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带着英在外面足玩了半日,心中很痛快。也没向衙门里请假,也不惦记着家里,只顾和英各处玩耍。他看明白了:在这个社会里只能敷衍,而且要毫没出息的敷衍,连张大哥那种郑重其事的敷衍都走不通。他决定不管一切,只想和英痛快的玩半天。吃过了晚饭,英已累得睁不开眼。老李不想回家,可是又没法安置英;回去,她爱怎闹怎闹;把小孩子放在家里再说;闹得太不象样,我还可以出来,住旅馆去;没关系。
马少奶奶拉着菱在门口立着呢。太阳落后的余光把她的脸照得分外的亮,她穿着件长白布衫,拉着菱,菱穿着个小红短袖褂子。象一朵白莲带着个小红莲苞,老李心里说。菱跑过来拉爸,英扑过马婶去。“你们上哪儿啦,一去不回头?”她问英,自然也是问老李。他抱起菱来,“我们玩去了;家里不平安,就上外面玩去。”他的语气中所要表示的“我才不在乎”都被眼睛给破坏了。她正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决不与语气一致。他也承认了这个,不行,不会对生命嘻皮笑脸;想敷衍,不在乎,不会!他知道她也明白这个。“菱,妈妈还闹不闹了?”他问,勉强的笑着,极难堪。
“妈嘴肿,不吃饭饭!”菱用小手打了爸两下:“打爸!菱不气妈,爸气妈!臭爸!臭呕——”菱用小手捣上鼻子。
老李又笑了,可是不好意思进街门。
“您进去吧,没事啦。”马少奶奶淘气的一笑,好象逗着老李玩呢。
老李出了汗,恨不能把孩子放下,自己跑三天三夜去,跑到座荒山去当野人。可是抱着菱进了门。英也跟进来,剩下马婶自己在门外立着。老李回头看了一眼,她脑后的小辫不见了,头发剪得很齐,更好看了些。
李太太在屋里躺着呢。英进去报告一切,妈也不答理。
“爸,你给我买好吃没有?”菱审问着爸。
爸忘了。忽然的想起来:“菱你等着,爸给买好吃去。”放下菱,跑出来。跑到门洞,马少奶奶把门对好,正往里走。
“您又上哪儿?”她往旁边一躲。
“我出去住两天,等她不犯病了我再回来。受不了这个!”
“这才瞎闹呢。”
“怎么?!”他的声音很低,可是带着怒气,好象要和她打架似的。
她楞了一会,“为我,您也别走。”
“怎么?”这个比它的前人柔和着多少倍。
“马有信来,说,快回来了。一定得吵。”
“怎么?”
“他一定带回那个女的来。”
“信上说着?”
“不是。”
“你——您怎么知道?”
“我心里觉出来,他必把她带回来;还不得吵?”门洞虽然黑,可是看见她笑了——也不十分自然。
“我不走好了,我专等和谁打一通呢!你不用怕。”
“我有什么可怕的?不过院里有个男的,或者不至于由着马的性儿反。”
“他很能闹事?”
她点了点头。“好吧,您还出去不?”
“出去给菱买点吃的,就回来。”他开开门,进了些日落后的柔光。门外变了样,世界变了样,空气中含着浪漫的颜色与味道。
财政所来了位堂客,身子是方块,项上顶着个白球,象刚由石灰水里捞出来。要见所长。传达处的工友问什么事,白球不出声。工友拒绝代为通报,脸上挨了个嘴巴。工友捂着脸去找所长,所长转开了眼珠:“叫巡警把她撵开!”继而一想,男女平权的时代,不宜得罪女人,况且知道她是谁?“请赵科员代见。”小赵很高兴的来到会客厅,接见女客,美差!及至女客进来,他瞪了眼,吴太太!
“好了,你叫我来闹,我来了,怎么闹吧?你说!”方墩太太坐下了。工友为是保护科员,在一旁侍立,全听了去。
“李顺,走!”赵科员发了令。
“(口庶)!”李顺很不愿意出去,可是不敢违抗命令。
“大姐,你算糟到家了!”小赵把李顺送了出去,关上门,对方墩说:“不是叫你见所长吗?”
