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菊芬理直气壮地在许多人中间喊叫起来以后,大家都发了呆,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孔大有想了一想,便改成了和易的颜色,向菊芬道:“既是这样说,我就去把鲁进叫了来。倪家嫂子!鲁进还常到你们家去吗?”倪洪氏两手撑了腿,慢慢地坐了起来道:“他一年也不到我家去一回。”
孔大有道:“那么,他今天引了你们进来,是什么用意?”倪洪氏道:“我不晓得,你去问他。”
孔大有道:“你居然肯来,那又是什么意思呢?”菊芬道:“你装糊涂吗?周计春是我母亲的干儿子,他老子死在我家,我娘儿两人,当衣服给他收殓的。他若是来了,我们应当见见他,给他一个信。我们过去的事,你应当知道。”说着,用手指了令仪道:“大小姐,你,哼!”冷笑一声道:“你能说不知道吗?我们有人引了来的,这有什么不对。”
令仪虽是在交际场上什么风浪都经过了,但是今晚上这个场合,她实在没有法子对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
孔大有既不能对她娘儿两个怎样发脾气,就顿了脚道:“这还了得!鲁进呢?快叫他来。这还了得!”
鲁进知道这事弄糟了,原来是藏躲起来了。后来一想,藏躲着也不是个了局,就由人丛里面答应了出来道:“我在这里啦!”说着,走到孔大有面前低声道:“老爷!我这是好意,你老不要错了。我看这位新姑爷,有好几分像周家那孩子,我请倪家嫂子来认一认。不是的呢,那就不声不响地完了。是的呢,我私下对你老说上一声,你老也好自作打算吧。”
孔大有望了他道:“你为什么事先不和我说明?这一层现在且不要去管,你把秋姑少爷请了来,让她们认认。”他这一句话说出来了不打紧,令仪站在他身后,几乎是把那颗芳心跳出了口腔子来。低声道:“这不是一件笑话吗?让人家知道了这事的缘由,我的面子在哪里摆?”
孔大有道:“不然,他要不来让人看看,那倒弄假成真了。他来了,我们且不要说明,假使倪家母女并不认得他,只要她摆摆手就完了。这些缘故,他怎会知道?快请姑少爷来。”只这一句,许多仆人答应着。不多大一会工夫,就把计春请了来了。
计春只听说孔家捉到了贼,自己是位新亲,不便乱跑,没有来看。这时岳父打发人请了来,倒有些莫名其妙。走到这院子里,见人丛中站了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面貌很熟;再看到她身边,站了一位半老妇人,正是自己旧岳母。不用说,这是自己抛弃了的未婚妻菊芬了。两年多不见,她成人了,她们为什么在这里?这一种缘由,那不用说,一定是知道我了。自己看清楚了,想明白了,一霎时,便如刑犯验明正身,立刻就要拿去正法,不是心跳,简直是周身的肌肉颤动了。总而言之,脑筋已失去了主宰,站在这里,五官四肢,自己一样也不能去指使,只要她娘儿两人一开口,就是对自己宣布死刑了。
孔大有指着他道:“倪家嫂子!你看看,这就是我们的女婿。你认识他吗?”令仪站在这里,几乎跟了这句话,要栽到地上去。
倪氏注视着道:“这位就是新姑少爷吗?”孔大有和了全院子人,都把眼睛注视着她和计春身上。计春本是呆了,索性装成莫名其妙的样子,只是微笑。
孔大有道:“怎么样?你认得他吗?”倪洪氏摇摇头道:“不认得。”这三个字,真出乎令仪计春意料以外,犹如吃返魂丹一样,立刻活过来,才将鼻子眼里闷住的那一阵气呼了出去。
孔大有道:“你不认得?灯下你看不清吧?你上前去,再仔细地看看。”倪洪氏果然向前两步,向计春脸上望着。计春虽是不断地发出微笑来,然而他四肢冰凉,心里分不出次数来地乱跳。倪洪氏道:“不认得,不认得!”
