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浮桥占领之后,大家全高兴得很,觉得进取毛湾,已有了一条很接近的道路,纷纷地说笑着。余程万由堤下走上桥来,先巡视一遍,然后又在桥那边堤上来回走了两次。这就对部下道:“你们不要过于兴奋。敌人若是不把这条路看得重要也不会在这里架设浮桥。这桥被我们占领了,他绝不甘心,在一小时内,必定要来反攻,好在我们的目的,只是要渡过这条河。这道桥的得失根本也不用管,假如在毛湾的敌人分兵向这里增援,我们倒正好乘虚去把毛湾拿下来。现在趁敌人还没有增援,我们可向上游绕了过去。”说毕,就命令队伍向西北走。
这时半轮新月早已升到天中,上旬之夜料着已是天亮不远。在堤上望对面的南路,地面和树木敷着浅浅的一道白漆,正是浓霜之后,月亮反映出霜的微光。这个微有光芒的宇宙里,一般地是可以看到东西在里面移动的。大家在堤上走着,这就不免常常向大堤南面注意,果然不出师长所料,约莫在一华里路上下,白光里面,有一群黑影,向浮桥这边蜂拥而来,看那一大片黑点,总有一千人上下。
余程万看到自己所在地,正是个侧面射击所在。这就命令弟兄们在堤上展开阵势,斜对了敌人侧击。四挺机枪,赶快布置在队伍两头,准备敌人万一正面攻击时,机枪再交叉着把敌人捏住。这里只匆匆忙忙地一布置,敌人早已相距到不过六七百公尺。大家忍住胸头这口气,全是眼睁睁地望了他们过来。敌人倒比我们更着急,在那个地方轰轰轰七八门迫击炮向河边投着火球。更近点,七八挺机枪在田埂上支起,早是一片火蛇吐舌,嗒嗒,嗒嗒地向浮桥正面做猛烈的射击,炮弹子弹射在堤道上下,烟火并发。看这样子,敌人还是认为我们守在桥头呢。大家心里好笑,也就不去睬他。
敌人见我们并没有回击,步兵就在月亮地里冲了上来,这样敌人已完全暴露在我们机枪射程以内,我们的射击手,在等着不耐烦情绪下,谁也不能再放过这个猎物送上枪口的机会。四根火流星,造成两个斜十字,在月光下向敌人飞扑了去。等到敌人卧倒还击,他已有了很大的损失了。在敌人步兵后面的敌机枪阵地这才明白,我们并没有守住桥的正面,迫击炮和轻机枪一般地改变了方向,也向这边还击。那伏倒在地面的敌人,志在夺回那浮桥,还是步步向前移动。
在常德城里,早是在炮火下稳渡过了的余师长,在堤外河滩上指挥着弟兄们战斗,并没有理会面前炮弹打起的尘灰扑人,不断地四周打量地形。在掩蔽的地方,低身打着手电筒,掏出挂表来看一看,已是六点钟。抬头再看天色,月光已落,东边天脚,显着更白一点。他想着自己的兵力和敌人又是个一比十的局面,万不能在敌人下面暴露。立刻下令脱离阵地,向西北迂回。我们在敌人回击以后,本来发射一阵,停止一阵,敌人还没摸着虚实,我们悄悄地走远了,那机枪还在阵地上射击呢。
天色大亮以后,队伍到了这小河南侧一片空旷地方,这里背对了河堤,面前却是由西向东,半环抱着的一片小山。湘中气候温暖,山上的小树像一把蓬乱的头发,密密层层地生长着。小树有赭色的,有黄色的,也有老绿色的,还有落光了叶子,簇拥了一大堆小树枝的,在这山水之间,有三四间七歪八倒的草屋,带了几堵黄土短墙,四周也有七八棵大小树木。估计着这里到毛家渡已相去四五里路。便下令队伍掩蔽在这草屋子里,只许找些冷东西吃,不许生火。果然他这一猜,又对了。
