一口茶,这才笑道:“据冯先生这样说,学校是不容易考啦?”冯子云道:“计春是用功的学生,怕什么?反正考的功课不能跳出他所读的书之范围以外,他读过的书,却怕考,那也算我枉为提拔他了。这个我都放心,你不必管。不过有一件事,我在你父子当面要说一说。现在的青年,把求爱这个问题,看得比读书还要重过十倍,像计春这样的人才,在男女同学的学校里,很容易发生问题。”
世良不等他说完,连连摇了手道:“冯先生!这个你放心。我这孩子,没有别的好处,就是老实。见了太太小姐们,简直说不出话来。什么问题,也不会有的。”冯子云看计春时,见他通红的脸,端了杯子喝茶。同时,冯太太就在窗子外笑起来了。她道:“这可好啦。先生请家长放心,家长又请先生放心,现在放心不放心,只在学生自己了。”她这虽是一句笑话,然而却是一句谶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