孔大有虽听她这样说了,但是看到计春那样惶恐的情形,究竟很是疑心。便问菊芬道:“你认得不认得?”菊芬道:“我妈不认得,我自然不认得了。”
鲁进两只眼睛比在场的任何一人,都要睁得大些。他看到令仪站在那里发呆,计春在那里作苦笑,都是挣扎着镇定的,至于倪洪氏说话,声音颤动,眼泪几乎要流出来。菊芬说话,带着冷笑,分明生气,这里面更是有内幕。便道:“倪家嫂子!你说的都是实话吗?”
倪洪氏用手指着天道:“天在头上,我是凭着我的良心说话。孔老爷!”说着,向大有微笑道:“你还要把我们送警察局吗?”
孔大有眼看这事究竟有些蹊跷,今天晚上,一时分辨不出是非来,过一天仔细考察,总可以水落石出。便道:“你们来的意思,既没有对我怎么样。我孔家是善门,还能为难孤儿寡妇吗?你回去罢。”
菊芬道:“我妈让你们踢了一脚,和孔老爷讨些跌打损伤的药,我们拿回去吃罢。”令仪道:“赏你们五块钱罢。”菊芬摇着头道:“我们不要钱……”倪洪氏不让她把话说完,扶了她就抢了走出去。
计春看到,不由得眼睛随了她们的后影,想跟上去,但是看了令仪站在这里,一动脚,又停住了。令仪逃过了这一层难关,神志已定,想到鲁进这奴才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实在可恶,便向孔大有冷笑道:“我们家里人待底下人也太好了,这样无事生风。”
鲁进见她突然说出硬话来,心中大是不平,抢着道:“这件事里头有黑幕。”令仪道:“有什么黑幕?你一个当下人的,也太骄横了。明天你就和我走。”
鲁进道:“我不能走!你们有把柄在我手里,今天这件事你们遮掩过去了。你们还有一件大大的黑幕在我手心里呢!”令仪气极了,跳上前来,一掌就向他脸上扑去,骂道:“你这奴才,也欺人太甚了。”
鲁进哪里肯受,回手就要打令仪,早有几个仆人抢上前来拦住了。鲁进跳着脚,叫起来道:“这丫头打我,我不能依她。丫头,你以为你是孔家小姐吗?你做梦!你是四十八吊钱,老爷买了来的。”
孔大有早是气得抖颤,只叫反了。这时喝道:“你这混账东西,你这样不分上下,我重重地办你。”
鲁进被几个人拦住,指手画脚地叫道:“事到于今,我一不做,二不休了。你们以为这大小姐姓孔吗?别不害臊了,她就是这倪家嫂子的女儿,八九个月的时候,她母亲病得要死,她父亲没有钱请医生,卖给我们老爷了。老爷本来不肯要,她父亲说,她妈要死,她没有乳喝,一死就死两个,求老爷把她收留下来。老爷见她父亲说得可怜,将她收留下来了,给了她父亲四十吊钱,后来又补了八吊钱,都是我经手的。丫头!你听见没有?你父亲有了这四十八吊钱,才把你母亲的病治好。你母亲自己说,她的一条性命,是卖了你救活的,好像你是她一个恩人,所以虽是几个月的时候,就把你卖了。她这一世,也不能忘记了你。你的妹妹也知道这事,她是一个讲孝道的姑娘,不和你计较这些。所以你以前要嫁姓周的,她就把姓周的让给你,她们有话在先,不认你的,而且认了你,会打断了你一生的富贵,所以今天你骂她,你打她,她都忍受了。我看在她们母女两个,不说的话就多了,还不止我知道的这一些呢。”
令仪拉住了孔大有道:“爹!他说的这些话是真的吗?”孔大有叹了一口气道:“你去问你的母亲罢!”