在半小时后,敌人的飞机,就是一架两架地,不断地在空中梭巡,敌人已知道我们有一支兵力在沅江南岸钻隙前进,想寻找出来,把我们消灭。我们这一百单八名官兵,一日一夜地钻隙,所幸没有伤亡,大家也都要求保留这每一支枪,每一枚手榴弹的实力,全掩蔽在这破小不成样子的小村落里,没有移动一步。
到了下午五点钟,敌机已不再飞了,我们立刻出动。这小村对面的一座小山,叫毛家山,毛家山左边,有一座矮树林长着,看不到山原形的小岭,叫蛇螺岭。在地图上标明着,翻过这座小岭就是毛湾,在这山岭下面,有一条人行大路,半环绕着向东而去,大路的一边,就和山脚的树林子相接。越过这条路,就钻进树林子去,地形复杂,轻装夜袭,是个最理想的地带。这条路上,敌人只有两名哨兵监视,兵力十分单薄。
在白天的时候,我们已在暗地里侦探得清楚。因此我们队伍前面,先派了两名弟兄搜索。因为天气既是昏黑了,山上有些薄雾,把月光遮住,眼前更觉得是漆黑一片,他们拿着枪,慢慢地向敌人哨兵进逼,却一时看不出来他们在哪里。也许是脚步走得重没有让他打着,已是无法把他活捉。就对那吐着枪火的所在还了一枪,只听扑咚一声,此人业已倒地。可是这个地方,是两个哨兵。这一个被打死,那另一个却惊走了,立刻遁入那山上的密树林子,向毛湾敌人驻军所在去报告。
余师长听到两下枪声,料着敌人的警戒线已被惊动,便告诉部下停止正面进攻,向左翼迂回。因为面前是一片丘陵,人行道路,正也是绕着山麓走。我们还没有走到半里路,对面山脚下,突突突地已响起了机关枪,好在我们所获得的日本机枪,子弹配得很多,这也无须爱惜,立刻用两挺机枪在人行路这边,对着那机枪发射地,来个猛烈的还击。一面把我们的队伍,依然右翼延长,又只展长半里路,那边的敌人第二次也把两挺机枪来挡住。这时,我们还有两挺机枪来答复他,后面的队伍,就陆续地向左翼延长,随后那两挺最后的机枪,也脱离了阵地。可是敌人先看透了这一点,我们只管向右翼迂回,他也只管在右翼拦着,而且机枪之后,又增加了四五门迫击炮。这种战术叫着延翼战争。由黄昏战斗到夜深,月亮已高升到天中,照见那丛密的山林,在微弱光辉的月色下,像是一丛烟雾,在烟雾外面,敌人的火球、火花、火线,一段一段由右向左发射。在我们延翼的前面,这些大小火点,溅射着尘烟火光在地面涌起,把我们迂回的路挡着。本来在这黑夜,这延翼的战争,是有利于进攻一方面的。但有一个条件:必须人多。我们统共只一百多人,前面延长深入,后面的人就单薄得只零星可数的兵力。
余师长觉得这样和敌人纠缠下去,徒然是把虏获来的弹药,完全消耗了事。因之悄悄地下令留一位营长,带五名弟兄做后卫,盯住敌人枪炮最热烈的一点,其余的人,立刻脱离阵地,再回到右边。约莫是两三里路,到达一个小村落,上十户人家,被几丛小树和二三十棵大柳包围着。在月色朦胧下,大家便顺着一条人行路,走进了村子。在月光下,看看人家门户,一一关闭或倒锁着,倒投有破坏的形迹。
村子口上有一幢古庙,半开着门,推开门来看,庙虽不大,前后有两进,弟兄们亮着电筒,见正殿佛案上,还有残剩的蜡烛和油灯。于是擦着火柴,将灯亮了,照见灰色神龛上垂着红布的帽子,也成了深灰色。半掩着一尊泥塑的佛像,不知是何神,白面孔,胡子去了半边。可想这庙也是失修的,殿旁有两间僧房,也是敞着门的,里面倒有木床和桌椅。