“他不见我,我有什么法儿呢?”
“不见你,你就在门口嚷啊。姓李的,你出来!你把吴科员顶下去,一人吃两份薪水!还叫我们离婚!我跟你见个高低!就这么嚷呀。嚷完,往门框上就拴绳子,上吊!就是所长不见你,你这么一嚷还传不到他耳朵里去?他知道了,全所的人都知道了;就是所长不免他的职,他自己还不滚蛋?你算糟透了;见我干吗呀?!”
“我没要见你呀1你干吗出来?”
“嘿!糟心!你赶紧走,我另想办法。反正有咱们,没老李;有他,没咱们!走吧。家里等我去。”
小赵笑着,规规矩矩把方墩太太送到大门,极官派的鞠躬:“再会,吴太太;回来我和所长详说,就是。”转过脸来:“李顺,这儿来!你敢走漏一个字,我要你的命!”
小赵非常的悲观。成败倒不算什么,可气的是人们怎这么饭桶。拿方墩说,就连衙门外嚷嚷一阵都不会,怎么长那身方肉来着呢!头一炮就没响。要不怎么这群人不会成功呢,把着手儿教,到时候还弄砸了锅。小赵很愿意想出一种新教育来,给这群糟蛋一些新的训练。“你等着,”他告诉自己,“等小赵作了教育总长再说!”
老李和太太正式宣战,断绝了国交。三天,谁也没理谁。他心中,可是,并没和太太叫劲。他一心一意的希望着马先生回来,看看人家这会浪漫的到底是长着几个鼻子;心中有所盼望,所以不说话也不觉得特别的寂寞。除了这件事,他还惦记着张大哥。到底小赵是卖什么药呢?天真还没有放出来!张大哥太可怜了,整天际把生命放在手里捧着,临完会象水似的从指缝间漏下去!单单的捉去他的儿子;哪怕一把火烧了他的房呢,连硬木椅子都烧成焦炭呢,张大哥还能立起来,哪怕是穿着旧布衫在街上去算命合婚呢,他还能那么干净和气,还能再买上一座小房;儿子,另一回事。奇怪,那么个儿子会使张大哥跌倒不想往起爬!假如英丢失了,我怎样?老李问自己。难过是当然的,想不出什么超于难过的事。时代的关系?夫妻间的爱不够?张大哥比我更布尔乔亚?算了吧,看看张大哥去。
自迁都后,西单牌楼渐渐成了繁闹的所在,虽然在实力上还远不及东安市场一带。东安市场一带是暗中被洋布尔乔亚气充满,几乎可以够上贵族的风味。西单,在另一方面,是国产布尔乔亚,有些地方——象烙饼摊子与大碗芝麻酱面等——还是普罗的。因此,在普通人们看,它更足以使人舒服,因为多看见些本地风光。它还没梦想到有个北京饭店,或是乌利文洋行。咖啡馆的女招待,百货店的日本货,戴一顶新草帽或穿一双白帆布鞋就可以出些风头的男女学生,各色的青菜瓜果,便宜坊的烤鸭,羊肉馅包子,插瓶的美人蕉与晚香玉,都奇妙的调和在一处,乱而舒服,热闹而不太奢华,浪漫而又平凡。特别是夕阳擦山的前后,姑娘们穿出夏日最得意的花衫,卖酸梅汤的冰盏敲得轻脆而紧张,西瓜的吆喝长而多颤;偶尔有一阵凉风;天上的余光未退,铺中的电灯已亮;人气、车声、汗味中裹着点香粉或花露水味,使人迷惘而高兴,袋中没有一文钱也可以享受一些什么。真正有钱的人们只能坐着车由马路中心,擦着满是汗味的电车,向长安街的沥青大路驰去,响着车铃或喇叭。
老李永不会欣赏这个。他最讨厌中等阶级的无聊与热闹,在他的灵魂的深处,他似乎有点贵族气。他沿着马路边儿走,不肯到两旁的人群里去挤。快到了堂子胡同,他的右臂被人抓住。丁二爷。
“啊,李先生!”丁二爷的舌头似乎不大利落,脸上通红,抓住老李的右臂还晃了两晃,“李先生,我又在这儿溜酒味呢!又喝了点,又喝了点。李先生,上次你请我喝酒,我谢谢你!这是第二次,记得清楚,很清楚。还能再喝点呢,有事,心中有事。”他指了指胸口。
老李直觉的嗅出一点奇异的味道,他半拉半扯的把丁二爷架到一个小饭铺。
又喝了两盅,丁二爷的神色与往日决不相同了,他居然会立起眉毛来。“李先生,秀真!”他把嘴放在老李的耳边,可是声音并没放低,震得老李的耳朵直嗡嗡。“秀真!”
