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坚忍睡眼蒙咙中,身体突然地向前一栽,人惊醒了,看到旁边窗户外,一阵白光闪动,浓浊的硫磺味送着一阵浓烟冲进来。带着摇撼房屋的猛烈爆炸声,就在墙外。他知道天亮了,敌机又来轰炸了。他在最近一星期以来,已没有了死亡的恐惧,心里存着随时可了的念头,倒也无所谓。看到房子里,全让弹烟充塞,不见两尺外的东西。只觉一阵阵飞沙,向身上扑将来。这带沙来的风,并不热,可以想到弹落得还不十分迫近。他泰然地坐在墙角下,静等了死神的呼唤。
但师部东北角四五十公尺,就是敌人。敌机的炸弹,只要稍微偏斜了一点,就可以炸到自己人。因之头顶上的猛烈马达声,只盘旋了十几分钟,就向西移去。屋子里硫磺味减轻了,弹烟也消了,慢慢地露出一块白色的光明,渐渐地看到了中央银行的大门,看到了窗户。窗户洞本有小沙包塞住的,因为刚才一阵猛烈的轰炸,已把一部分沙包震落下来,飞了满地满屋的沙土。但敌机的轰炸虽已过去,北头文昌庙的平射炮、迫击炮、掷弹筒,放射着大大小小的弹,向屋上屋外乱轰。东面药王宫的迫击炮,以及在东墙脚的山炮,在师部背后做远近两层轰击。那种猛烈的爆炸,已分不清是多少次,只有轰隆隆哗啦啦一片响声。
程坚忍几次站了起来想冲出大门去看看。但门外是一片火光,门里又是烟焰充塞,只好又重复坐在地上。心里暗喊着,好了,这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二日,是程坚忍尽忠报国的时候了。我早想到可能地死在战场上,却没有想到是这样地死。这样死也痛快,也光荣,我静等着吧。他想到了目前是死境,将头上的军帽扶正,将身上的军服牵扯整齐,并摸了一摸。心里喊着,敌人过来吧,我还有一枚手榴弹。他振作精神,等候那最后的一秒钟。
忽然地这些爆炸声停止了,机枪声、步枪声,却在师部前后涌起,随着枪声也停止了,潮起潮落地,有两阵大声叫着,杀呀!程坚忍知道这是街口上发生了肉搏。他突然地站起来,手握着仅有的一枚手榴弹就要奔出门去。却见李参谋满头是汗,由门外走了进来。他不等问话先道:“不要紧,街北头的敌人,已垮下去了,孔营长打得真好。”
程坚忍道:“街口上那座碉堡,还在我们手里吗?”
李参谋道:“双忠街到中山西路,还在我们手里,一直到大西门城门都在我们手里。刚才是文昌庙敌人向南冲,已退回原地去了。你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留着精神,回头再拼。”说着,他走进师长室。这时是皮参谋长和师长两人在这里。
李参谋道:“报告师长,敌机又撒下了荒谬传单。”说着,在衣袋里取出一张白报铅印的方块传单,呈了上去。余程万接过来,放在煤油灯下看着。这和二十八日所撒的所比,较为简单,其文如下:
告五十七师将兵
一、第十军在黄土店以北全部消灭,军长方先觉及其师长阵亡。
二、援救汝等各路渝军,完全绝望,五十七师将兵歼灭在即。
三、无论渝军或五十七师将兵,活捉余程万赏五十万元。
四、杀余程万将首级送来投降,赏三十万元。
大日本军司令官
余程万看了哈哈一笑,拍着颈脖子道:“他们给我估价了一下,只值三十万元,不止!至少日本人这回攻余程万守的常德,已死了一万五千人,一个人值一万元,也耗费了一万五千万元,物资还不在内。”
皮宣猷在旁坐着,望了师长,余程万就把这张传单递给他看,他看完了手一拍着大腿,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岂有此理!