只这句话,孔太太由人丛里挤了出来,执着令仪的手道:“孩子!你不要害怕,我生的也好,我收来的也好,你总是我几个月看着大的。我不能让别人将你带了去。”令仪一时之间,说不出心里那一番酸甜苦辣的滋味,拉住了孔太太的手号啕大哭起来。
鲁进在一边冷笑道:“我是造谣吗?这都是实在的事吧!”孔大有指着他,跳着脚骂道:“你这东西,实在是混账。我也养你二三十年了,到今天还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
鲁进道:“我就是这样办了。假使你老爷觉得我办事不对,只管开革我,但是我有这一张嘴,就许我说话,以后我还是要……哼!你看着罢。”说毕,他就向外走了。
这一出热闹戏,到这里算是收场了。这却把那个本在局中,置身事外的周计春,呆呆地站住,说不出一个字来,依然把两只手插在西装裤袋里,呆呆地站在一边。
孔大有看了他那样子,知道他也很是难受,无论他是不是周计春,现在闹穿了令仪是买来的女孩子,而且还闹个当面不认亲生母,这让做新姑爷的,不能不发生些感慨,于是向计春道:“今天这场事,真是出乎意料。现在夜已深了,有什么事,到了明天我们慢慢再商量罢。”
计春答应了一声是,身随着听差,走向特设的客房里来。他心里自是不住地寻思着:今天晚上这一关,真是险极了,假使干娘将我认了下来,那又不知道闹成了一副什么局面。她宁可自己吃亏,却不肯把我的真面目揭了出来,这虽是为了成全她女儿,实在也是顾全我。我怎能够忍着心不理她们呢?但是理了她们,我的真姓名就要出来了。孔大有还肯将女儿嫁给我吗?现在我知道了他女儿的内幕,他必定加倍将就我,我正好借了这个机会,多弄几个钱,原来约好了的五万元的留学费,两千元的川资,三千元的服装费,那是车成马就的了。我若一露口风,自然我的婚事要取消,便是孔大有对于这个女儿,也许真要驱逐出去。我怎么办?还是做有钱人的姑爷,望着出洋呢?还是说穿了,同归于尽呢?
他坐在客房里椅子上,手撑了头,慢慢地沉思着。在他如此思索的时候,便有那嘤嘤的哭声,隔着院子,随风传了过来。这无需说,必是令仪在哭。本来的,她又羞又愧,教她什么法子下台,只有哭了。说到这个愧字,我对我的干娘,今天板脸不认她,真亏我做得出来。好在我娶菊芬,她是我的岳母!我娶令仪,她还是我的岳母。造化弄人,真是无奇不有,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我不认岳母,反正我娶的是她的女儿,她饶恕了我,那还有可说。菊芬那小小年纪,受了孔家这样的侮辱,我不认她,她就不认我,她对于我,也太肯让步了。难道我就一点不受她的感动吗?可是,教我有什么法子?认了她们,我就完了,令仪也就完了。这也不是我干娘的本意。
他只管沉思着,哪里能够睡得着,背了两只手,只管在屋子里徘徊着。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地喊了一声姑少爷!计春回头看时,便是那多事的鲁进,于是板着脸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鲁进微笑道:“我在门外看了大半天了,好像你有很重的心事。”计春道:“你惹了这样一场大祸,我怎么没有心事。”
鲁进微笑道:“那么我索性告诉你一点消息,让你添些心事罢。那个卖豆腐的周世良,前年冬天,由北平回来,下船就病了,当晚死在倪家,据他自己断气的时候说:是儿子害了他。”计春道:“你瞎说!”他口里如此说着,脸上的颜色变白了。
鲁进看着,越发知道了他的心事,又微笑道:“今天晚上,你没有出来的时候,倪家二姑娘,当众就说出来了。你不信……”说时,一个听差进来倒茶。
鲁进道:“开豆腐店的老周!不是死了吗?”听差道:“死了,想儿子想死的。听说死得很惨,几乎找不着棺材来装殓。”鲁进道:“倪家二姑娘不是说了吗?还是她母女两个当当办的丧事呢!唉!人生要儿女做什么?不过是淘气受累。”
计春听了这话,心中像开水浇了一般,哪里还能做声。他立刻想到:自己错怪了父亲了。他回来就死了。后来几个月,才有族人驱我出族的事,这与他无干呀。他便坐了下来,伏在桌子上,将两手环抱着来枕了头。鲁进向那听差道:“我们出去罢,姑少爷要睡觉了。”
计春也不理,只是这样地伏着。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泪痕满面,口涎牵丝般地流着,眼睛红红的,人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倪氏母女太好了,也太苦了,应当看看她们去。纵然这件事闹翻了,也不能管了。他下了这样的决心,就不曾睡觉,只是抬起手来,不住地看那手表,可是这时已经一点多钟了,在安庆,这决不是去寻找人的时候,姑且忍耐着,到了明天早上再说。他自己抽出手绢来,擦擦眼泪,扭熄了电灯,漆黑地在屋子里坐着了。
到了窗子外面,由鱼肚色变到一切的事都可以看见了,他也再不踌躇,自己向大门口去开大门,要向外走。当他开大门的时候,却把门房里听差惊醒,就喊着问:“是谁开门?”计春道:“我是你们姑少爷,要到倪家去看看。她们家住在哪里?”