“她怎么了?”老李就势往后撤了撤身子,躲开丁二爷的嘴。
“我懂得妇女,很懂得。我和你说过我自己的事?”
老李点了点头。
“我会看她们的眼睛,和走路的神气,很会看。”他急忙吞了一口酒。“秀真回来了,今天。眼睛、神气,我看明白了。姑娘们等着出阁是一个样,要私自闹事又是一个样,我看得出。秀真,小丫头,我把她抱大了的,现在——”丁二爷点着头,不言语了,似乎是追想昔年的事。
“现在怎样?”老李急于往下听。
“哎!”丁二爷的叹气与酒盅一齐由唇上落下。“哎!她一进门,我就看出来,有点不对,不对。她不走,往前摆,看着自己的大脚微笑!不对!我的小鸟们也看出来了,忽然一齐叫了一阵,忽然的!我把秀真叫到我的屋里;多少日子她没到过我屋里了!小的时候,一天到晚找丁叔,小丫头!我盘问她,用着好话:她说了,她和小赵!”
“和小赵怎着?”老李的大眼似乎永远不会瞪圆,居然瞪圆了。
“一块出去过,不止一次了,不止。”
“没别的事?”
“还没有;也快!秀真还斗得过他?”
“嘿!”
“哎!妇女,”丁二爷摇着头,“妇女太容易,也太难。容易,容易得象个熟瓜,一摸就破;难,比上天还难!我就常想,左不没事吧,没事我就常想,我的小鸟们也帮着我想,非到有朝一日,有朝一日男女完全随便,男女的事儿不能消停了。一个守一个,非捣乱不可。我就常这么想。”
老李很佩服丁二爷,可是顾不及去讨论这个。“怎办呢?”
“怎办?丁二有主意,不然,丁二还想不起喝酒。咱们现在男女还不能敞开儿随便:儿女一随便,父母就受不了。咱们得帮帮张大哥。我准知道,秀真要是跟小赵跑了,张大哥必得疯了,必得!我有主意,揍小赵!他要是个好小子,那就另一回事了,秀真跟他就跟他。女的要看上个男的,劝不来,劝不来,我经验过!不过,秀真还太小,她对我说,她觉得小赵好玩。好玩?小赵?我揍他!二十年前我自己那一回事,是我的错,不敢揍!我吃了张大哥快二十年了,得报答报答他,很得!我揍小赵!”
“揍完了呢?”老李问。
“揍就把他揍死呀!他带着口气还行,你越揍他,秀真越爱他,妇女吗!一揍把他揍回老家去,秀真姑娘过个十天半月也就忘了他,顶好的法儿,顶好!劝,劝不来!”
“你自己呢?”老李很关切的问。
“他死,我还想活着?活着有什么味!没味,很没味!这二十年已经是多活,没意思。喝一盅,李先生,这是我最后的一盅,和知己的朋友一块儿喝,请!”
