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东边天脚下,由金黄色的云里,缓缓钻出来,金光撒在这兵后的荒村上。拂云大枯柳,斜靠了地上黄土短墙,歪斜的草屋,和路头上这群男女,全迎接着早上的温暖,程坚忍那个噩梦,虽然还在心里没有消失,但他已证明事实,绝不是梦境那样悲惨。于是大家安心地回到乡下人家,洗脸喝茶,还各吃了两碗碎米粥。在金黄色的太阳下,走回了南站,过江到下南门。当他们走到下南门,恰好那位回来安抚流亡的专员戴九峰,带了几名警察,在巡视沿江的扫除工作。
程坚忍和他见着,他满脸地笑着道:“又见到一位老朋友,我看到余师长的时候,我不知道是悲是喜,我曾流过眼泪呢!”
程坚忍道:“我们在打仗休息的时候,也就联想到你,不知道你和那几十名警察,可能冲出重围?”
戴九峰道:“多谢多谢。我已和师长说了,我们是共过患难的朋友了,有什么事愿意我帮忙的话,我愿意尽力。程参谋,有什么事要我服务的吗?”
程坚忍回头看了鲁婉华一眼,忽然笑起来便道:“我们私人的确有点事要麻烦戴先生一下。现在我们还没有决定时期,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来相请。”
鲁小姐听说也是微微一笑,戴先生原知道程坚忍有一位未婚妻在常德,看到他两人站着很相近,脸上又是那么一番笑嘻嘻的表情,这就十分明白了。便点着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毫无问题。那后面两位是……”
说着他望了站在身后的王、黄两位,程坚忍道:“那个勤务王彪,这次作战有功,师长答应给他越级升迁。那一位是黄九姑娘,和王彪也是患难之友。”
戴九峰笑道:“到了什么程度?”
程坚忍笑道:“他们还没有经过初步手续。我想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吧?”
戴九峰笑道:“一次解决好了。我帮忙,我帮忙!王同志你说好不好?”
王彪乐得心花怒放,倒板住面孔不敢笑,情不自禁地向戴专员行了个军礼。黄九妹对这问题,似乎是完全默认了。她将上牙咬着下嘴唇,低着头把身子半扭转了去,这样就让戴先生更向后看。最后面还有一位女士,却是呆站着带了一点淡笑。看那样子,也是一位少女,她并没有伴侣,那也就不好问什么了。
程坚忍道:“戴专员,你有工作,我不打搅,过些时候我再来专程拜访。”戴九峰含着笑点头而别。
刘静嫒小姐站着又呆了一会儿,然后向鲁婉华道:“你四位现在到哪里去?我先要回教堂去了。”
程坚忍道:“我当然陪你去,我也得去看鲁伯母。同时,我也得拜托王主教,让她们三位在教堂里再安顿几天。就是支个竹席棚子让她们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呀!”