门房披衣抢着出来道:“不要先通知老爷吗?”计春道:“我偷着去一会子,立刻就回来的。”说着,掏出两块现洋来塞在那人手上。那人有了钱,不但不来拦阻着计春,而且把倪家的详细地点,也就告诉他了。
计春出得门来,直向倪家跑去。那大街上的店户,多半未开门。晓色蒙蒙的街上,罩在薄雾里,那未曾熄灭的路灯,零落的,昏黄的,在电线杆上站着,这便有一种凄惨况味。
计春在那寂无人行的街上想着,自己也未免来得太早了,干娘听到敲门声,必要吃上一惊,以为我来和她算账的。我得在敲门之先,就要用温和的话来安慰她。计春自以为是地走了去,可是到了那条巷子里,老远地就听到有妇人的哭声。计春本来心里很乱,听到了这种声音,就以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心里更慌,站住了脚;静静地听着,好像哭儿哭女。自己决没有什么人这样来哀哭的,又是自己多心了!于是沿着人家的门牌,一家家地找去。
及至找到那号门牌,大门开着,门口烧了一堆纸灰,哭声正由这屋里出来。计春看到,不由倒退了两步。原来那屋子里一群男女纷乱在一处,倪洪氏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号啕着哭,弯了腰,鼻涕眼泪一齐向下流。
计春顿了一顿,正不知如何是好!里面有两个男人抢了出来,指着他道:“你不是周计春?”计春点着头道:“我是……”那人道:“好,你来得好!倪家小姑娘昨天晚上回来自尽了。”
计春张开了嘴,只说得一个啊字,两个人就把他拖了进去。叫道:“大嫂子!这小子来了。”
倪洪氏一抬头,两手抓住了计春两只手,哭着道:“你看不见她了,她回来之后,一个人在里头小屋子里睡,我以为她生气了,也不敢劝她,半夜里我起来看她,她……她……她上吊了。我的儿啦,你苦啊!”说毕,放了计春,一头向墙上撞去,幸而有人在旁,一把将她抱住。
计春便是铁石的心,到此时也不能不哭了。向屋子里面看时,菊芬直挺挺地睡在铺板上,用一块红布,将脸遮盖了。计春看到,也是跳脚大哭起来,口里喊着道:“你为什么就死?你为什么就死?”
因他哭得这样哀痛,将屋子里一班帮忙人的怒气稍微和缓了些,就有一个人搭腔道:“你说她为什么要寻死吗?这里有她一封信,你看罢。”说着,将一封信塞到计春手上来。计春一面擦眼泪,一面将信拆出来看。那信写的是:
母亲:我对你不住,我永别了!今天晚上,我遇到了那人,见他木头一样,眼睁睁看了我们,只当不认识。人心是多么可怕呀!我委屈求全熬到今日,几乎落了一个贼名。我觉得这件事太可耻了,太让我灰心了。我活到一百岁,便是伤心到一百岁,不如早死了好。我死后你再和他去办交涉,我想他们可以可怜可怜你了。恕我不孝罢!儿菊芬绝笔。
计春看完了,只管跳脚,哇哇地哭着。
正纷乱着,大门外又是一阵乱,向外看时,却是令仪带了一群男女仆人飞跑而来了。她到了大门口,见里面这样一片哭声,也是一怔,看到倪洪氏坐在靠墙的一张矮椅子上,垂了头哽咽着,便道:“妈!我现在明白了,来认你和妹子了。”她说着,正待进去跪下来。
倪洪氏站起来,猛然地伸出两手,将她紧紧地搂住,又大声哭起来道:“儿啊!你明白晚了。你妹子自尽了!她这一生委屈死了。她委屈有三年了,她不能再委屈了。所以……”
计春听了这样哀哭叫屈声,犹如人家用尖刀刺了在他心上一样,一阵酸痛,人就昏沉沉地向地上倒下去,倒下去之后,便一切人事都不知了。等他醒了过来时,已经发觉是睡在医院里,自己看看窗户外面的太阳光,已经有些歪斜,那么,为时不早,自己已是在医院里睡了大半天了。医生见他醒过来了,又在他身上诊察了一遍,就对他道:“不要紧的!你好好地休养三五天,就可以出院的。”
