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说,老李是非出去不可。病没全好而冒险出去,是缺乏常识。但是为别人牺牲,至少是有意义的。自从生下来到现在,他老是按部就班的活着,他自己是头一个觉到这么活着是空虚的。张大哥虽然是瞎忙,到底并不完全为自己忙。人与人的互助是人生的真实,不管是出于个人情愿,还是社会组织使人能相助相成。谁也再不拦住他到张大哥家中去。他的腿还软着,可是心意非常坚定:雇了辆车去赶张大哥。
张大嫂已哭得象个泪人——天真是五花大绑捆走的。
没看见过张大哥这么难受,也想不到他可以这么难看。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左眼闭着,下眼皮和嘴角上的肉一齐抽动,一声不发,嗓子里咯咯的咽气。手颤着,握着烟斗。
老李进了屋中便坐下了,只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自己是废物,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张大哥看见老李进来,并没立起来,楞了好大半天,他忽然睁开左眼,眨巴了几下,用力咽了口气。猛的立起来,叫了声,“老李!”没有再说别的,往外走:到了屋门,看了张大嫂一眼:“我找儿子去!”
张大嫂除了说天真是被绑走的,其余一概不知。
丁二爷在院中提着一笼破黄鸟,来回的走,一边走一边落泪,“小鸟,小鸟!你叫一声,叫一声!你要是叫一声,天真就没危险!叫!叫!”小鸟们始终不叫。
第二天,老李决定上衙门,虽然还病病歪歪。
吴太极已经撤了差,邱先生,张大哥,都请假。熟人中只见到孙先生。孙先生是初次到北平,专为学习国语,所以公事不会办,学问没什么,脑子不灵敏,而能作科员,因为学习国语是个人的事,作科员是为国家效劳,个人的事自然比国事要紧的多。孙先生打着自创的国语向老李报告:
“吴太极儿,”他以为无论什么字后加上个“儿”便是官话,“和小赵儿,哎呀,打得凶!压根儿没完,到如今儿没完,哎哟,凶得很!”
“为什么呢?”连慢性的老李也着了急。
“小赵儿呀,有个未婚妻儿,压根儿顶呱呱,呱呱叫!”
“他还没娶过,那么?”
“压根儿没娶过,压根儿也娶过,瘸子的屁股儿,斜门!”孙先生非常得意用上一句俏皮话。“怎么讲呢?他娶过,娶过之后,哎呀,小赵儿凶得咧,送给别人。那么压根儿他是娶过,可又压根儿没娶过,凶!你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作勿来,作勿来。小赵儿到处会骗,百八十块,买一个儿来,然后,搽胭脂抹粉儿,送了出去,油滑鬼儿,压根儿的!”孙先生见神见鬼的把声音放低:“你晓得,他在所长家里?所长的——是他的人儿,哎哟,漂亮得很!小赵儿和她把所长儿给,怎么说?对,抬起来;将来小赵儿自己有市长儿的希望,凶!这回又弄了一个儿,刚刚十九岁儿。他想调教好,送出去,送给团长旅长儿,说不定。呕,对,是个旅长儿,姓王的,练得好拳脚儿,猴子拳,梅花拳,交关好。小赵儿,官话有的说,狗熊的舅舅,猩猩儿,精得咧。把她交给了吴太极儿,叫老吴儿教给她点拳术儿,十三妹,凶!旅长儿爱十三妹,凶!”孙先生的唾沫溅了老李一脸。喘了口气继续的说:“哎呀,吴太极儿吃了蜜哉!肥猪拱门,讲北平的话,三下两下,喝,十九岁的大姑娘儿!小赵儿正上了天津,压根儿作梦。前几天儿回来了,一看,哎呀,煮熟的——什么,北平的讲话,鹅,还是鸭儿?”
“鸭子!”