余师长进来看过了,便向随后官长道:“就在这里宿营吧。前进是个过堂,弟兄就安顿在那里,这里老百姓大概没有走远,门是关着的,不要闯进人家家里。”他说着,自取了佛案上半截蜡烛头,在屋子里墙壁上插着。就在那没有被褥只铺稻草的僧床上坐下,听听远处,敌人的机枪和步枪连续不断地在响,大概那五名弟兄还在戏弄敌人,没有脱离阵地呢。
约莫是晚上两点钟,那枪弹声已经从稀少变到寂寞了,参副处的人员,找了一堆干柴,在前面破殿里的墙壁上架起,烧着熊熊的火,大家找了些长矮松凳围着烤火。有的索性斜靠着墙,闭着眼睛打瞌睡。虽然四周全是战场,但战场里人总是这样抓着机会就吃,抓着机会就睡。
忽然一阵脚步声,由大门外响了起来,把头挨着墙的李参谋猛烈惊醒。他正梦着在香港荔枝摊上呢。故乡的风味,久别重逢,不禁馋涎欲滴,手里拿了绿叶子托住的一把紫荔枝,赏鉴那颜色。睁开眼来,见自己弟兄,引着一个穿便衣青布棉袍子的人进来,便向前拦住了他,那弟兄道:“报告参谋,我们由前面脱离阵地过来,在村子口上,遇到几名老百姓,都藏在竹林下稻草堆里。这位他自己出来说,是洞庭湖警备司令部的陈联络员。”
李参谋望那人时,他已在怀里掏出一张名片,含笑递了过来,李参谋接过,就着火光一看,果然是洞庭湖西岸警备司令的名片,上面盖有私章。李参谋哦了一声笑道:“我们终于联络上了。”便和来人握手。
陈联络员道:“各位实在辛苦了,国内外的报纸,天天登着你们五十七师的战绩,你们已是轰动世界了,可是你们自己未必知道。傅司令派兄弟和师长联络,要转告的话太多,我一时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我听到这大半夜的枪声,料着是我军和敌人遭遇,不料就是你们。这太好了。我要见见师长,可以吗?”
李参谋道:“师长一定欢迎的,我先去报告一声。”说着,到后殿去了四五分钟,就出来把陈联络员引到僧房里去。
该员进去,见一张黑木板桌子缝里,插着一支土蜡烛,烛下放一张地图,一支左轮手枪,压在地图上。桌子面前放了一本横格拍排簿,又是一支自来水笔压着。夜寒,余师长正穿着黄呢大衣,由桌子边立起来。联络员敬过了礼,余师长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有劳傅司令记挂着我们。”
陈联络员道:“报告师长,我们是很抱歉的,关于贵师需要的山炮弹迫击炮弹以及各种枪弹,十一月二十二日我们就接过来了,敌人把路堵住了,我们没法送上去。另外还有一批军米,都存在我们司令部里,师长若要,我们马上可以运过来。”
余师长笑道:“实不相瞒,我们现在是用敌人的子弹打敌人,我们自己虽有两挺机枪,却没有子弹,最好把步机枪弹和军米先给我们运来。”
陈联络员道:“一定设法运来,还报告师长,第九战区的军队已经源源开到,不久就可开进阵地。还有王军长亲自在火线上督战,已经达到河洑附近了。师长一定可以大功告成。”
余师长道:“我也料着王军长一定会来援救我们的,所以我始终在这里苦撑。事不宜迟,就请趁这月夜冒险回去,将粮弹运来。请在外面休息一下。我写两封信,请你带去。”
陈联络员答应着,他心里有了一种印象,就是五十七师打得只剩这样几个人,他们对于一切任务是照样进行,态度也是照常,他们的记录,只有伤亡,却没有那个垮字。