计春道:“是什么人送我到这里来的?”医生道:“是令岳孔府上派人送来的。我们这就去和他通电话,说你醒了,大概不久就有人来了。”
计春心里想着:难道到了现在,他还肯认我做女婿吗?这也就怪了。他如此的想着,在痛苦里面稍微又能得着一点安慰。只在一小时以后,医院看护引了一个人进来看他的病,计春认得,便是在北平曾同住过会馆的刘清泉。连忙由被里伸手出来,抱拳相迎。
刘清泉笑道:“周先生!你好好地养病罢。我是回城来拿账本的,碰上这件事了。我若是早回来一天,也许没有这场祸。”计春道:“你来了!就好极了!我要和你打听打听,我父亲的事情。”
刘清泉道:“令尊吗?就葬在玉虹门外,土地庙边,那里是通贵县的大路。”计春点点头道:“我干娘把他葬在那里,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请问你,我父亲到北平去,听说是流落了……”
刘清泉摇摇手道:“这话过两天再说罢。这里也不是谈话的地方。”计春以为说多了话,医生是要干涉的。他不说也罢,听他的话音,好像还要找一个较稳妥的地方,慢慢地来谈一谈。那么,总算他念旧,还是用善意来维持的了。自己心里这样地想着,也就期待着刘清泉日后的约会。
在医院里休息了两三天,每天来探望的,只是刘清泉一人。他心里想着,倪洪氏受了这样大的刺激,或者病倒了不能出门,可是令仪并未和我有什么隔阂,何以她也不来看我呢?自己也曾把这话去问刘清泉,他却答复的是:“大小姐心里那一份难过,大概不比你差什么。这个时候,你可不必去追问了,过两天你自然会明白。”计春看他这情形,好像令仪也有不得已的地方,自己也就更急于要知道这实在的情形。
到了第四天,他万分隐忍不住了,就和医生说,一定要出院。不容他出院时,他就自己跑了出去。医生出于无奈,这才将刘清泉用电话找了来。刘清泉对于他要出院的这一层,却并不拦阻,只是要和他一同出去。
计春想着:事情闹到这种样子,自然也不好意思单独地进孔家的门。有了刘清泉来陪伴着,这就极好收场了。因之也没有怎样的考量,跟了刘清泉就走,但是他所走的路弯弯曲曲的,直引着他走进一家旅馆去。
计春始而还以为他引着来会什么人的,后来他和计春开了房间,付了房钱,这才让计春吃了一惊。因问道:“怎么样?孔府上不许我去了吗?”
刘清泉让他坐下,笑着还递了一杯茶到计春手上,这才道:“周先生!你是聪明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敝东家为人思想很旧的,他现在知道周先生为了令尊的事,和全族人脱离了关系的,而且又有人把戏剧明星秋潮的照片,送给敝东看了,那么,秋朝就是秋潮,这也很显然。依了敝东家的意思,觉得你是个明星了,婚姻两字是不成问题的……”
计春点点头微笑道:“他又要悔婚,这也是当然的。”刘清泉道:“别忙!你等我说完。敝东家的意思,若是周先生还有意读书的话,他情愿在一次之下,帮助你一千八百的学费,以后彼此就不必通消息了。”
计春道:“孔小姐现在呢?”刘清泉想了一想,笑道:“她不大自由了,但是她很对得住你,你父亲病在北平小客店里的时候,是她送到医院里去的,要不然,令尊恐怕就在北平过去了。”
计春低着头想了许久,忽然昂着头叹了一口气道:“这样说起来,我是把所有的人完全都辜负了。多谢多谢!你们老爷的好意,要送我的钱,但是我不好意思再受人家的恩惠了。我也没有脸面再去见你们小姐,烦你转告一声,我这几年唱戏,爱人太多,也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我和她订婚,不过是想骗那五万元的出洋费。现在我是天地间一个罪人,我不忍骗人了。请她不必挂念我罢。这时候还早,我要到我父亲坟上去痛哭一场,晚上就搭船到南京,我依然渡江北上去求学。”