“对,煮熟的鸭子儿又飞了!压根儿气得脖子有大腿粗,凶!小赵儿,吴太极儿,是亲戚哟!吴太极儿是吴太急儿。小赵儿哪里放得过,拍,拍,两个嘴巴子,哎呀,打得吴太极儿好不伤心儿!吴,工夫是好的,拳头这么大,可是,莫得还手,羞得咧,没面目!小赵儿打出——什么?嗜好?有了,打出瘾来了。对吴太极讲,姓吴的,你来等兹我,我去约一百一千一万人来揍你!可是,方墩儿太太动了手,樊梨花上阵儿,一下子,哎呀,把小赵儿压在底下,压根儿几几乎压死,大方墩儿,三百多斤,好家伙的很!要不是吴太极儿拉开,小赵儿早成大扁杏仁儿。哎呀,小赵儿爬起来,不敢再讲打,压根儿的!不讲武的,讲文的,登报纸,打官司,凶,吴太极儿撤了差!”
“小赵呢?”老李问。
“小赵儿?大家都说他呱呱叫。老吴儿,他们讲,不是东西。”孙先生看了看表,“哎呀,先去一会儿,得闲再讲。”摆好科员的架式,孙先生走了出去。
老李急于打听张大哥的事,可是孙先生走了。科里只剩下他自己,不好意思也出去。他思索开孙先生的一片官话。男人是要不得的,他想:女人的天真是女人自作的陷阱,女人的姿色是自然给女人的锁镣,女人的丑陋是女人的活地狱,女人怎么着也不好,都因为男子坏!
不对,这还不仅是男女个人的事,而是有个更大的东西,根本要不得。老李不便往远处想,衙门里这群人就是个好例子。所长是谁?官僚兼土匪。小赵?骗子兼科员。张大哥?男性的媒婆。吴太极?饭桶兼把式匠。孙先生?流氓兼北平俗语搜集者。邱先生?苦闷的象征兼科员。这一堆东西也可以组成一个机关?
再看那些太太们,张大嫂,方墩,孙太太,邱太太,加上自己的那一位,有一个得样的没有?
这些男女就是社会的中坚人物,也要生儿养女,为民族谋发展?笑话!一定有个总毛病,不然,这群人便根本不应当存在。既然允许他们存在,除了瞎闹,叫他们干什么?
老李闻到一股臭味。他嘱咐自己:不必再为自己那一点点事伤心了。在臭地方不会有什么美满生活,臭地方不会出完好的女子,即使能恋爱自由又能美到哪儿去?他心中有了些力量。往大处看,真正的幸福是出自健美的文化——要从新的整部的设建起来:不是多接几个吻,叫几声“达儿灵”就能成的。
他决定不再关心吴太极的事!最自然的事,最值不得大惊小怪的事。吴太极和小赵谁胜谁败有什么关系呢。得杀了小赵们的文化,人生才能开香的花,结真的果。小赵,吴太极,不值一提。
自己那位太太,何必再想,她与千千万万的妇女一样的可怜。东屋的——也不再想,她也不值得一顾,一片烧焦草原上的一棵草。
那么,干什么呢?帮助张大哥把天真救出来?为什么?只为张大哥好娶个儿媳妇,请上一千号人来贺喜?
但是,人情,人情。张大哥到底不是坏人。
假如决定不去管张大哥的事,又该作什么呢?