余师长笑道:“生什么气?讲句文言,这叫色厉内荏。这也就是他表示着了急了,出此下策。假如我和敌人的司令官易地以处,我绝不笨到这样,抗战六年,以一个师守一座城,弹尽粮绝,房屋烧光,还战到十六个日子,并不多见。飞机大炮毒气大火,全摇不动他的心,这么一张豆腐干大的白纸,就捉得到余程万,杀得掉余程万吗?兵法上说,攻心为上,攻城次之,那是要在未攻城之先就去攻心。城攻不下,那就是心攻不下。世上没有一个脆弱的士心能可以坚守城池的。常德攻不下,那就是说五十七师的心,不是飞机大炮毒气大火所能摇动的。五十万元,三十万元,难道比那些东西还厉害吗?不要生气,这正是敌人司令官告诉我们,他快要崩溃了。常德还没有烧光,除了师司令部,还有上南门里房子,炸呀!烧呀!炮轰呀!一共十六昼夜,还屹然存在,就象征了我们这些健在的弟兄,也是屹然不动的。”
皮参谋长和李参谋见他这样一番见解,倒觉得心里安慰一阵。皮参谋长道:“师长这话果然是正确的。必定是我们外围的友军在敌后的反包围,已经让他感到了严重的威胁。不然的话,常德城里的巷战,已经打到了师司令部门口,继续地打下去好了,何必还散这种明知无用的传单。”
余师长点头道:“所以!我们越发地要争取时间。皮参谋长,你看了这传单都生气,弟兄们还不是一样?这倒感谢他给我们鼓励士气。留着吧,这倒可以给我守常德这一仗,留下一个纪念。”说着,又是哈哈一笑。
余程万这说,倒并不是聊以解嘲,这传单确是发生了反宣传作用,看到这传单的士兵心里都说:“敌人太看轻了威名赫赫的虎贲,五十万元、三十万元,就摇动了我们的忠勇吗?”
这日下午四时,在大西门内的守军炮兵团长金定洲,营长何曾佩带领了四十多个人,除了手上所拿的步枪或刀矛之外,每人带两枚手榴弹,向中山西路北侧杨家牌坊的敌人,做了一个猛烈的逆袭。他们这四十多人,原驻守没有烧掉的观音庵里。出发之前,金团长把这四十多人召集在观音庵的殿外院子里,做一个简单的训话。弟兄们成双行站立着。
金团长把染满了灰尘的军衣,牵扯得整齐,拦腰的皮带,束得紧紧的,腰下挂了一支左轮手枪。尽管头上炮弹飞着乱叫,他还是挺腰站在弟兄们面前,望了他们道:“我们七十四军,五十七师,由上海战事发生起从来没有让过敌人,浙江的掩护战、江西上高会战、上次长沙会战,都叫敌人吃过大亏。五十七师博得虎贲的代字,那不是偶然的。虎贲的威风,敌人也知道。常德这十六日的恶战,全世界都已传名,可以说我们由师长起到火夫为止,个个是英雄好汉。敌人今天散的传单,竟把我们当汉奸看待,这太蔑视我们了。他们打到现在,以为我们五十七师泄了气,笑话,打得只剩一个人,也不会泄气。你们和我上去,立刻给鬼子一点颜色看看。你们各人有两枚手榴弹,这手榴弹要逼近敌人,才拉开引线丢去,一个人至少拼他十个八个的。”他训话毕,命令副营长余云程带十几名弟兄,自己和营长何曾佩带了十几名,由观音庵分着前后两路出去。
这时,敌人由小西门分来的一股敌人,窜到观音庵北面,打算穿过这里,倒袭大西门。四五门迫击炮,一连串在发着开路。金团长、何营长由庙的前门冲出,穿着正被炮弹轰击的民房,抄袭敌军的右翼。观音庵到这里约莫四五十公尺,这群弟兄,个个要做英雄好汉,逢墙推墙,逢砖堆跳砖堆,一阵风似的拥到敌人的面前。敌人五六十名,原是聚合着在几排民房的墙脚下,提枪弯腰快步西窜。后面有炮兵阵地,在头上发过炮弹来掩护。我军由侧面跳了墙出来,大声喊杀,直到一丈多路外,才把手榴弹丢去。那边余副营长带的十几人,也大声喊杀,直奔到敌人的面前,几乎到了面对的程度,才把手榴弹发出。敌人没提防这种夹击,被夹在一片倒坍房屋的废墟上,一点没有掩蔽。只有在手榴弹火花满地的当中,向我们冲杀逃命。四五分钟的工夫,火焰中满地是血肉狼藉的敌尸。只有几个落后的敌人,转身逃走,可是那敌人的迫击炮,在此二三十公尺的北面,他见情形不妙,怕阵地被我夺去,六七门迫击炮,就一齐向这废墟发射。我们弟兄来不及掩蔽,何曾佩营长、余云程副营长和二十名弟兄,都牺牲了。金定洲团长受着伤,只和几名健存的弟兄退回华晶玻璃厂。
这一场逆袭,是对敌人攻心战的一个答复,四十多名官兵都是抱着视死如归的精神前去的。敌人西犯的先锋,落了个全军覆没的结果,也就把攻势顿挫下去。大西门后路的威胁,暂时算是解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