老李陪了他一盅。
“好了,李先生,我该走了。”丁二爷可是没动,手按着酒盅想了会儿:“啊,我那几个小黄鸟。等我——的时候,李先生,把它们给英养着玩吧。没别的事了。”
老李想和他用力的握握手,可是楞在那里,没动。
丁二爷晃出两步去,又退回来:“李先生,李先生,”脸更红了,“李先生,借给我俩钱,万一得买把家伙呢。”
老李不想去看张大哥了;丁二爷的言语象胶粘在他的脑中,他不知道是钦佩丁二爷好,还是可怜他好。可是他始终没想起去拦阻丁二爷,好象有人能去惩治小赵是世上最好的一件事。他觉得有点惭愧,为什么自己不去和小赵干?唯一的回答似乎是——有家小的吃累,不能舍命,不是不敢。但是,就凭那样一位夫人,也值得牺牲了自己,一生作个没起色,没豪气的平常人?自己远不如丁二爷,自己才是带着口气的活废物。什么也不敢得罪,连小赵都不敢得罪,只为那个破家,三天没和太太说话!他越看不起自己,越觉得不认识自己,“到底会干些什么?”他问自己。什么也不会。学问,和生活似乎没多大关系。在衙门里作事用不着学问。思想,没有行动,思想只足以使人迷惘。最足以自慰的是自己的心好,可是心好有什么标准?有什么用处?好心要是使自己懦弱,随俗,敷衍,还不如坏心。他低着头在暮色中慢慢的走,街上的一切声音动作只是嘈杂紊乱,没有半点意义。一直走到北城根,看见了黑糊糊的城墙,才知道他是活着,而且是走到了“此路不通”的所在。他立住,抬头看着城墙上的星们。四外没有什么人声了,连灯光也不多。垂柳似乎要睡,星非常的明。他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人,没有无聊的争执,连无聊的诗歌也没有的世界;只有绿柳伴着明星,轻风吹着水萍,静到连莲花都懒得放香味的时候,才从远处来一两声鸡鸣,或一两点由星光降下的雨点,叫世界都入了朦胧的状态。呆立了许久,他似乎才醒过来。叹了口气,坐在地上。
地上还有些未散尽的热气,坐着不甚舒服,可是他懒得动。南边的天上一团红雾,亮而阴惨。远处,似乎是由那团红雾里,来的一些声音,沙沙的分辨不清是什么,只是沙沙的,象宇宙磨着点儿什么东西,使人烦恼而又有些希冀,一些在生死之间的响声。他低下头不再看。想起幼年在乡间的光景。麦秋后的夏晚,他抱着本书在屋中念,小灯四围多少小虫,绿的,黄的,土色的,还有一两个带花斑的蛾子,向灯罩进攻。别人都在门外树下乘凉。“学生”,人们不提他的名字,对他表示着敬意。十四五岁进城去读书,自觉的是“学生”了,家族,甚至全国全世界的光荣,都在他的书本上;多识一个字便离家庭的人们更远一些,可是和世界接近一点。读了些剑侠小说也没把他的“学生”的希冀忘掉了,虽然在必不得已的时候也摹仿着剑侠和同学打一架,甚至于被校长给记过一次,“学生”的耻辱。
到北平去!头一次见着北平就远远看见那么一团红雾,好象这个大城是在云间,自己是往天上飞。大学生,还是学生,可是在云里,是将来社会国家的天使,从云中飞降下来,把人们都提起,离开那污浊的尘土。结了婚:本想反抗父母,不回家结婚,可又不肯,大学生的力量是伟大的,可以改革一切:一个乡下女子到自己手里至少也会变成仙女,一同到云中去。毕了业,戴上方帽子照了像,嘴角上有点笑意,只是眼睛有点发呆。找事作了,什么也可以作,凭着良心作,总会有益于人的。只是不能回乡间去种地,高粱与玉米至多不过几尺高,而自己是要登云路的。有机会去革命,但是近于破坏;流血也显着太不人情,虽然极看不起社会上的一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于是入了地狱,至今也没得出来,鬼是越来越多,自己的脸皮也烧得乌黑。非打破地狱不可!可是想打破地狱的大有人在。管自己吧,和张大哥学。张大哥是地狱中最安分的笑脸鬼。接来家眷,神差鬼使的把她接来,有了女鬼,地狱更透着黑暗,三天谁也不理谁!就着鬼世界的一切去浪漫吧,胆子不知为什那么样小,或者是傲慢不屑?谁知道!又看见了那团红雾,北平没在天上,原来:是地狱的阴火,沙沙的,烧着活鬼,有皮有肉的活鬼,有的还很胖,方墩,举个例说。
不敢再想!没有将来,想它作甚?将来至好不过象张大哥——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地狱的生活本是惩罚。小赵应当得意;丁二爷是多事,以鬼杀鬼,钢刀怎会见血?!自己抓不到任何东西,眼前是那团红雾,背后是城墙;幸而天上有星——最没用的大萤火虫们!好象听见父亲叱牛的声音。父亲抓住了一块地,把一生的汗都滴在那里。可是父亲那块地也保不住,假如世界是地狱的话。收庄稼的时候,地狱的火会烧得更痛快;忽,一阵风,十里百里一会儿燎尽!连根麦秆也剩不下!