又到了死葫芦头!这个社会是和老李开玩笑呢,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没法安排自己。他要在一个臭水沟儿里跑圆圈,怎能跑得圆?他的头疼起来,回家!科里只有他一个人:谁管,空三年也没关系。
“苦闷的象征”出头给吴赵调解,以便减少苦闷。吴太极依然很正直,怎么说都行。小赵摇头。赶到邱先生和后补十三妹过了话,他知道小赵输了。十三妹愿意跟吴太极!她原来绝对不是孙先生所形容的那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十九岁,或者还不假;大姑娘,她自己说在十四岁上已变成妇人。从十四到十九,她已经过好几道手:只要一听见洋钱响,她便知道又要改姓。吴太极教她白鹤亮翅的时候,因为教得细腻,连“我永远爱你”也附带着说了,而且起下血誓。她以为跟谁也好,只要不再过手,所以决不再跟小赵去。小赵的头摇得不那么有把握了。他要求赔偿。吴太极没钱。方墩太太手里有点积蓄,她叫小赵亲自去取:小赵没有作大扁杏仁的志愿,不敢去。邱先生非常得意:“小赵丢了个人,老吴丢了官,两不饶。大家的面子,何必太认真。”小赵虽不甘心,可是方墩太太确是厉害;况且万一把吴太极逼急了,那一对拳头!邱先生也指破此点:“小赵,等老吴真还敬你两个嘴巴,你可吃不了兜着走!得了,你打了他,他没还手,他的理短。知道什么时候大家又在一处混事,得留情处且留情,是不是,小赵?”小赵追想自己的手在吴太极脸上拍拍,也总得算过瘾;可是方墩那一压,深幸自己有些骨力,不然……
不过,既不能直接由吴家得到赔偿,设法由别处得些是当然的。吴太极的缺还没补上。想到这里,小赵让步了,不再和老吴捣乱:“让他享受去,我慢慢的惩治他。老邱,看你的面子,我暂时不再和他闹气。”邱先生十分高兴,小赵开始计划怎样谋吴太极的缺。
邱先生打着得胜鼓向老李报告。老李看邱先生肯代吴赵调停,灵机一动:“邱先生,我们是不是应当联名具保,保天真一下呢?”
“哪个天真?”
“张大哥的少爷,他就是这么一个儿子!”老李想打动邱先生的同情心。
邱先生没言语。
老李应当改换题目。可是他把邱先生看得太高了,他又追了一句:“你看怎样?”
“什么?”邱先生翻了翻白眼。
老李只听见“什么”,没看见白眼,“保天真哪。”
“那,对不起,没我。”
老李的心凉了。等邱先生出去之后,老李的心又热起来:哼,臭事有人管,好事没人作!咱老李作定了!
老李原来并不以为保释天真是好事,或是有什么意义。经邱先生一拒绝,他叫上了劲。平日张大哥是大家的好朋友,一旦有事,大家袖手旁观!吴赵的事比起张家的是臭事,张大哥是丢了儿子!老李马上草了一个呈文,每个字都斟酌了三四遍,然后誊清,拿着去找孙先生。心里说,不能人人都象邱先生吧?
“哎呀,老李儿,好文章,呱呱叫,”孙先生接过保状,一边看一边夸赞。凡是有孙先生不识的字的文章都是好文章,所以他连呼“好文章,呱呱叫!”看完,他递给老李,“好,压根儿好!”
“签个字吧?”老李极和气的说。
“我呀?叫我签字呀?哎呀,等下看,等下看。文章是好的,呱呱叫!”
老李拿起笔来,自己签上了名:“我先把自己写在前面,等正式誊录的时候,再商量一下谁领衔好。”
“好,好的很。我还等一下,等一下。”
老李在各科转了一遭,还就是邱先生痛快,其余的人全是先夸奖他的文笔,而后极谦恭和蔼的,绕着圈的,不“说”不签字,而不签字。保状被大家已揉得不象样子,上边只有老李一个人的名字。
老李倒不生气了,他恨不能替张大哥哭一场。张大哥的整个生命消磨在维持人;现在,他自己有事了……设若张天真死了,张大哥为他开吊请客,管保还进一千号人情。这群人们的送礼出份资是人情的最高点,送礼请客便是人道。救救天真?退一步说,安慰安慰张大哥的心?出了他们的人道范围!老李对着那张保状发楞。忽然抓起来,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老李回到家中,方墩太太正和李太太鼻一把泪一把的谈话。见他进来,她的泪更有了富裕:“李先生,这些朋友里,还只有你这么一个好人,给我出个主意吧!那个小妖精,我受不了,受不了!”