刘清泉道:“你有钱吗?”计春道:“我没有钱不要紧,我做到哪里是哪里。大不了,是把我的性命牺牲了。我为了要完成我父亲的志愿,把性命丢了,那比我现在自杀了,强得多。好罢,旅馆也不用住了,我走了。”说毕,他起身就向外面走着。
刘清泉跟着出来时,计春已经走得很远了。刘清泉因他说明了是到坟墓上去,这似乎无追赶他之必要,也就只好由他去罢。
计春走上了街,将身上储蓄的钱,买了一瓶酒,几色水果,一束纸钱,出了西门,慌里慌张,就向玉虹门而来。这时,已经到了下午四点钟,正是小学生下学回家的时候,不断地看到小孩子背了书包,在街边走。有的有大人领着,有的是和了小孩子的伙伴走。计春看到,想起以前自己在省城读书的事,便觉心如刀割。
他正为难着,却见一位五十附近的人,背上负着一位八九岁挂书包的男学生。那孩子只管用手去乱摸那人的头发,那人不但不生气,而且还哈哈地笑着。
计春看呆了,却有些不服。那人望了他笑道:“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就只有这个男孩子,惯坏了,只要他好好地念书,淘气一点,那是小孩子的本性,也就不去管他了。”计春点头道:“做父母的,都是这样想,哪个做儿女的,能体谅父母的苦心。”
那人笑道,“这位先生!你真是好青年。你老太爷有福气,有你这样好的儿子。”计春不敢向下说了,怕是会落下眼泪来,一路走着,看了那小儿女的父母,笑嘻嘻地欢迎儿子回家。心想他们必是这样地继续向下做,将儿女由小学升到中学,由中学更升到大学,结果呢,像我也是其一罢!
他心里慌乱着,穿了小巷,走到玉虹门。这玉虹门有安庆一道子墙,当年曾国藩和太平天国的军队,两下对峙的时候,在山头上新建筑的。出了这门,高高低低,全是乱山岗子。山岗上并无多少树木,偶然有一两株落尽了叶子的刺槐,或者是白杨,便更显着荒落,不过山上枯黄的冬草,和那杂乱的石头,也别是一种景象。这里又不断地有那十余丈的山沟,乃是当年军营外的干濠。西偏的太阳,照着这古战场的山头,在心绪悲哀的人看着,简直不是人境,所走的一条大路,是通计春家乡的。在那边山坡上,不断地拥出一些土馒头来;有的土已稀松了,棺材洞穿,露着不全的骷髅骨在外。
计春站在一个小高坡上一望,乌鸦阵阵地,由头上飞过去,西北风由昏黄的太阳光里吹到人身上来,却别是一种冷法。在斜坡那面,紧傍了大路,有个小土地庙,那里也有许多乱坟,父亲必是埋在那里了。一口气直奔过去,果然高高低低,有十几个坟,其中有一个坟头,短短的碑,望了故乡的路,上面写着:“故周世良之……”那个“墓”字,已经被土埋着了。
计春静悄悄地,将手绢里包着的水果陈列着,将纸钱解散,擦了火柴来焚化了,将酒瓶打开,洒了酒在坟头上,一阵心酸,便跪在这短碑之前,自己哽咽着,不知身在何处了。
耳边听得有人在大路上道:“那个穿西服的人对坟头下跪,奇怪!”又有人道:“那大概是替父母上坟的。这个年头,青年人肯替父母上坟,也就难得了。一百个里面,难找一个。”又有一个人道:“你这一包饼,买回去给什么人吃?”又有人答:“给儿子吃!”又问:“你既然知道一百个儿子……”
那声音越说越远了,有些听不清楚。计春依然跪在碑前,口里叫道:“父亲!我是天地间一个罪人。你饶恕我,让我自新罢!我的心碎了!”
那西边的太阳,快要沉下去,发了土红色,靠近了白茫茫的江雾。它好像不忍看这大地;因为这大地上有无数的父母,在那里做牛马;无数的儿女,在那里高唱铲除封建思想,而勒索着牛马的血汗,去做小姐少爷。计春这一声“我是天地间的罪人”,感动了太阳,所以太阳的颜色,也惨然无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