极慢的立起来,四围没有一个人,低着头走。向东沿着河沿走,地上很湿软,垂柳象摇篮似的轻摆,似乎要把全城摇入梦境。柳树后出来一个黑影,极轻快的贴住他的肩,一股贱而难过的香味。“家去坐坐,不远;茶钱随意。”一个女的声音,可是干哑,难听,象是伤风刚好的样子。老李本能的躲了躲,她紧往前跟。他摸了摸袋中,只剩了几角钱的票子,抓了出来,塞在她的手中。“不家去呀?”她说着把手放下去。他的胸中堵上块石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快走。又找到大街,他放慢了脚步。“地狱里的规矩人!”他叫着自己。回去,她一定还没走呢,把手表也给她?没敢回去。一个手表救不了任何人。借着路灯看了看,已经十二点半。
他两天没到衙门去,一来是为在家中等着那个浪漫的马先生,二来是打不起精神去作事。连丁二爷都能成个英雄,而老李是完全被“科员”给拿住,好象在笼里住惯的小鸟,打开笼门也不敢往出飞;硬不去两天试试,散了就散了,没关系!在他心的深处,他似乎很怕变成张大哥第二——“科员”了一辈子,自己受了冤屈都一点也不敢豪横,正象住惯了笼子的鸟,遇到危险便闭目受死,连叫一声也不敢;平日的歌叫只为讨人们的欢心。他怕这个。他知道他已经被北平给捆起来,应当设法把翅膀抽出来,到空中飞一会儿。绝对的否认北平是文化的中心,虽然北平确是有许多可爱的地方。设若一种文化能使人沉醉,还不如使人觉到危险。老李不喜欢喝咖啡,一小杯咖啡便叫他一夜不能睡好。现在他决定要些生命的咖啡,苦涩,深黑,会踢动神经。北平太象牛乳,而且已经有点发酸。
跟太太还不过话,没关系。“科员化”的家庭,吵嘴都应低声的;不出一声岂不更好?心中越难过,越觉得太太讨厌。她不出声,正好,省得时时刻刻觉到她的存在。将来死了埋在一处也不过是如此,一直到俩人的棺材烂了,骨头挨着骨头,还是相对无言,至于永久;好吧,先在活着的时候练习练习这个。就怕有朋友来,被人家看破,不好意思,“科员”!管它呢,谁爱来谁来,说不定连朋友也骂一顿;有什么可敷衍的?
邱太太来了。纸板似的,好象专会往别人家的苦恼里挤。老李想把她撵出去,可是不敢:得陪着说话,无论如何无聊!
“李先生,我来问你,你看邱真有意学学吴先生吗?”两槽牙全露出来。
“不知道。”
“哼!你们男人都互相的帮忙,有团体!我才不怕,离婚,正好!”
“干吗再说,那么?”老李心中说。
邱太太到屋里去找李太太。老李看出,自己应该出去溜溜;科员不便和另一科员的太太起什么冲突。拉着英出去了。
上哪儿去?想起北城根那个女人。哪能那么巧又遇上她。遇上,也不认识呀;在半夜里遇见的。可怜的姑娘,也许是个媳妇。她为什么不跳在河沟里?谁肯!老李你自己肯把生命卖给那个怪物衙门,她为什么不可以卖?焉知她不是为奉养一个老母亲,或是供给一个读书的弟弟?
找张大哥去?不愿意去,也不好意思去,天真还没出来。到底小赵是怎回事?为什么不去提着小赵的耳朵,把实话揍出来?饭桶,糟蛋,老李!
买了个极大的三白香瓜,堵上英的嘴,没目的而又非走不可的瞎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