老李一时想不到小妖精是谁:或者吴宅这两天闹妖精?及至吴太太又说了几句,他才明白过来:十三妹又变成小妖精。也许她还是十三妹,不过在方墩的眼中她变了形。老李心中慢慢找到了一条清楚的路线:小赵与方墩太太有亲属的关系,因此吴太极才能在财政所找着个差事。在小赵与老吴吵闹的时节,方墩太太一定是左右为难,帮助娘家人欺侮丈夫,不好;帮助丈夫和小赵干,也不好。赶到小赵动了手,而且声言去班兵征讨,她决定了帮助丈夫,于是把小赵压在地上。打退了小赵,再把那个贱丫头撵出去,吴太太岂非大获全胜?合计着闹来闹去,只是老吴丢了差事,而她自己毫无损失:差事搁下再去谋,衙门里不出铁杆庄稼。谁知道那个贱人跟定了老吴,又被邱先生这一调停给关了钉,碗大拳头的丈夫,硬被个小妖精给缠住!方墩太太脸上减了半斤多肉。
李太太完全同情方墩,可是她没好主意,而且没把事情的内容听清楚。她很恨小赵,并不因为这件事。她也恨吴太极:放着好好的方墩不要,单要小妖精,不要脸!
老李把事里的钩套圈全看清楚,但是从心中不爱管这种事,况且刚在衙门里生了一肚子气,更没有心肠安慰吴太太,他三言两语给搪出去了:“吴太太,去和老邱要主意:他也许有高明办法。”心里说,“什么人会办什么事,老李管不着尊府上的臭事!”然后对她说,“要不然,爽性离婚!”老李要不是心中有气,决不肯为别人出这种极端的办法。现在他是被那口气逼着,觉得破坏是必需的。老邱会敷衍:要敷衍,找老邱去;咱老李的办法是离婚,要不然,您自己去另找位男人,假如有人愿要块大方墩的话。这个,叫他心中痛快了些,破坏!我老李还不定跟谁跑了呢!
“离婚?”吴太太似乎没想到过,“你是什么话呀,李先生?这还不够丢人的,再闹离婚?”
老李没说什么。
吴太太的眼睛找了李太太去。
李太太一时聪明,想起个主意来:“你偷偷的把那个小东西给小赵送回去,不就完了吗?”
“这倒是个主意,大妹妹,是个主意!”方墩因为脖子太粗不能点头,一劲儿眨巴眼。“我回去再想想,啊——想起来了,我找邱太太去,看她有主意没有。”吴太太似乎决定不再向男人们要主意。
邱太太赞成离婚。“我们没儿没女,丈夫不讲情理,何必一定跟他呢!”
方墩连头带脖子一致的摇了摇。“说着容易呀,离婚:吃谁去?”
“难道咱们就不会找个事作?我没结婚的时候就不想出嫁;及至结了婚,事事得由我作主。丈夫向我摇头,好,咱马上还去作事;闲气,受不着!”
“可是你有那个本事,我没有呀!”方墩含着泪说。
邱太太忘了,妇女不都是大学毕业。可是既然这么说了,不便再改口——她是以“个性强”自命的。“那也没关系,叫他给你生活费呀。真凭实据,他是对你不忠,叫他拿钱!”
“他也得有哇!”方墩心里更难过了;“当初他作军官的时候,钱来得容易去得快。军队解散了,他一闲就是二年,大吃大喝的惯了,叫他省俭,不会。入了财政所之后,我是一把死拿,能把过一块是一块,一毛是一毛。可是薪水是有一定的,任凭怎么省吃俭用,还能都剩下?就说都能剩下,一共能有几个钱?哎!都是我命苦,谁叫没个儿子呢!设若有个儿子,他管保不敢闹娶小!我并不是不跟他闹死闹活的吵哇,可是咱们妇人任凭怎么精明,没儿子到底堵不住丈夫的嘴!其实没儿子能都怨我吗?他年青的时候,胡逛八扯:哎,什么也不用说,命苦就结了!”吴太太叹了口长气。
谈到没儿子,邱太太心中也不好受了。可是为显出个性强,不便和方墩一同叹气。“我也没儿子,我也极愿意得个小孩,可是结婚这么几年也没有过喜,没有就没有吧,我才不在乎!我知道邱先生也盼着有个小孩,可是他,他连对我皱下眉也不敢,哼!”
方墩和纸板对坐不语。方墩没得着一点安慰,纸板心中也不十分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