刘静嫒点头道:“那也好。”
他们一行到了教堂见着王主教,他一口答应,两位姑娘一位老太太可以在教堂里住下去,直等到大家有办法为止。程坚忍对于这一个允诺,自是十分感谢。可是教堂久住,终究不是办法,在五天之内,他就在河袱附近的乡下,找了三间民房安顿鲁氏母女。黄九姑娘也就跟了过去。她也不肯白吃人家,就是凑集一点很少的本钱,在河洑街上摆纸烟摊子。半个月后,王彪已在卫士连当了班长,换上一套新发的灰布棉军服。黄九妹又替他赶做了一双布鞋,两双布袜,却也上下一新。他是不肯辜负了这套新装,半个月内,就剪过一次头,刮过三回脸。只要有工夫,必得到纸烟摊上去打个转身。黄九姑娘已不是从前那样,见着他就把话顶他,也是带了笑容和他说话。而且她在摆摊子的时候,手上总拿了红花布在手上做衣服。
当衣服做好,她穿在身上的日子,那已是春到人间了。破废的常德城,算是打扫干净。常德城中,已有工人在动工,建筑着七十四军五十七师阵亡将士纪念碑。去这纪念碑不远,正是鲁小姐当日住家的所在,于今是房屋没有了,只两方短短的墙基,夹了一片青砖面的空场。空场上原不会用青砖来铺着,这是当日的堂屋基地。在这基地上,围了一群男女。地面上摊了十几只花篮,围绕了一张挂红桌围的长桌子。桌子里面,站着穿了整齐中山服的戴九峰专员。下面站着两对新夫妇,一对是新升级的参谋主任程坚忍和鲁婉华小姐,一对是王彪班长和黄九妹姑娘。
戴专员开始致他证婚人的训词。他说:“程先生和鲁小姐,王班长和黄小姐,今天同时结婚,要我做证婚人,我认为这不是普通庆典,我也不是光说一句客套的荣幸之至,就可了事。这在我生命史上要留下一个很大的纪念。什么缘故?在场的男宾,都会明白,用不着我多说。鲁小姐原是住在这里的,当程先生来劝鲁小姐疏散出城,在这里吃着最后一餐饭的时候,他们约着将来在这地方结婚。这个将来,就是今天。敌人虽然把常德城的房子完全毁了,但是毁不了我们这一颗抗战到底的决心啊。为了要履行诺言,程先生就依然在这个破毁的屋基里结婚,这是十分有意义的。王班长呢?他是一向跟随程先生的,而且他和黄小姐跟随程先生全没有出常德城,共过一场大患难。程先生自己得达成任务,他也就帮助王班长达成了任务。因此就约了王班长在这里做个小集团结婚,以为纪念。因为常德这次大战,真是震古烁今,一页光荣史,完全是粗线条,将来编成鼓词或者是戏剧,会透着过分硬性一点。因此加上这么一个软性镜头,以资调剂。叨光叨光,将来真有这么一个镜头,我也就借了七十四军五十七师的光荣,永垂不朽。程先生自然是个英雄,他可有儿女心肠。在大战时候,他还能把当天的战事、当天的感想,写在情书上预备战后面交给鲁小姐。这是李参谋告诉我的,其事千真万确。我想着,这信,鲁小姐已经读过了。王班长呢,也是这样。他出发前线的时候,他说打胜了仗,没别的希望,只求两位参谋作媒,他要娶黄九姑娘。他们老早有了这样的自信心,所以有常德这一次胜仗,也就有这个软镜头。还得说回来,他们达成任务,要感谢这虎贲八千只老虎。他们以血肉生命,替常德写了一页万年光荣的历史,也就附带着产生这两对儿女英雄。常德人原是爱虎贲的,现在更要爱虎贲,我们同叫一声虎贲万岁,恭祝两对夫妇前途光明。”
他这一串话,大家鼓掌,大笑了几次,说到最后,大家齐喊虎贲万岁!他们的仪式很简单,在虎贲万岁声中,向证婚人鞠躬,向来宾鞠躬,就算完毕,两对新夫妇步出这无顶的礼堂,见李参谋手上拿了一本书,迎面走,到了鲁小姐面前笑道:“刚才我正在观礼,刘静嫒站在人后,将我叫到一边,交这本《圣经》给我。她说,她一点礼物没有,送这本《圣经》给你作纪念。”于是把书递过去。又向程坚忍道:“她也有一样礼物送你呢。”说着,在身上掏出一方白绸手绢,交给了他。他是双手将手绢展开,交过去的。手绢露出红线丝绣的四个大字“虎贲万岁”。
程坚忍道:“刘小姐呢?”
李参谋道:“她说赶着到南岸去搭车,到衡阳去,要向前线去服务。这个时候到上南门去了。”
程坚忍向上南门那个方向看去,城基的大旗杆上,国旗飘飘荡荡在大晴天下的清风中招展。有一行雁子,在空中向南飞去。雁是向衡阳飞的,它们和刘小姐一路前程万里。他想起了刘小姐送自己的《圣经》,他想起了在洞中的共同生活,有些惘然了。
可是礼堂上的人余兴未阑,还在狂呼,这呼声可以提起一切人的精神。那呼声一阵阵传来:“虎贲万岁,虎贲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